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卿雖是捕馬人,但他對馬場經營也很有見解,大哥常會開玩笑地說要是哪天他出了事,寧可將馬場送給武朝卿,也不要落到他們姊弟手上被弄垮。
結果一語成讖,大哥是沒出事,心思卻完全不在馬場上了。
當听到弟弟的提議,她不禁感到憂心,若是馬場沒出狀況,長地不會這麼說。雖然她很希望和武朝卿的瓜葛越少越好,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強出頭把他們家傳的馬場般垮。
反正是長地要跟他討論,就算他們要促膝長談個三天三夜,她也沒必要反對。
「對喔,我忙到忘了。」袁長雲強持鎮定,拿了帳本又坐回去,假裝認真翻看。真是的,她怎會听到他名字就慌成這樣?又不是人已經來到她面前了……不對!「那你還在這里做什麼?」
「等朝卿哥來呀,我們去他那兒,倒不如請他過來還比較方便,幸好朝卿哥不介意這點小事。」請到得力助手,袁長地笑得好開心。「真希望可以在大哥回來前討論出個方法,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你去哪?」
「我忘了跟打鐵鋪訂馬蹄了,你們兩個聊,不用等我。」袁長雲頭也不回地奔出門,完全沒給他再追問的機會。
臭長地,干麼不講清楚?害她還傻傻地坐在那兒,她才不想和那家伙一起當臭皮匠!她奔進馬廄,用最快的速度幫馬戴上鞍具,卻听到有蹄聲接近。
糟了,現在騎出去會被直接逮個正著!原本已騎上馬背的袁長雲趕緊再跳了下來,改為牽著馬兒從後頭溜走,狂跳的心快到像要跳出喉頭,在心里將那個罪魁禍首罵了又罵,氣他在這麼多年後又讓她重嘗這種心驚膽跳的滋味。
被遠了吧?他就算看到也應該認不出是她。怕他追來,更怕她的兩條腿敵不過馬兒的四條腿,袁長雲不敢回頭看,直接心一橫躍上馬背飛也似地疾馳離開。
她猜得沒錯,武朝卿果然看到她了,但也因距離太遠,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不可能是她,這次會面是她主動邀約,這時候應該已等在家中,哪還會在外頭蹓躂?瞧那人騎得多急。
武朝卿收回視線,想到即將見到她,不禁揚起笑,滿懷期待又有著對她的心疼。
他知道他們家這陣子因為袁大嫂的事一片愁雲慘霧,他很想為她分憂解勞,但顧慮到她的個性和他們之前尚未解決的僵局,怕介入只會造成她更多的困擾,所以只好忍著什麼也不做。
沒想到她竟請長地傳話,說要邀他一起商量馬場的事,這件事讓他高興到輾轉難眠。
雖然她可能還沒有心思去考慮兩人之間的關系,但她願意向他求助的依賴已讓他如獲至寶。
武朝卿將心中的喜悅壓下,要自己表現得泰然無事,這樣她才不會覺得尷尬,她有多容易困窘他再清楚不過了。
為了有足夠的時間平穩心情,他將馬牽進馬廄系好、喂水,這才好整以暇地朝主屋走去。
結果一進屋,卻只看到單手撐著下巴的袁長地在那里嘆氣,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姊呢?」
「我才想問你呢,你在路上沒遇到她嗎?」袁長地一臉哀怨。
「……我不確定。」不,他現在很確定,剛剛真的不是他看錯,那個人是她。「長雲只是去去就回吧?」他還抱著一絲希望。
「哪有?她居然要進城去找鐵匠!有那麼急嗎?本來還坐在那兒的,結果一听到你要來,她就像火燒似地沖出去了……」袁長地不住抱怨,卻在瞄見他的臉色時突然住口,害怕地咽了口口水。「朝、朝卿哥,你沒事吧?你眼神……好嚇人。」
「是嗎?可惜她看不到。」武朝卿輕笑,走到袁長地指的位置,低頭翻看著那本帳冊,他心中的怒火越熾,動作卻越輕柔。
她很有責任感,只要承諾了,不管再怎麼討厭的事她也會咬牙去做,就如同這帳本,向來被她視為燙手山芋,但只要在她手上的一天,她一定會用生命守護,卻因為他,讓她慌到連帳本都忘了帶走?
「原來,不是她要我來的?」他像在問長地,也像在自問。
「不是,但我有跟她說,她知道啊……」朝卿哥不會以為他在假傳聖旨吧?沒見過他這種魄力十足的模樣,袁長地急到都快哭了。「我沒騙你,我也沒騙她啊!」
「我了解。」武朝卿微笑,想到他這一路的雀躍心情,想到他像傻瓜似地幻想美好前景,他臉上的笑容更溫和了。「我都了解。」
他從不曉得原來自己也能像洪水猛獸,將人逼得落荒而逃。他是想過她會因為不知該如何面對兩人關系而不知所措,沒想到她做得這麼絕。
不是很有種?不是樣樣都比男人強?她竟在這種時候才展現她的懦弱!
「朝卿哥……」明明他眼神好像要殺人,為什麼還有心情坐下來看帳本?不堪這詭譎氣勢的折磨,袁長地抱頭哀號。「為什麼你和我姊要挑這時候鬧別扭?不是好好的嗎?大哥的事已經夠煩了!求求你們,我不玩了啦……」
武朝卿不理他,只專心將帳本一頁頁仔細看過。
他也不想玩了,看他的耐心等待卻換來什麼樣的結果!
因為她好強,所以他放低姿態,只求讓她習慣他的存在;因為她遲鈍,所以他開始表態,卻只換來她的激烈對抗,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不是付出不求回報的聖人,他只是一個方法用盡、被逼到無路可走的男人!
「長地,告訴我馬場目前的狀況,越詳細越好。」無須揚聲,他只用不疾不徐的嗓音就輕易截斷了一旁的叫苦連天。
那唇角微揚的俊容不見絲毫慍色,卻透著股莫測高深的邪冷。袁長地呆住,氣焰完全無法匹敵的他,好半晌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些年朝卿哥的能力有目共睹,他也從當年的沒大沒小自動改口尊稱為兄長,但他不曉得原來那只是一部分的他。他小時候竟還欺負過他?
「朝卿哥,您要做什麼?」他不想用這麼諂媚的語氣,但不由自主哇!
回應他的是溫柔一笑,那是袁長地見過最顛倒眾生的絕美笑容,也是他感到最毛骨悚然的一刻──
「不問清楚,我怎知娶了長雲會得到多少嫁妝呢?放心吧,我會幫忙好好守住的。」
「武朝卿你給我開門!別當縮頭烏龜,快出來!」
一個多月前的場景再度重現,同樣的夜深露重,不同的是當時急著奔離的人兒,如今卻來勢洶洶地猛力敲門,大有沒人應聲就會直接將門踹開的豪邁氣魄。
袁長雲氣炸了。
她東晃西逛等到天黑才回家,以為今天總算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卻在听到弟弟轉述的話後,急到連燈籠都來不及拿就騎馬沖出家門。
怒火中燒的她再度用力拍門。
「我知道你在家,你快……」門毫無預警地拉開,出現眼前的赤果胸膛不只啞住了她的喉,也讓她的眼瞪得好大好大。
這、這是……什麼?發現自己的手幾乎貼上他的胸口,袁長雲急忙往後跳,俏臉不受控制地燒紅了起來。
初冬的夜晚即使在屋內也得穿著短襖才夠暖,可他居然果著上身來應門?
「你干麼不穿衣服!」視線不知該往哪兒擺的她只能窘惱地盯著地。
「你敲門敲得那麼急,我有時間穿嗎?」武朝卿似笑非笑地哼了聲。「順便把門帶上,很冷。」
見他直接轉身進屋,袁長雲愣住。
原本打算見人就打的旺盛怒火先是被出乎意料的「春色」給消弭大半,而他毫無愧色的神情更是讓她所剩無幾的氣焰全悶成了困惑。
他怎麼一副沒事人的模樣?難道是長地誤傳了他的話嗎?那她跑來不就變成自投羅網?看著那半敞的門,她有種要踏進龍潭虎穴的感覺。
而且她直到現在才想到,她從沒進過武家,即使她來過無數次,這間小小的屋子她閉著眼都能清楚地描繪出它的外觀,但她和他的活動範圍總是圍繞在馬廄及馬場敖近,她完全不曉得里面長什麼樣。
她不會……破壞了他什麼好事吧?想到上次不愉快的經驗,再加上他未著上衣的詭異畫面,氣憤之余,心也隨之微微擰起。
不管了,是他自己要她進去的,就算要她成了程咬金也不能怪她!不耐被如此煩人的情緒糾纏,袁長雲一鼓作氣走進──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正對屋門的小小神龕以及武家的祖先牌位,然後是一眼即可看穿的簡潔廳堂,廳堂中央簡單擺著一張方桌及兩張木凳,牆邊放著修膳到一半的捕馬配備,略顯凌亂,卻也為這幾乎快稱得上是家徒四壁的屋子增添了一股人氣及陽剛。
桌上置著一個水盆,先行入屋的武朝卿此時背對著她擰乾巾子,旁若無人地繼續擦拭身體,被她打斷了什麼「好事」再清楚不過了。
袁長雲要自己非禮勿視,但她的視線卻像被拉住了,不由自主地跟著那條巾子拂過他堅實的臂膀,那寬得恰到好處的肩膊,還有精瘦卻不露骨的窄腰──
隨著那條巾子游走,她的心跳變得好快好快,也驚訝地發現總被她鄙夷為弱不禁風的他,其實有著不同于魁梧體魄的勻稱結實,每一絲肌理都蘊藏著無限的力量。
「你頂著夜風跑來,就為了看我擦澡?」明知她在看,他非但不顯局促,不疾不徐的舉止反而透著股誘人的慵懶。
「才不是,我是來找你算帳的!」袁長雲羞惱反駁,打死都不可能承認自己竟看他看到出神。「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憶起自己的來意,她心里同時也松了口氣──他是獨自一人在家的。
「什麼話?」武朝卿將巾子扔進水盆,順勢回頭睨了她一眼。
「你敢威脅長地卻不敢當面對我說?」還裝傻?袁長雲咬牙瞪他。
「你敢在這種時間來找我,卻不敢直接言明?」武朝卿干脆轉身直視她,好笑中帶著包容的神情像她是在無理取鬧。
要是平常的她老早就怒氣沖沖地反駁回去了,但現在她卻只能傻在原地──剛剛在門前匆匆一瞥是一回事,盯著他背影看也是一回事,他現在這麼大大方方地正面相迎,這、這……她狼狽地別開眼,羞到耳朵都紅了。
老天!從小在馬場打滾的她早看過男人打赤膊,但為什麼那些大塊頭她都可以視若無睹,他卻會讓她慌成這樣?
「你去把衣服穿好成不成?!」她也很想像他那麼氣定神閑的,偏偏他這模樣讓人很不知所措啊!
「怕什麼?我又打不過你,你還怕我對你做什麼嗎?」武朝卿輕笑,不過說歸說,他還是走向內室。
袁長雲回頭,愣愣看著那道隔開廳堂與內室的深色布廉。他的口氣和平常無傷大雅的戲謔完全迥異,語氣中的邪魅輕佻是如此明顯。
他……在調戲她?
好半晌,她總算反應過來,臉瞬間赧紅,新仇舊恨全涌上心頭──
朝卿哥說你若不嫁他,休想他會再給我們馬!接下來就是馬匹的配種期了,大哥現在這樣根本不可能去捕馬,我知道這麼做很委屈你,但我們需要種馬啊,要是朝卿哥不幫忙,我們馬場一定會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