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大宅正門斜對角,兩個人半隱在轉彎處,對住這邊打量。
「道長,可瞧出什麼端倪?」那名女子頭覆薄紗,聲音細碎。
另一名是道士裝扮,拂塵握柄古銅發亮,流垂的須尾呈黃褐色,瞧起來很像極古之物,他身背三尺銅錢劍,腰掛八卦墜,一身的青灰衣裳,面容消瘦,眉長眼細,蓄著一撮山羊胡。
端詳對街的宅第時,目中精光銳利,忽地,他合眼持咒,兩手模出劍指——
「通天眼,開!」劍指在自己眼前劃過,雙目陡睜,各個屬界頓時清明。
「如何?!道長。」
「是獸妖幻化。」他道。感覺好強的氣,非尋常妖孽,可能不只單匹,若要收服,憑他一人難以辦到。
「我就知道!」女子听到預期的答案,露出得意神色,「道長,無論如何都得將其收拾,不能讓那些妖魔鬼怪橫行。」她受他們捉弄,嚇得好些日子下不了床,愈想愈不對勁兒,早听說西郊白雲觀的蒼官道長法術高強,費了番工夫請來,果然真相大白。哼,一個是女妖,難怪男子見著都被勾了魂兒;而一個是男妖,才會見著自己的花容月貌也不心動。
蒼官道長略思索片刻,沉穩地道︰「且留他們一些時候,待我召集同們師兄弟,再與妖魔斗法。時候若至,會再知會姑娘。」
***
這兩個多月,沈府里的人都有些浮躁,最大原因在於沈老爺病了,而且病得極沉,許多生意上的事勉強還能撐著病、口述下達決策,到得近日,則連家中眾位姨太和兒女都被擋在門外,就算是他的正妻姚氏與曉書也不願見,只留著六姨太紅衣照顧著。
氣氛如緊繃的弦,走在沈府任何一處,皆流竄著山雨欲來的詭譎。
姨娘們發出不滿的抗議,要大姊姚氏出來主持「公道」,將那整日霸著沈德瑞不放的六妹出來敬茶認錯。而沈家眾位少爺亦是心浮氣躁,怕親爹是病沉入膏肓、藥石罔效,若忘了立下遺囑、或受六姨太蠱惑,將沈家產業全過繼給他們母子倆,果真此,事情可就難辦了。
因此,這一天,他們又「團結」起來了,一舉踹破雲翠樓的門,直闖沈德瑞與紅衣的臥房,而里頭竟什麼人也沒有,風吹了進來,撩得垂掛滿室的薄紗輕輕蕩漾,隱約散著柔媚的氣息。然後,在圓形的烏木桌上,端端正正放著一封書信,指名要給姚氏,信是沈德瑞親筆書寫,表明自己要與紅衣歸隱山林,此去不論是生是死,都不再轉回,望大家勿念。
正當眾人陷入一團混亂之際,沈府京城與外省各地負責的管事們竟在同一時間前來,抱著各商鋪店號的總結帳冊和保管印鑒,求見新任沈氏龍頭的沈曉書。
事情的變化教沈府眾人措手不及,尤其是曉書,習慣在爹親後頭幫他出些主意,將自己對生意的一些觀念說與他參考,但她從未想過,爹會把沈家各大行業全交由她處理,這表示她可以與男人平起平坐,可以踏步出去,和各行各業的老板交陪,並落實心中在商場上所有的想法。
但,她真的行嗎?曉書不由得擔憂。以往有爹在前頭擋著,她只需當個幕後軍師,沖鋒陷陣的事她沒做過,也怕無法勝任呵。
當然,事情至此,她那些姨娘兄弟們無不氣得挺胸頓足,雖他們分得的財產足夠富貴一生,但與曉書切得的大餅相比,自己手上的就像燒餅上的芝麻,卻未細想這些年來,他們陸陸續續、明著暗著地由沈家帳房中拿走多少。
可是要爭也爭不過,眾位管事異口同聲道,沈老爺帶著六姨太前去交付事宜,還立下一紙,囑咐眾人得效力於曉書,若不願,曉書有權決定該如何處置。
姨娘和眾位兄長還兀自鬧著,想由沈老爺的留書中找些蛛絲馬跡,曉書已不願管,她來到偏廳,那幾名管事亦跟到偏廳,亦步亦趨的,像黏人的蒼蠅。
無奈長嘆著,她坐下來,認命地查現他們輪番遞上的帳冊,還得一心兩用,耳朵听著他們的口述報告。雖常在深閨,這些東西她平時就已接觸,腦中思緒分明,常是對方稍稍一點,她即能理解,跟著提出自己的想法,詢問欲知的事務,每每保中提要,短短接觸,已得幾位資深管事的青睞。
「小姐。咱們十二位將不負老爺之命,全力輔助小姐熟悉一切產業,若小姐有何疑問,盡可詢問老朽。」這名老者是眾管事之首,姓莫,本在江南一帶監管,如今被調回京城,是沈德瑞安排給女兒的得力助手。
「多謝莫老。多謝眾位。」商務述職終於結束,鬧著的人仍繼續爭鬧著,曉書親送管事們至大門口,小臉微現疲憊,嘴邊仍禮貌地淺笑,又客套幾句,門前的人群才各自離去。
好累、好沉重,感覺兩肩壓著重重的擔子,不光是龐大的產業,還要應付家中眾人,他們不會輕易甘休的。
勘苤,她步回自己的院落,眉心淡淡擰著,許多事橫在前頭,最教她憂心的仍是爹和六姨娘的去處,不知爹的病如何了?不知他們倆現下何方?
「啊——」撩開通往內房的垂紗,她驚呼一聲,因身子突地教人攔腰抱起,天旋地轉的,定眼瞧著,自己的腰肢箍著一只健臂,整個人跌進男子懷中,而兩人又跌進柔軟的繡床上。
「玄三郎……你又嚇人了。」她象徵性掙扎了下,臉蛋白里透紅,別有韻味。
男子坐起身,雙手握住她的,低低嘆道︰「你非要連名帶姓的喚我嗎?人間男女稱呼自己的情人不是都只喚著名?」他要求真多,「這樣表示親近,也表示對方心中有彼此,你與我,我們已這般要好過、親熱過,一次又一次——」
「玄三郎!」曉書燒紅臉龐,右手猛地捂住他的唇,雖是兩人獨處,但那些甜蜜又羞人的事,他大大方方說得毫不矜持,曉書听著,心兒飛快跳動,直想將他臉上得意神情抹去,又想捉來被子將自己蒙頭蓋住。
他深邃地瞧著她,嘴雖讓她的軟荑捂住,他仍有辦法將想說的話傳遞到她的腦海中。曉書阻撓不了,只能乖乖听著,他說——
喚我好听的,要不,我會一直講下去……嗯,我喜歡你不穿衣衫的模樣,我的手滑過哪里,哪里便跟著泛紅,還有柔軟的胸房,我——
「三郎!」曉書急急喚出,知道若不照做,依他性子,再露骨的話都說得出。
玄三郎拉下她的手,密密包裹著,眼眉俱柔。
「你瞧起來好累。笑一笑,我喜歡見你笑。」
曉書牽了牽唇,有些勉強,滿月復憂心弄擰了她的眉間,笑中帶愁。
他又是長長一嘆,手指撫著她的頰,在她眉心揉弄著,想趕走那個惱人的皺摺。「為什麼心煩?」他問,其實心中已然知曉,在沈德瑞稱病,與那頭女狐單獨待在雲翠樓中,他隱隱已猜測出來,她準備要帶他遠走了,只是不知沈家老爺是出於自願,抑或神智受控罷了。
「我擔心爹爹。」她側著臉摩挲,感覺他掌心的暖意,「他生著病,在家中有人伺候著、關照著,他不肯待,偏偏留下書信跟著六姨娘去,也不知身上的錢夠不夠使?還有六姨娘,她、她怎度可以這樣?!明知爹不舒服,她不勸他,竟乖乖隨著爹去了。」
不知是誰隨著誰?玄三郎暗自思忖。
「他們心中快活便好,你何需如此擔心?」對那頭女孤的決定,其實他頗為贊同,若可能,他也想學她,什麼都不管,不用理會曉書的想法,只在意自己的私心,然後帶走她,成就自己的夢。
「你怎能知道他們是快活的?!三郎——」她仰臉輕問,記起眼前人身懷神通,眼中不由得迸出希望的光芒。「你知道他們在哪兒,對不對?你有法術,可以穿透一切、尋找到他們,就像你找到了我……我知道你可以!你幫幫我好不好?幫我找他們回來!」
在她眼中,他是神通廣大,有求必應的。
他看著她,眸光微沉,臉色是深思而高深莫測的,彷佛心中之事委實難以決定。好一會兒,聲音由薄唇上吐出,冷靜而低啞,「我可以。可是我不想。」
「為什麼?」曉書低喊,揪著他的衣袖。「三郎,我求求你,好不好?你幫我找他們回來,你要怎樣,我都答應你,好不好?」後頭幾句已夾哭音,听在玄三郎耳中,心煩意亂的。
他的目光更深、更沉,緊迫地盯住女子可憐兮兮的臉龐,緊聲地道,話中竟雜著一絲奇異的不安,「我要如何,你都答應?」他頓了一頓,又道︰「我若尋回他們,你肯不肯就此跟我離去,就我們兩個一起,誰也不理?」他的夢若失去她,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曉書怔住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她當然想跟著他去,與他相伴、天涯共行,去看山川名岳,越過廣大草原,在天地間流浪。但他對她編織的夢雖美,還不是實現的時候,等一切安排妥當,他便是她此生的依歸。
「三郎……」她不想欺騙他,也不能欺騙他,他待她這般好,兩個人心中有了彼此,就該坦坦蕩蕩。「等爹和六娘娘回來,我還是得留下,我、我之前同你說過了,這兒還有我在乎的人……我不能什麼都不管,就跟著你走。還不是——」
她話尚未說完,小手已讓他甩開,力道並不大,卻著實傷了曉書的心。
「三郎,你听我說……」
「不用。我不要听。」他語氣還算平靜,轉開頭,胸口跳得急促,好似竭力想平息體內的波動,片刻,再抬起頭來時,他眼瞳中染上一層陰郁,眸色淡了些,流露出明顯的失望和憂邑。
「三郎……你不要這樣……」這樣的他教她害怕。感覺親密的兩個被無形的刀子割劃開來,曉書心慌了,急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難道她將女子視如生命的貞節給了他,他還不明白,仍心存懷疑嗎?!他到底要她怎麼做?!
一股沖動在體內流轉迸發,他不想瞞著她,決定將事實全數托出。
握緊拳頭,他知道自己在不安,從未怕過什麼,而這次,怕是要夢醒了。
「你爹的病是假的。他沒有生病,這是你六姨娘設計的,將沈府中人蒙在鼓里,不知不覺中帶著你爹離去,永不回來。」
曉書聞言瞠目結舌,一千個一萬個不懂,怔怔地問︰「為什麼?六姨娘不可能——」
「沒有什磨不可能。我想帶走你,她自然也想帶走你爹。」他瞪住她,聲音清楚逸出,刺入曉書腦中,「她是一頭紅狐。」
「胡說!」曉書捏緊拳頭,急急辯駁。「你胡說、胡說!我一個字也不信!」
他冷哼一聲,殘酷地道︰「我胡說有何好處?!你能遇上一頭狠,你爹就不能遇上一頭狐狸嗎?他跟隨她去有什麼不好?!雙宿要棲,美得很!」
「不要!不要!」她喊著,心頭逐漸清明,想起六姨太彷佛永不變老的姿容,想起她永遠的一身紅衣,想起那間幾與眾人隔絕的雲翠褸,她的怪異之處在此時點點滴滴浮上,曉書不願相信也不行了。
爹跟著狐精去,他早知六姨太的底細,甘願相隨?抑或是被她強迫,中了幻術,讓她控制心智?愈想,心頭愈驚,又苦無辦法,她眼淚飛墜下來。
「你哭什麼?!我欺負你了嗎?!」他語帶怒意,覺得在她心中,自己什麼都不是,他只想帶她走,這麼簡單的事,卻夾雜無數的牽扯。
曉書搖搖頭,悶聲道︰「你、你幫我找他們……好不好?」
「找到他們之後,你就心甘情願跟我走。」他的話試探的意味重了些,此時此刻,狠性的貪婪和偏執,以及對屬己之物的佔有欲張狂了起來,才對曉書做出這種貪求,要她所有心意都只有自己。
「為什麼你非得這樣要求我不可?為何一定要條件交換?我不是物品,我是一個人,有人的思考和感情,你要強迫我……我、我沒法的,怎麼也不能心甘情願,那還有什麼意思?!三郎,你能不能懂?」她眼淚又流,迷迷蒙蒙地瞧住他,心好亂,頭好香,氣他的固執和高傲。
久久,他看著她,眸中交錯的情緒難以辨明,只是峻顏微微蒼白,顯出幾分凌厲。
他淡淡哼了聲,「人的思考和感情,呵……」唇角在笑,噙著落寞,像極了荒野上孤獨的狼。「曉書,我不會答應去尋他們回來,因那頭紅狐所做之事,正是我想對你做的。我最後一次問你……你跟不跟我去?」
听到他堅決的答覆,曉書心沉到谷底,而面對他提出的同一要求,她的答案其實是肯定的,只是現下,兩個人心思都激動,急於確定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分量,就任著誤解橫在中間,誰也不讓步。
她不肯回答,細細喘息,柔弱而固執,眼楮眨也不眨地瞅住他,兩顆黑玉般的瞳浸在水霧里,清亮亮的,銳利、倔強又冷漠。
「曉書?!」他被她的神情觸怒了,心任其傷害,呼吸不由得沉重了起來,每次的起伏都如此的疼痛難當。他的夢,真要滅絕了?!
「四年前,我將狼牙鏈掛在你身上,自那一刻起,你的人就是我的,而你的心……到底不屬我。呵,你何曾將我放在心上了?」他的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說著曉書難以理解的話。
她如何不心懸於他?!她的人、她的心都已認定了一個男子,他怎可說這樣的混帳話?!怎能對她的心意現若無睹、歪曲事實?!他說過,他絕對不會傷害她,而現在,曉書覺得他的話如一把利刃,直直剜開她的心,兩人之間忽然縹緲了起來,只剩下痛,這麼明顯。
「你不要污蔑我……」她受不了他的誤解,睫毛低低垂著,重重地搖頭,臉色蒼白如雪。「不要說這樣的話,不要,三郎……」
「我說錯了嗎?!」他一字一語,惱怒著、壓抑著,眉心疲憊地鎖扣。
曉書受不住了,當第一聲啜泣逸出唇時,胸臆中的委屈和連日來的壓力全爆發出來,像是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宣泄的方式,珠淚連串兒,恣意妄為地奔流。
「如果你後悔了,我不會怪你。」她維持著自尊,猛地扯開自己前襟,將那條狼牙練取下,「就當作你我從來沒認識過。」道完,那條狼牙鏈擲到他膝上。
「你——」他憤怒得聲音都變了,狠利地瞪住她,臉色難看至極,一時間胸口熱血翻涌,腦中昏亂如萬馬奔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垂下眼望住那枚狼牙,覺得一切可笑至極,心慢慢下沉了,漸漸平息了,那把心火已將所有燒成灰燼,有留下哀傷,心灰意冷又遺憾的哀傷。
半晌,他開口,靜得詭異,「狼以為尋到夢中的伴侶,可惜好夢易醒,它注定孤獨。」他立起身軀朝外走去,輕垂的簿紗拂過他後復又蓋下,那身形在紗後變得虛幻,腳步未停,仍直直往門的方向而去。
「三郎!」曉書含淚喚著,她不是故意扔下那枚狼牙,她不是故意的,心中好後悔好後悔,咚地一聲躍下床,連繡鞋也不及穿,她邊喚邊沖出去,可是撩開一簾輕紗,他的身影早已移形!不知何處可尋。
心中又急又痛,這一晚,曉書哭得極慘,迷迷糊糊睡著了,她作了一個夢,夢境回到蒼茫的荒山雪原,那匹黑狼背著月光冷冷地望住她。
她想奔去它身邊,想將他抱在懷里,想告訴它心里頭的話,可是它沒有理會她,掉開頭,狼孤獨地朝遠處奔去,遺留孤獨的她……
***
像孩子一樣,硬要對方低頭,他們都說了負氣的話。
不該如此的,他與她之間是奇緣而至,從那片雪山下的荒原,她陰錯陽差走進他的領域,感領他身上的溫暖,緣分就這麼種下了,然後,牽牽連連的,在夢中與他糾纏,夢里的人由虛化為真實,來到她的面前,接續未了的情緣。
她這麼、這麼的依戀他呵……怎可能心中無他?!
隔日和衣醒來,曉書臉上猶帶淚痕,思路卻無比分明。
無心傷他呵……他的痛,她要好好為他撫去,只要他來,她會告訴他,自己心中有多麼、多麼抱歉,這段情絕非虛妄,只要他肯來听她解釋。
但,這一日,玄三郎沒有來,又連續好幾日,他一直沒出現,消失得無影無蹤,彷佛……從不曾相識。
曉書明顯瘦了,除要面對家中亂象,還得處理龐大產業,身邊只有鋒弟幫得上忙,但內心狂亂的痛楚,她獨自品嘗,滿滿都是無助的苦澀。
這些日子,他總守護在她身邊,忽不見他,生活好似被抽去了什麼,怎麼都不踏實。現下,能教曉書稍稍安心的是——那顆靈珠他過給了她,若真要分離,要散得清楚,他定會回來索取,非回來不可。
到得那時,她不讓他拋下自己,若他不理睬她,她就、她就……曉書咬牙想著,心一橫,她就撒賴,不把珠子還給他。
三郎,你在哪里?你當真狠心?
***
你當真狠心?!
遙遠、遙遠的地方,他暗暗地舌忝舐著心頭的傷,然後听見了那聲輕問,矛盾地掙扎、矛盾地輾轉,他的元虛在她身上,感應到她的呼喚,日日夜夜,她不住地念著他,而後,終是知道,對她,他如何也狠不下心腸。
今夜月色清明,那匹渾身玄黑的狼無聲無息地落在院落前,他四足著地,輕緩且熟悉地往內房踱去,空氣靜謐謐的流動著,在穿過一簾薄紗後,狼身已幻化為人形。
他放輕每個舉動,靜靜步近繡床,帷簾內,那女子的臉偎進被中,面向里邊兒,只露出一頭黑發散在枕上。心中微覺古怪,他說不上來為什麼,手伸了過去觸著她的發,才踫著又立即放開,眼神陡況,已知情勢有異。
床上女子猛地翻身,眨眼間攀住他的右手「道長,成了!快進來!」是潘蓮兒,她揚聲高喊,這時間曉書房中四邊的門窗轟地乍響,躍進六名道土,其中一位正是蒼官道長。
玄三郎頓時大怒,右手一揮,睡床上的女子被一股勁力拋擲出去,她驚喊著,尚未著地,蒼官已在半空將她護住,保她無事。
她懷中拽著紅團繩,適才捉住玄三郎的手時,便是為了將紅繩打成的結圈在他的手腕上,如今得手,她急急將紅繩拋給蒼官道長,自己則快快尋找躲避之處。
瞧見套在手腕上的紅繩,玄三郎目露凶光,他嘗試掙月兌,左手剛踫到繩子,那道人卻猛力一拉,自己的右臂無法控制,如傀儡、如鎮上練子的畜生,他心中驚怒,雙目泛出血絲,掙扎得更為狂烈,喉間發出淒厲的吼聲,他雖化為人形,卻咆出猛獸的憤怒,一聲震過一聲。
「接住!」蒼官手握紅繩加持,忽地紅繩一化為六,他分別擲向其他五名道長,將玄三郎團團圍困。
「妖孽,還不束手就擒?!」蒼官斥喝,心中卻暗暗納悶,前些日子見沈家大宅上的異雲沖天,斷定潛伏的獸妖道行不可小觀,如今前來,竟只逮到一只,雖異常凶野,修為卻不如預計中高強。
「是沈曉書要你們來的嗎?」他用盡力氣,體內無靈珠相助,功力大減,額上浮出條條青筋,目光極端凶惡、極端痛楚,他咬牙切齒,「是不是她?」
那些人不回答,互相使了眼色,眾道一同拉扯掌心紅繩,以他為中心,腳下迅捷地飽了起來,人圍繞住他,繩子亦纏繞住他的身軀。
若痛,他也沒有感覺了。
蒼官見時機成熟,一把抽出背後銅錢劍,那是經祖師爺印靈加持,斬妖除魔不計其數。他比一個劍指,長劍對準玄三郎的心窩刺來口口「妖孽,領死吧!」
「不——」垂簾輕紗外,女子淒楚的呼聲震蕩而來。
內房中,眾道人不由得一愣,而玄三郎卻被那聲呼喊結結實實地震回心神,他閃過蒼官道長的一劍,當第二劍刺來時,曉書已奔進,慌亂地、不顧一切地撲在他受紅繩纏綁的身上,那銅錢劍直刺在她肩胛,雖剌不穿她人的血肉,但蒼官用勁極猛,她忍不住痛喊出聲。
「不準傷他!不準!你們走開,這是我的地方,你們走!」曉書哭喊,手不住地拉扯那些紅繩,見玄三郎氣息紊亂急促,臉色蒼白似鬼,整個心幾要絞碎。
她僅能用一只手,而紅繩愈扯愈亂、愈亂愈緊,她哭著,驀地記了起來,她拔出配在小腿上那把銀匕,俐落地割斷它們。
今晚,眾位姨娘和那些兄長異於往常,主動與她親近,邀她至離自己院落甚遠的香閣品茗閑聊,而後又以各種名目將她強留之際,她早該提防,早該猜出事必有蹊蹺,卻傻傻任他們拖住自己,而另一群人竟在她的繡房部署……她多笨、多傻、多麼多麼的該死!
這時,房內跟著涌進一批人,正是沈德瑞的眾妻妾和沈家少爺們,見情勢大致底走,大家七嘴八舌,嘈雜之聲大作——
「道長,快除掉這個妖獸,我就奇怪,他怎麼能有這麼多寶貝兒,送也送不完似的,听潘家表妹提及,原來家里真來了妖魔了。」
「太遲啦!老爺被紅衣迷了去,要不,連她一起收拾!」
「道長,先把他打回原形吧,看有沒有辦法鎖住他的靈體,讓他不再變來變去,將他養著賞玩逗弄,也挺好的。」
「你要死啦,養一頭妖在家里,就不怕他功力恢復,再出來鬧得雞犬不寧?!」
曉書猛然抬頭,視線看著他們每一個人,慢慢地、緩緩地在他們每張臉上停駐、移過,臉色蒼白而悲哀、絕望而蕭索,帶著前所未有的狠絕,完全不符合她瑩秀臉蛋的狠絕,此起彼落的吵嚷就在這凌厲的注視下漸漸縮口。
這些年,這些人,她已經一忍再忍,他們對她做的傷害,她可以不去計較、可以試著忘懷,但如今,他們轉移了目標,將這手段用在一個獸化人形的男子身上。是自己牽累了他,教他哀傷,讓他受苦,而他對待她的,除了滿腔的濃情烈愛,如今還要賠上一條性命嗎?
她不允許的,她不要他消失不見。失去他,她如何為依?!
垂眼瞧著他毫無血色的面容,冷汗布滿額際,她以衣袖為他拭去,他雙目緊緊看著里頭燃燒著兩簇青藍火焰,似痛恨又似懷疑,他已然昏亂。
此時,蒼官道長「咦」地一聲,無絲毫前兆下,一掌陡然按住曉書天靈,氣勁催逼,掌心感覺一股熾熱相互抗衡,甚至被微微震開。
「蒼官師兄?!」在旁的幾名道人喊著。
「那只獸妖的靈珠在此女體內,莫怪會不堪一擊。」蒼官回道,動作行雲流水,一掌按地天靈,一手化為劍指抵住她眉心,眾道人默契十足,皆運起法力相互配合。
「走開!」曉書喊著,掙扎槌打,全是枉然。頭好痛,像要裂開一般,而眉心熱燙如火,隱約明白他們想強取三郎的靈珠。「走開……」
不可以的!絕對、絕對不能教他們取去,三郎的元虛呵……疼痛中,她只有這個念頭,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此物。「走開……」她咬牙想喚清意識,手中銀匕揮動,卻無力道,忽地眉心的熾熱不見了,瞬間清冷刺入腦中,一陣空虛。
蒼官道長「喝」地運勁,由曉書眉間引出珠子,那顆靈珠光華流轉,在他掌心隱隱顫動。那幾名道人見狀,分成扇形,每人口中念吟,背後銅錢劍皆已出鞘。
忽地,玄三郎喉中發出狠厲的咆聲,人與獸的憤恨夾雜,他撐起身軀欲撲上去,突又吼叫震天,身軀彎成弓形,面容扭曲,好似承受著極大的痛楚。嚇得罪人心驚膽戰,紛忙走避,尋求庇護之所。
「三郎!三郎——」曉書心痛已極,頭昏沉了,可是意志支撐著自己,她什麼都顧不得、什麼都不在乎,她只要他!只要他而已呵……何苦相逼?!
到了絕處,再退一步便是懸崖。
她咬牙,奮力朝蒼官撲去,遠瞬間,那身形速度似極草原上的狼,而六柄銅錢劍同一時刻刺在她身上,那顆靈珠卻讓她撞離了,緩緩飄浮在半空,然後是一道黑色的孤,迅雷地閃耀飛去——
她突來的舉動阻撓眾道人毀去靈珠的佳機,結合的法力出現龜裂,當曉書教銅錢劍擊中倒地之際,她發現身下軟綿綿的,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暖意輕搔著鼻尖,她微微睜眼,就見自己伏在黑狼背脊,他嘴中餃著靈珠,曉書輕輕微笑,身子好痛,耳邊听到許多驚呼。
須臾,呼聲遠了、輕了、散了,黑狼馱著她躍出窗子,風呼呼而過,吹亂她的長發、飄揚著她的衣衫,這條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如同穿梭過空間,移形換位。
不知奔馳了多久,四周盡是林木,往下望去,隱約可見城中燈火,他步伐轉為緩慢,拖了幾步,終於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三郎!」曉書驚懼地喚,見那顆靈珠自有生命般地顫動著,然後輕觸黑狼的額,像是在確定什麼,漸漸地埋入血肉當中。
「三郎……你別嚇我……」她忍不住哭泣,手撫模著它一身黑毛,「我不要你死,我不要!」她撲在狼身上流淚,再睜開眼時,狼得靈珠幻化成人,但元虛已受重創,靈氣薄而弱,所維持的肉身虛幻透明,輕如一縷發。
曉書急切地抬頭,卻見他面白如紙,口中不斷流出鮮血,她神魂痛得幾欲發狂,喉間教什麼東西梗住,一字也說不出,只能憐惜地抱著他、望著他、親著他。
「曉、書……」他喚著,勉強出聲,手使勁握住她的,眸中的感情已難辨明,有愛有怨更有恨。是的,他真恨!恨自己為什麼要愛上一個人類的女子?!這是奢求,是貪婪的懲罰嗎?他恨她!恨她!恨她啊!但在這一波波翻涌浪滾的恨意中,又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絞碎他的心髒、撥弄他建築起來的怒騰——
他手勁加強,將她抱近,兩人面對著面、眼對著眼,他瞧著那淚眼朦朧的眸子,自責懊惱的神情,蒼白如雪的臉蛋,他瞧著她,如此用心地瞧著,魂魄戰栗,於是他懂了。
「我真想恨你,曉書……我真想恨你……」可是,終究是想而已,他對她,永遠地狠不下心腸。
曉書「哇」地一聲大哭,淚流滿面,袖子還徒勞無功地想為他拭去嘴邊的血。
「三郎,我、我不是真心要同你吵架……我心好痛,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我、我心好痛……我不要你、你出事,那枚狼牙練……我、我不是真心想傷你,我的心好痛,我的心好痛、好痛、好痛……」她語無倫次地喃著,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解釋,想幫他也不知如何幫他,全身害怕得發顫,隱約感覺他就要離開自己。
玄三郎看著、听著,手指抬起,輕輕撫著她泛紅的眉心,是那老道取靈珠時下的重手,記印還未散去,還有那些銅錢劍的擊刺,她以肉身承受,定是痛極。
「曉書……」他又喚,話氣輕啞,目中的青藍冷火跳動著,唇角微微上彎,他在笑,是憐惜的意味,即便有怒氣,也隱得遠去了。「你說,你有人的思考和感情,我不能強逼……若是逼迫,一切就沒有意義了……我想說,我、我雖非世間人,但我也有人的思考和感情,我只想愛你……只想、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揭開衣襟,拔下頸上的狼牙鏈,放在她的裙褶上,低聲道︰「你留著它吧,就像……我還在你身邊……」
曉書拚命眨掉眼淚,她要看清他,一絲一毫都不要錯過。
「你會沒事的,我扶著你,我們到一個沒誰找得到的地方,你再好好養傷,就會沒事的,什麼事都沒有了。」見他泛出透明的身軀,她真的好怕好怕。
「沒辦法了。我的元虛重創,遲早要魂飛魄散。」
「不要!你、你又胡說,我不要听!」她稚氣地捂住耳朵,用力搖頭。
「曉書……曉書!」他拉下她的手,虛弱而安撫地笑,「不要孩子氣。笑一笑……我喜歡見你笑的模樣。」
如何能笑?!如何才能做到?!她笑不出來啊!心魂欲裂,有千百個力量同時拉扯著自己,活生生將血肉分割,只有深刻無比的痛,她如何能笑?!!
「曉書……為我笑,我喜歡你笑著,很甜、很美……像月牙他上的月光……」
為他而笑。
曉書端詳著男子的臉龐,與他的一切一切在腦中迥旋,像夢、像戲,卻有最真實的笑和淚,為他而笑……她思索著,唇緩緩牽動,眼眸痴痴醉醉。
她為他展現了一朵美麗無端的笑花,他溫柔瞧著,直到累了、倦了,眼眸輕輕合上,然後,輕輕在她懷中消失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