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大夫,班羽整個人都傻了。
怕女兒身的秘密被拆穿,小時候只要她病了,都是被扮成女童帶到京城郊外找大夫。也幸好她身強體壯,長大後很少生病,要不是最近反胃的狀況一直都沒好轉,她也不會穿成女裝再去找那位大夫。
比記憶中老上許多的大夫在把過脈後,連她要敘述自己哪里不舒服都懶得听,就用短短幾句話將她當場震住——
「那是自然現象,你有身孕了,這安胎養神的藥方拿去抓藥,診療費是三兩銀子,下一位——」
她連自己是怎麼回到城里都不曉得,一路上恍恍惚惚,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進到了「歡喜樓」,而尚未著裝打扮的碧紅一臉擔慮地看著她。
她從不曾在日間去過那兒,也從不曾直接以女子裝扮踏進,幸好是小綠看到她在門前趕快將她帶了進來,才沒被人看見。
她異于平常的突然出現,加上那慘白失神的模樣,差點沒把碧紅嚇壞,听到她轉述這個消息,碧紅也無言了。
「那藥丸很有效,怎麼會……」再多懊惱都改變不了事實,碧紅只能強迫自己定下心,幫忙思索對策。
班羽已經完全六神無主,只能怔怔坐在那兒,手下意識按在小月復上。她還以為自己是近來過得悠閑,所以心寬體胖了,沒想到是因為懷孕而放粗了腰圍。她怎麼會沒發現?她的癸水兩個月沒來,她卻粗心到沒有留意。
直至華燈初上,「歡喜樓」都開門了,她們還沒商討出一個所以然,而禍不單行,再晚一些,她們又得到驚人的通報——聶安懷現在人已到了「歡喜樓」,正在那間房間候著。
班羽腦中一片空白。
她不能告訴他這件事!她不怕他懷疑她的清白,問題是他若知道她懷了他的孩子,一定會堅持要將她娶回家,而這卻是她最不想面對的結局。
「不……我不能見他……」她無助低喃,只想躲起來。她還沒想好該怎麼做,她沒辦法面對他。
「不行,你若不出現,他起疑在樓里四處找人,你的事反而會被當場拆穿。」知道她的顧慮,碧紅勸她。「你先把他打發走,我們再慢慢商量要怎麼做,快點,先把這一關撐過去。」
即使班羽慌得想逃,仍不得不強忍恐懼踏進那間房間。
看到她進房,聶安懷的表情瞬間從喜悅僵凝成擔慮。
「怎麼了?你人不舒服嗎?」他趕緊帶她坐下,怕神色虛弱的她下一瞬就會暈倒。
班羽身上仍穿著就醫時樸素的女裝,她沒有心思也沒有心情換裝,她該慶幸她慘白的臉色引走了他所有的注意,讓他沒注意到她服飾上的異樣,但在面臨懷孕的重大意外下,她也什麼都顧不得了。
「嗯,你早點走吧,我沒辦法陪你。」她木然點頭,沒有余力再去假裝。
「沒關系,你休息,我照顧你。」聶安懷哪里放得下心讓她獨自一人?拉開被褥就要帶她躺下。
「你別管我好不好?」班羽甩開他的手,咬唇忍住已泛上眼眶的淚水。
「怎麼了?」面對她突如其來的脾氣,聶安懷不但沒動怒,還蹲在她面前關心地柔聲問道。「真的很不舒服的話,我去請大夫過來?」
他的溫柔讓她的心更痛,她閉上了眼。
為什麼?她該開心懷了他的孩子,偏偏此時她卻只感到慌亂難過,只能隱瞞一切。他若知道她和班羽是同一人,他會有什麼反應?他會高興兩者兼得,還是會難過兩者兼失?
她深吸口氣,張開眼,閃耀著淚光的眸子直直地望著他。
「如果班羽和我,你只能選一個,你會選誰?」
選了班羽,就表示他愛她不夠深,選了她,就表示班羽將不復存在,不管任何一個答案,她都會心如刀割,但她還是必須問,否則……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這怪異的問題讓聶安懷一頭霽水,偏她又認真無比,一時之間,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對我而言,兩個人都很重要。」以為她是身體不舒服在耍小脾氣,聶安懷溫柔地撫過她的額。「別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早點歇息,我守著你。」
「別搪塞我,我要你回答我。」班羽哽咽搖頭,堅持要逼出一個答案。「只能選一個,他還是我?」
「他是他,你是你,兩個人又怎能相提並論?」聶安懷懊惱擰眉。她之前都會怪他太縱容班羽,最近已經好一陣子沒跟他提了,怎麼今天又突然執著起來?是吃醋嗎?怕班羽分走他太多心神?「我最近是真的忙,所以沒辦法常常過來,這跟班羽並沒有關系。」怕她有所誤會,他趕緊解釋。
「一定有孰重孰輕的!」一直得不到答案,承受不住的班羽突然握拳大喊。「如果我們兩個都掉進了河,你要救誰?你要誰死?」她需要他幫她下決定啊!到底要誰?她到底應該是誰?
「小綠,你冷靜點……」聶安懷試著安撫她,她激動的神態讓他好擔心。
「說呀——」她不斷撥開他一直嘗試接近她的手,淚流滿面。「你如果不下決定,任何一個你都得不到。說呀,告訴我呀!」
這些日子聶安懷忙到焦頭爛額,原以為可以在她懷里得到慰藉,沒想到反而將他逼到更加喘不過氣的深淵。
「我不回答你這個問題!」被逼急了,聶安懷倏地起身。「那你又要怎麼回答我?不肯讓我為你贖身、不肯嫁給我,我在你心里又佔了什麼樣的地位?我不懂你在堅持什麼,你告訴我呀!」
他受夠了!班羽說他重色輕友,她又要逼他做出取舍,他們到底是怎麼了?兩個人對他都一樣重要,為什麼他們就是容不下對方?
他的大吼吼回了她的神智,也震碎了她的心。
班羽渾身一僵,臉上的狂亂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沈的哀傷。
她回答不出來,這是否代表著他們根本不適合在一起?她痛苦,他也受盡折磨,為什麼事情會演變到這種地步?
「你走吧,」她別過頭,任由淚水滂沱而下。「我們暫時先別見面。」
聶安懷心疼地看著她,卻無能為力。他知道他傷害了她,但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何傷害了她。或許暫時的分開冷靜,對彼此都有益處。
「你再好好想想,等過一陣子我再來找你。」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才轉身離開。
門一關上,班羽就趴在榻上痛哭,哭得聲嘶力竭,卻依然無法釋去一絲一毫的心痛。
「爹……」
謹王爺正準備就寢,卻見白日就出門不見人影的班羽進房來找他,還哭得眼腫鼻子紅,嚇得大驚失色。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快跟爹爹說,快呀!」謹王爺握住她的肩頭急吼。自從班羽懂事後,他就沒再看她哭過,突然半夜來找他,還哭成這樣,教他怎能不緊張?
「相公,冷靜點。」王爺夫人看出情況有異,努力將他拉開。「你先听羽兒說。」
「你快說呀,別悶不吭聲!」謹王爺催促,差點又想把她抓起來搖。
「爹,娘……」班羽深吸口氣,抬起頭看向他們。「孩兒懷孕了。」
謹王爺當場愣住,一時之間竟听不懂她的話。懷孕?班羽讓人懷孕了嗎?不對,班羽的花心全是假的,她是女的,又怎能讓姑娘家懷孕……等等!她說什麼?她懷孕了?懷孕的人是她?!
心思轉了好大一圈才終于反應過來,謹王爺先是白了臉,然後又瞬間氣到脹紅,揚手就要朝她揮去,比他早一步恢復神智的王爺夫人搶先擋在班羽面前。
「你會打死她的!」
那聲厲喝喊得他的手掌硬生生轉向,轉為擊向一旁的桌子,狂猛的力道當場將實心的桌子劈成兩半。
「為什麼?是誰干的?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謹王爺狂怒嘶吼,暴躁地在房里來回踱步,完全不敢停下來,怕一面對班羽自己又會忍不住失控。
「我不能說。」班羽此話一出,謹王爺的腳步頓時停住。
「你說什麼?」謹王爺眥目瞪著她,不敢相信耳里听到的話。
「我不能說。」班羽還是搖頭。
「事關你的清白、你的未來,你還為那個混蛋掩護什麼?你肚子里的是個孩子呀,生下來就丟不掉,不是一句不能說就能解決的!」謹王爺心痛又心急,對這件事還是難以接受。
他以為她女扮男裝扮得很成功,完全不用擔心她會被人拐走,沒想到,女孩兒家最讓父母擔慮的隱憂還是發生了。
虧他還在想著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恢復女兒身,考慮要在什呢適當的時機才能弄得兩全其美,如今,都太遲了。
「羽兒,你爹說的沒有錯。」王爺夫人柔聲相功。「告訴娘好嗎?讓爹娘為你做主。」
班羽迎視母親的眼,再看向痛心疾首的父親,雖然淚水早已滑落,仍堅定地重復︰「孩兒真的不能說。」
如果被爹知道這是聶安懷的孩子,爹絕對會馬上沖過去殺了他。更何況他們兩老的恩怨至今尚未干休,說出實情只全讓狀況更難收拾。
她甚至曾想不告而別,逃到沒人認識她的天涯海角,最後是舍不得爹娘因她神傷難過,才打消了這個念頭。無論如何,她都必須告訴爹娘這件事,就算他們決定放棄她這個女兒,她也不會有怨言。[熱!書%吧&獨#家*制^作]
「如果您們覺得孩兒會敗壞門風,孩兒……也可以離開……」說到最後,班羽已泣不成聲。
「說什麼傻話?爹娘怎麼可能將你趕出家門?」王爺夫人心疼地將她擁住。「是爹娘不好,要是當年沒撒這漫天大謊,事情也不會是現在這種局面了。」
見妻子將錯全怪到他頭上,謹王爺正想動怒,但看到女兒哭得傷心的模樣,氣勢又頓時整個餒了下來。
是他的錯,是他的錯,但……又怎能一直拖下去?當班羽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到時就誰都瞞不住了。
謹王爺深深地嘆了口氣。
「班羽,你離開吧。」
當聶安懷輾轉從父親口中得到消息,班羽已離家在即,震驚不已的他立刻趕到謹王府去。
「班羽……」當班羽出現在他的面前,那削瘦憔悴的神情,讓他難過到無法言吾。
才一段時間不見,班羽竟落拓到這個樣子,他寧可被他作弄到啼笑皆非,氣得冷靜盡失,也不願見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
謹王爺因為痛心班羽沒有長進,決定將他送到外地交由親戚磨練,好讓他沒辦法再吃喝玩樂,明天就要啟程離鄉。
能將他傲人的活力生氣全都毀去,足以想見這個懲罰對他有多難以承受。
「真好,你還來得及見我最後一面。」班羽淡淡一笑,卻此哭還令人不忍卒睹。「我要離開了,以後不會再麻煩你了。」
「別這麼說,最多只是一、兩年的光景,你很快就可以回來了。」聶安懷啞著聲音安慰。
听到他的勸慰,一直低著頭的班羽揚起苦澀的笑。「是嗎?怎麼我覺得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班羽!」那消極的語音讓聶安懷心里一悚,用力捉住他的手臂。「我不準你放棄,你要努力,讓伯父能重拾信心答應讓你回來,我相信你做得到的!」
班羽低垂的視線看向他的執握,然後緩緩挪移,移上他的胸膛、喉頭,最後是他的臉,緊緊地凝視著他,那雙盈滿情緒的深幽黑眸,竟讓聶安懷看不透徹。
「幫我照顧我兩個弟弟,我這個做大哥的,一直都沒有做好榜樣,再幫我這最後一個忙吧,前一段日子我讓你傷神了,對不住。」
似嘆息,似訣別,將聶安懷的胸口整個揪緊。不知為何,他竟想起數日前小綠曾經問過他的話,全身血液頓時凍結。
不,他不想看到如此喪志的班羽,他該是神采飛揚的,他該是為所欲為的!
「你要回來,不然我絕不答應你,你要回來!」他的執握收得更緊,緊得像要將他永遠留住。
「你弄痛我了。」班羽低笑,笑聲里卻只有惆悵,沒有歡愉,不著痕跡地回避了他的要求。「我東西還沒整理完,不能陪你聊了,明天別來送我,我不喜歡那種離別的場面。」他輕輕掙開他的手。
「班羽……」心頭翻騰著不安,讓聶安懷不想就此分別,然而班羽只是舉手揮了揮,頭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班羽離開了,天還沒亮時,就搭乘馬車悄悄離開,讓人連跟他話別的機會都沒有。
在班羽離開之後,聶安懷的喜悅似乎也隨著被一並帶走。
前一段時間他們雖然不常見面,但至少知道彼此都安然地待在京城里,不像現在,人在遙遠的異鄉,讓人不禁為他擔心。
加上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一直橫亙腦海揮之不去,聶安懷更是放心不下,班羽才剛離京沒多久,他就已在打算要趕緊將手邊的事情告一落段,前去探望班羽的狀況,給他鼓勵和信心。
然而,這個念頭永遠都無法實現了。
班羽離開的四日後,消息傳回——
他所搭乘的馬車在行經山道時失事翻覆,班羽當場身亡。
白挽飄動,燃香彌漫,裝有班羽的棺木運回京城,親友長輩紛紛前來吊唁。
聶安懷踏進靈堂,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他一直不願相信,一直懷抱希望等待著謹王府能再放出消息,說那全都是誤傳,班羽安然無恙,正準備趕回家里報平安。
然而,等到的卻是一具棺木,讓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再也看不到班羽閃動淘氣的促狹笑臉了?再也听不到班羽惱怒任性的攻詰言詞了?他多想犧牲所有,只求能換回讓他頭痛不已的他,但……這卻全都只能是奢望……
領他前來的恭王爺朝謹王爺一頜首,身為喪家的謹王爺也神色哀淒地回禮,死者為大,再深的恩怨也得暫置一旁,獻上道別讓亡人一路好走。
恭王爺接過燃香,正要分一半給聶安懷,卻見他神色恍惚地直往前走去。
「安懷,你做什麼?」恭王爺擰眉低喚。
聶安懷卻猶似未聞,仍直直地往前走,目光緊鎖在祭桌之後的棺木,旁若無人地往前走。
「安懷!」見他彷佛中了邪似的,恭王爺顧不得壓低音量,急忙上前拉住他。
「我要見班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聶安懷沙啞喃道,力氣大到讓恭王爺拉不住。
謹王爺也察覺到這場騷動,以為他們父子不識相前來攪局,怒氣沖沖地沖了過來。
「做什麼?閑雜人等不準進到里頭!」
自知理虧,恭王爺沒有回嗆,只是拚命拉著兒子。「安懷,別丟臉了,快……」
「不!」誰知平常孝順听話的兒子竟用力將他甩開,發了瘋似地硬闖。「我不信他死了,我要見他,我不信——」
謹王爺臉色一變,趕忙上前,武人出身的他老當益壯,加上聶安懷心神渙散,幾個過招就將他壓跪在地。
「你跟班羽仇恨有多深?就連死也不放他安心嗎?你好歹也是他的義兄啊,做做樣子、平平靜靜地上個香很困難嗎?非得把場面鬧得這麼難看不可?!」謹王爺邊吼邊強力將他的臂膀往後拗。
肩上的劇痛疼得他冷汗直冒,但更痛的是心口深沈的絕望。他再也無法漠視了,連謹王爺都這麼說了,要他怎麼告訴自己班羽還活著?聶安懷痛苦閉眼,不掙不動的模樣令人動容。
「你輕一點,他痛失故友難免行事欠缺考慮了些,你就不能體諒……」恭王爺心疼兒子,上前斥喝,卻突然憶起痛失愛子的對方才是最需要被體諒的人,他頓時無言,難過地嘆了口氣。
謹王爺狠瞪他一眼,最後還是放手了,見聶安懷還是跪在那兒,懍悍的瞼上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
「安懷你該不會……」一開口他就立刻又停住,用若無其事的態度粉飾太平。不,不可能,班羽盡得他的真傳也恨透了聶家,不可能。
失神的聶安懷沒听到那句話,正被父親托起,他閉眼沈斂情緒,再睜開時,神情已冷靜了許多。
「小佷失態了,請謹王爺見諒。」他先向謹王爺賠罪,而後重新接過燃香,走到祭桌前,面對班羽的牌位將燃香高舉過額。
你錯了,你不是麻煩,是因為有你,我才有了督促自己進步的力量,這樣我才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這個義弟。如今,你卻走了,在我們關系漸行漸遠後,就這麼突然撒手離開,你還真是忍心……
閉眼默哀的聶安懷背脊一僵,牙關咬得死緊,直至那陣情緒過了,才又開始在心里對他開口——
放心吧,即使你沒回來,即使你沒做到承諾,我還是會代你負起長兄之責,只是……別走得太安心,別走得太干脆,記得偶爾回來看看,回來看看我這個什麼都還來不及為你做的兄長……
三鞠躬後,他將香插進了香爐,終于接受了班羽不幸離世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