天幽況下來,月光映在雪地,泛出奇異的冷光。
怎麼還沒回來?!曉書有些坐立難安,下意識將枯木枝投入火堆,洞里好靜,只有樹枝燃燒的單調聲響,和自己細細的、淺淺的氣息聲。
用老方法洗淨幾顆果子,她咬了一口慢慢咀嚼,酸澀的滋味皺擰一張小臉,她勉強吞下,張開嘴再咬一口,眼楮卻不住往洞外飄去。
那個高大的獵戶真的走了,把她一個小姑娘遺留在此。外表雖弱,她心是剛強的,不哭不求,只是忍不住嘆息人世冷暖,人是怎麼了,非得利益交換才能生存嗎?面無表情,她看著他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雪原上。
回不去,心中最牽掛的就是爹和女乃娘,還有……年方幼小的鋒弟。在眾多同父異母的手足里,他算是同自己較為親近的人,因為年紀尚小、更因身在險惡,她若回不去,就剩下他一個了。
將啃剩的果核丟進火中,輕嘆了一聲,她起身踱到洞口,似遠似近,狼的嚎聲交互而起,在月夜下獨自听聞,除驚惶難解外,更引得心中淒冷。
她繞出草木叢,那窩子野兔在里頭安詳著。不自覺牽動歷角,她想,自己太天真,一些定理是千古不變的,自然便是自然,人力難以輕動。兔食草、狼食兔、人殺狼,然後,人也得冒險,或者遭狼所噬……
思及此,心猛地一抽。人殺狼、狼噬人……人殺狼、人殺……
小臉登時雪白,腦中思緒疾速轉動,許許多多的假想正在形成。
它、它從未這麼晚還未歸來,那個健碩凶狠的獵戶,要尋狼窩、殺狼只、剝皮抽骨,它若遇上他,莫不是、莫不是……
撩起裙擺,想也未想,她往白日那名獵戶離去的方向直奔,原上積雪甚厚,她跑了幾步摔在地上,起身又跑,踉踉蹌蹌,不出幾尺又跌了一跤,臉上發稍沾滿細雪,她無暇拂去,咬牙撐起身子,果然行不上幾步,人再度陷入雪中。無健全的裝束,想在雪地中穩穩行走,對一個從小養在深閨的姑娘來說,確實是難了。
心中前所未有的沮喪、前所未有的難過,覺得自己好沒用、好沒用,伏在地上,她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畢竟是個小丫頭罷了。
它由另一頭的雪原而來,無聲無息,比風還輕、比空氣還要無形,月華相伴,一身的黑色綺麗光澤,目中的青藍火光跳動著,嘲諷的神色慢慢凝聚。
現下才來傷心氣憤,未免遲了。它想,心中輕笑。
早知如此,何不順遂人性,成全他的試探?將狼穴的位置說出來,證明人的自私,他可以讓她離開這里,走出一片冰天雪地,安穩地回到世間繁華,只要她印證他由來已久的觀點,人性和狠性,其實無異。
哭了一陣,稍稍宣泄心頭郁悶,她不是輕易放棄的性子,動了動雙腳想爬起來繼續往前,淚水模糊視線,她毅然拭去,衣袖掠過臉頰,眼眸睜開,那匹教她牽掛不已的大狼就在眼前,月夜下的銀白襯托地美麗的玄黑,它沒有死、依然驕傲、依然冷淡,活生生的,就在自己面前。
「你、你——」止了的淚再度流下,曉書又哭又笑、又驚又喜,她笨拙地爬起身子,七手八腳地爬向他,雙腳直直跪在地上,兩只藕臂竟猛地圈住他粗勁的頸項,摟得好緊,臉頰竟學會動物軟蹭的方式,一下下、來回地膩著地的黑毛。
情緒輾轉翻滾,擔憂、沮喪、難過,而後是見著它,一顆焦躁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喜極而泣。
在這雪地遇難,它無意間救助了她,這頭奇異至極的大狼,它驕傲聰明、深沉莫辨,卻是她唯一的倚靠,在曉書內心深處,她尚不明白,自己已將一頭野獸視為親人,感情自然流露。
既然她尚無自知,它又怎能明了?!接觸她撲來的軟膩身軀,它渾身不由得緊繃,理肌條條分明,蓄滿緊張的力量,若他現下化作人形,峻顏上定是眉峰緊蹙,嘴角壓抑地抿住。
「你……你去了哪里了?」她邊哭邊說,跪著的身高恰巧及黑狼頭頂,聲音好不可憐,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維於找到可以傾訴的對象。
「我等了好久,你就是不回來,我以為、以為……你遇上那個凶狠的獵人了。他好凶、好壞,我不要告訴他你在哪里,我不說,我不要你死,不要不要……」她低聲說著,夾著哭音,聲量听起來又細又低,但在這一片廣大的雪原上,四邊是靜寂的、淒涼的,月娘自若地邊掛,一切與它無干系,只顧著將雪原上少女與狼緊貼著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它下意識瞪住抱在地上的影兒,腦中一片雪白,如同隆冬下第一道掩蓋萬物的飛雪,她的語調雖輕、雖啞,卻字字鑽入心窩,一字多面,教他反覆體會,感覺思緒是被冰雪覆住的青草,僵直著、冷卻了,無法隨風輕搖。
「我想找你,想告訴你得小心,可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她吸吸鼻子,頓了頓,長發撒了它一身,「我好怕他遇著你……他說、說黑狼最值錢,血可以治百病,牙齒可以闢邪,他一定會獵殺你的……他匕首耍得好快、好狼和,那匕首是我的,是俄羅斯人送我的,好鋒利,我不要你死……」
雙臂中的動物不移不動,她抱著地,啜位之聲漸息,轉為細細氣喘,口鼻間噴出團團白霧,有些暈、有些累、有些兒冷,有些兒乏了,心卻安定了下來。
「我不說,不告訴他,我、我不說……」
接著,圈住狼頸的臂膀無力地卸下,她嚶嚀一聲,人倒在它的腳旁。
***
火光,銀光,溫暖中,流墜飛舞著條條冷線,好快、如迅雷一般。
映入眼簾的是男子精勁的赤果寬背,榻床邊燃著一盆火,將他每塊的背肌映出光亮與陰影交錯的雄健美感,模模糊糊的,他迅捷地揮動著什麼,彷佛有一條銀色冷光,隨著他的動作活了起來。火的溫暖,被穿刺了部分的寒意。
感覺到人的視線,他轉過身,銀光握在手中,靜謐著,兩腳慢慢地踱至床邊,他好高好大、又狠又惡,他正瞪著她,那對眼……那對眼……
曉書眉心輕皺,氣息紊亂,腦袋昏昏沉沉不濟事,他手中的閃亮引著她——
「那是我的……你、你別想拿它殺它……」
他怪異地看著,面容愈趨愈近,匕首倏地朝後甩去,吟地一響,刺入木牆當中。「到底,你在想些什麼?」他的話夾雜濃厚的疑惑,眉峰成巒,眼神須臾未離那張蒼白的小臉,好似解不開這道謎,終生困擾。
曉書想說些什麼,心中有好多話要說、要問,她記得……記得是抱住它的,活生生的野獸軀體,有其獨特的柔軟和強壯,怎麼自己會在這兒?!她沒有答應他的條件交換,沒有告訴他黑狼的洞穴所在,她沒有跟他走,沒有為了回家把它的家毀去……她記得,她沒有。
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唇瓣蠕動著,就只是蠕動著,她的頭顱在枕上胡亂搖著,偏偏語不成句。
他知道她神智昏沉,是因人的生氣流散過多,讓他夜夜引取而來,籍以復原自己的元虛內丹。真氣自然護體,少了一層保護,妖邪便能輕易近身,即便她現下睜開眼眸,所見也是模糊景物,思緒千萬,迷亂不真。
於她,始終未能得證。他心中萬分困惑,因而不悅,極度不喜歡預料之外的事,而這個奇怪的女娃兒,憑什麼擾亂自己幾百年來堅信的意念?!
他銳眼腳了眯,一股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被激將起來,突地伸去握住人家的手,光是單掌,便將女兒家軟膩的一雙全包住了。
對曉書小得可憐的左手,他視線糾纏在那兒,眸光自是一沉,用著拇指撥開她的小掌心,里頭的肉敕白中透著紅暈,光滑得幾無紋路,軟得不可思議。
「壞人……你跟他們都是……一樣的……」為錢財、為利益、為權勢,都是一樣、都是一樣呵……她紛亂地囈語,眼眸半合,腦中好幾張臉重重疊疊,無意識又喃了幾聲,終於再次墜陷於黑暗當中。
壞人?!他薄唇微微上揚,靜默地品著她的指控。
「為什麼要不同?」他低語,望住雪白的可憐容顏。「你到底是誰……」
她姓沈,閨名曉書,是京城旺族沈氏女兒,沈家唯一的掌上明珠。這些事,真實卻空泛,他想知道的是藏在她身中的靈魂,她到底是誰?!
無語的一張睡容,他端詳著,瞧她秀眉兀自淡蹙,在夢中亦不安寧。
緩緩地,他舉起一手,食指和中指以為劍訣,心中的計量只有心中自知,雙眸中閃爍回歸真身時才會現出的青藍火光,唇念動咒語,捏住的劍訣指忽地迸出激光,他低喝一聲,將兩指按在她的眉心,雙目緩緩合上。
劍指上成生的光由眉心竄入,帶著他進入她的夢中——
離魂詭異,在真實與虛幻之間交替,她最壓抑的夢,最深沉的、連她自己也不知曉的地方,那聲音這樣響起……
曉書……曉書……
曉書……到我這兒來……別怕……
曉書……別怕……我可憐的、可憐的、可憐的曉書……
誰在呼喚?聲音如此輕柔、這麼的熟悉,是女乃媽嗎?還是……還是……
她奔跑著,循著那聲呼喚,赤著足在一片草原上奔跑,不再絆腳、不再摔跤,沒有冰凍的雪,滿眼望去都是青翠的草,綠油油的,和天空的藍清朗地區隔開來。
娘親。
終於,她瞧見了她,像仙女一樣立在前方,溫柔地對住她笑,似遠又似近,一身柔軟的鵝黃。她記得的,娘喜歡那個顏色,每每幫她梳完發,就愛在她發尾系上鵝黃色的絲帶子。
娘,不要走!她喊著,卻覺微風吹過,將聲音都拂輕了。
她跑出幾步,娘親的身影卻隨之後退,她踫觸不到她,只能緊緊地望著,怕不小心,娘就離開了,丟下她一個,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娘,不要走!她又喊,焦渴地喊。娘,曉書跟您走,不要丟下我一個,我怕……
傻孩子,我可憐的孩子,為什麼害怕……
我不要這個樣子……曉書不要,我怕……她搖著頭,眼淚盈眶。
孩子,為什麼害怕?告訴我,你為何害怕……
娘,我不要這樣……我希望、希望……風又吹亂她的低語。
你有何希望?曉書……曉書……你有何希望……曉書,說呵……說呵……
我希望——
壓住女孩兒細致眉間的劍指猛然一震。
他方寸震動,銳目陡地睜開,神通由虛無轉回,胸臆間沉沉地舒出一口氣。
木屋中靜得出奇,此時此刻,這個獸化而成的男子在心境上有了奇異的轉換,凌厲的眸中不知覺融入一絲感情,淡如清水,也已深刻人心……
他探知了連她自己亦未察覺的冀望,是深深隱在心底的夢,卻不知另外一個已悄悄在自己心中萌生。
***
娘,不要走!
她亦是一震,雙眸大睜,風好狂,將她由夢中吹出。
「哎呀,謝天謝地,小姐醒啦,總算醒過來了,我的心肝兒啊,你可把女乃媽給嚇死啦!老天保佑、老天有眼,沈家列祖列宗顯神靈,你可沒事啦……」
不是那火光暈亮的山洞,也不是模糊印象的木屋,沒有大狼,沒有獵戶,只有她的老女乃媽,坐在她繡床的邊緣,對著她又哭又笑,溫暖的雙手又是撫模著她的臉龐,又是合十謝天拜佛。
好一會兒,曉書說不出話,這個住了十四年的房間,精致得教她陌生。
「書兒。」那人喚她,將女乃媽擠到一旁,「你覺得怎麼樣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剛剛才醒,腦子痛不痛?」他連番問著。
曉書抬眼瞧著,兩片唇蠕動,輕輕出聲,「爹,女乃媽……我怎麼回來了?」
「還說、還說!」女乃媽甩動拭淚的巾帕子,聲音尖銳了起來。「早告訴你別出門,別跟著探參隊去什麼長白山地,又冷又凍便罷,臨了還遇上山賊,你啊你,做什麼同那個大漢子?!他有刀啊,又凶又惡,怕不砍了你?!嗚嗚嗚……是上天有眼,咱們平時燒了高香了,你失蹤這麼多日,沈家派出去尋找的人馬都打算要放棄,一個當地的獵戶才將你送去他們駐扎的營地,你偏生昏迷,喚也喚不醒,咬咬……還好回到京城來,由幾個高明的大夫輪番診斷、針灸灌藥的,終於把你救醒了……」
「女乃媽,你沒事,我就安心了。」神智逐漸清明,她好似作了一場夢,旅途太長、太渺茫,記不太清楚了,而牽掛的人就在眼前……
「你安心?!女乃媽可教你嚇掉老命了,若真有個萬一,我怎麼對得起你的娘親?她臨終前,可是把你托給了我啊。」
「好了,書兒剛醒,別說這些。」沈德瑞輕斥。提到自己的三姨太,也是曉書的親娘,總教他不自在,她是個好女子,如今香消玉殞,他該負些責任,是他天風流,但世間男子哪個不是如此?!三妻四妾,平常至極。
「肚子餓不餓?我命廚房煮些滋補養身的米粥過來。這幾天肯定吃足苦頭,瞧你,瘦得小臉只剩巴掌大。」對她娘親下意識的愧疚,全補償在曉書身上,不只因她經商天分讓沈家財源廣進。
「我去,我去吩咐廚房。要容易入口、滋養補身的,煮個鮑魚帝王雞絲粥、五珍鵪鶉蒸蛋、清炖八鮮魚,然後再一道……」女乃媽撩起裙,邊說邊往門外去了。
「爹。」她目光調回,緩緩出聲,「那個送我到營地的獵戶呢?知不知他住在哪里?他說了什麼沒有?」她想去問他,他把黑狼怎麼了?為何到頭來,自己是教他所救?她與那皓皓的雪原告別得如此潦草,不知怎地,心頭不踏實,隱隱一抹掛念,也不知念誰。
「是吳師傅月兌險後又領隊前去搜的,他說當時大伙忙著安頓你,待要同那名漢子道謝,賞他幾個銀元時,就不見蹤影了。有機會,咱們該要好好回報他。」
聞言,曉書不想多做說明,眼眨了眨,筋骨有些酸麻。
「爹,我昏迷多少時候了……」
沈德瑞沉吟了一會兒,「由長白山轉回,算算也有十來天了。」
「十來天……」這麼久!不是作了一個夢而已嗎?虛虛實實!如夢中的夢中的夢。她捧著頭,低低嘆息,身子不由得輕顫。
貨在車中。
咱只知道要找個殘手的丫頭,你條件梃合的,九成九就是啦!
……沈府小姐這身分值錢,要不你這半瘸不殘的,還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
「書兒,怎麼了?」沈德瑞撫著女兒的臉,亦嘆了口氣。「瞧來是受了驚嚇了,改明兒爹替你請師父收收魂、壓壓驚。唉,長白山地向來平靜,沒想到賊匪流竄到那兒去了,咱們家的探參隊就只剩吳師傅逃出升天,帶人重新回去時,那些尸首卻教野獸咬得殘破……」
曉書顫抖抖,臉上無絲毫血色,她想說,想將實情告訴爹爹,可是沒憑沒據,自已亦不知誰才是指使者,該如何讓爹明白。
她因了咽喉頭,心中掙扎著,末了卻成幽幽一嘆。
她由一個白雪皚皚的荒山野原走進另一個更凍、更冷、更危機四伏的荒野。而這里,沒有那匹讓她倚靠的美麗黑狼。
***
「小姐,香菱幫您擦干頭發。」小丫頭放下手中托盤,由一旁的架上取來干布,攏著曉書剛經沐浴、帶著濕潤的黑發。「香菱端來一些粥,是廚房特別為小姐做的,先放涼,待會兒容易入日。」
「我沒什麼胃口。」她翻看手邊帳冊,頭抬也沒抬。
此次長白山地遭難,采參隊幾要全軍覆沒,今年的參貨是補不齊了,得想些變應的方法,還有那些罹難者的家人,沈府自要撥些銀兩好好安頓,進些人道,因此在帳務上的安排,她得好生研究,再建言給爹爹。
鼻尖傳來入了漢藥炖煮的粥米氣味,她秀眉不由得輕擰,香是香,但她已連著吃了好幾日,再香也變得厭惡。
香菱手沒停,上上下下探弄著她的發,長發披散,覆蓋曉書小小的肩胛,她的臉小而白皙,如今瞧起來則更添清瘦。
「沒胃口也得吃,吃下多少算多少!自從小姐歷劫歸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不吃東西怎行?!老爺和何女乃娘千交代萬交代,您若不吃,香菱可就慘啦!」
「唉,好香菱,你替我吃了吧。」
「不行、不行,昨天我吃、前天也是我吃、大前天香菱也替小姐解決了大半盅,不可以了。」粥雖是用珍貴藥材熬煮,但畢竟是藥,太補了,她沒病沒痛,健健康康的,再繼續這麼吃下去,遲早流鼻血。
曉書讓她的語氣逗笑了,正待說話,房門外有人影閃過,一顆小頭顱怯怯窺探著,又縮了回去。
「鋒弟,怎麼不進來,你跟誰玩躲貓貓嗎?」她微微揚聲。
門外靜默片刻,一會兒,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跨了出來,手扶在門邊。
「鋒少爺,您、您這是怎麼回事?!」香菱瞪圓眼,嘴張得大大的。
曉書亦是一怔,放下冊子緩緩地立起身來,視線不離男孩。
「杵在門邊做什麼?還不快進來?你、你跟誰打架啦,怎會傷成這模樣?!」她問,語氣中擔憂之情勝過責備。
男孩遲疑了會兒,才一跛一跛地走了進來,華麗的衣衫全沾著塵土,膝上和手肘地方滲出血點,臉龐還好,只有額角和下巴幾道擦傷,衣襟撕裂開來,頸部亦有傷痕。「香姊……」他喚了一聲,嘴中也有傷,竟跟著流出血來。
曉書見著倒抽一口涼氣,趕緊將他壓坐在椅上,回頭對丫鬟交代︰「香菱,快請大夫去。」
「是。」
「不要!」他喝住丫鬟的腳步,稚音中有超乎年齡的沉定,「我不要看大夫。」
「鋒弟……」她咬著,隱隱約約猜出發生何事,以前也曾有過,可是沒這回嚴重。那些娘娘和兄弟們呵,又來相逼相煎了嗎?對付她一個還嫌不痛快,連鋒弟也不放過,他才八歲呵……
只因他是六姨娘所出,而爹一門心思都在六姨娘身上、為她痴迷,所以……所以……就對著一個孩子下手?!要他不安寧?!
此時此刻,她不由得埋怨起爹親來了。
男人為什麼風流?既對一個付出真情,又如何將心分割開來,分賞給第二、第三,甚至是無數名女子?
「香菱,不用請大夫了,也別張揚,去內房幫我取來救急的藥箱,然後換一盆干淨的溫水過來。」他來尋她,表示他對她的信任,而自己這微薄而可憐的力量,能不能保護兩人?唉,她只能盡力而為。
「是,小姐。」香菱福了福身,匆匆準備去了。
趁此時,曉書仔細端詳他的傷,有意無意地問︰「六姨娘呢?你沒讓她知道?見著你這個模樣,她一定很難過。」
沒料及小男孩竟冷哼一聲,抿了抿唇冷淡地說︰「她何時管過我了?!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她的親娘早逝,無法在身旁守候,而他的親娘卻對他視若無睹,將心思點點滴滴花在如何留住男人的伎倆上,那個男人,正是她與他的親爹。
聞言,曉書心中疼惜,他還這麼小,就得面對沈府里的洶涌波濤,半點防御能力也沒有。瞧著他倔強的面容,她撫著他的頭,靜靜道︰「往後吃了悶虧,教人欺負,別悶在心底,你可以將事情告訴書姊……我們在一起,就不怕他們。」
「沒人欺負我。」他反駁,幼小臉上閃過桀驚不馴,擱在膝上的手瞬間握緊。「我只是摔倒了,沒人欺負得了我。」
「鋒弟……」曉書心痛,好想擁住他,不知他以往在那群同父異母的兄弟間吃了多少苦頭,怎會磨出如今的性情?!
爹,她的親爹呵,她真想恨他了,真想沖出去大聲狂喊,將丑陋的一切全數揭開,撕裂這相安無事的假象。為何要忍?為何永遠處在挨打的角色?若非爭個頭破血流不可,就光明正大的來吧!
曉書忽地站了起來,才邁出一步,袖子讓男孩扯住。
「書姊,不要。」他靜靜一句,竟看透了她,年幼的心老成得驚人。
她掉回頭,胸口激動的起伏漸趨平綬。
此時,香菱打來一盆淨水,也抱來了常備的藥箱子。「小姐,香菱替鋒少爺瞧瞧吧!」
「我不要你,我要書姊。」他緊緊扯住女子衣袖,臉龐揚高,孩童該有的稚氣乍現,「書姊幫我瞅瞅,我腳跌得好痛。」
「唉唉,鋒少爺,這是怎麼跌的?!您是不是同誰打架不敢說啊?」香菱擰著巾帕子,倒不覺房中氣氛怪異。
「我向誰打架啦?!你要敢將此事告訴誰,我立馬撕爛你的嘴!」他邊說邊揮舞拳頭,像個被寵上天的小霸王。
「香菱,你先退下,這兒我來即可。」曉書接過巾帕。
「叫你走你沒听見呀?!走!走!」他壞脾氣地趕人。
香菱應了一聲,終於退下,離開時,身後還傳來男孩惡聲惡氣的警告。
然後,房中又剩姊弟兩人,他神情陡轉,沉靜如一攤死水。
面具。
曉書看著、想著,眼眶泛起潛意,她重新坐下,輕輕地道︰「鋒弟,往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好不好……」
她可以教他許多的東西,將商場上的觀念灌輸於他,他是男子,若學會經商知識,可以出去談生意、做買賣,拋頭露面、與宴酒樓都不會遭異論,不像她是一個姑娘家、還殘著一只手,這個世間對女子是苛刻的,縱有才能又如何?!她將引導他,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當有朝百他長成大鵬時,就能護衛自己了。
「好不好?」她復問,輕柔堅定,一面用巾帕拭掉他滿臉的灰土,小心翼翼處理額上和下顎的擦傷。
「嗯。」他點頭,用力地點了點,雙瞳中迸發銳光。
曉書無言笑著,垂著頭繼續為他清理其他傷處。
靜默片刻,他忽然問︰「你脖子上掛著的是什麼?」
「什麼?」她征了征,很著男孩的視線往下瞧去,停在自己的胸前。「喔,你說這個——」
「瞧起來好像狼牙,誰給你的?」
誰給的?是那名獵戶嗎?
對那個獵人已無大多印象,只記得他好高、好壯,像一只手便可將她擊斃,渾身散發出凌厲的氣勢,然後是他的雙眼……他有一對奇特的眼,是野蠻的、侵奪的,別具深意的。
真是他給的嗎?曉書咬著唇,心里亦不確定。
那日清醒過來,她月兌去衣衫沐浴時,便驚見這條綁著獸牙的項鏈掛在頸上,而獸牙還垂墜在中衣里頭,貼著自己的抹胸,登時又疑又羞,可是又不敢詢問旁人,連女乃媽也不知情。
原先她將它取了下來,想丟掉又狠不下心,總覺得有種牽扯,連自己也說不明白,便這麼戴著。方才沐浴完畢,是她忘了將獸牙辣藏人衣中了。
「這是狼牙嗎?」她反倒問起男孩,不知不覺想到那頭於她有恩的大黑狼,那一對眼,有著全世間最美麗的青藍火光,凌厲沉冷,好深邃、好野性,好像、好像那個高大凶惡的獵戶!
她方寸陡震,忽地握緊獸牙。
「書姊?」男孩瞧著她的怪異,「怎麼了?」
曉書很快地回過神來,微微牽唇,是一抹縴細的笑。
「但願它真是狼牙,是一枚黑狼牙,它能闢邪,也會守護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