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菩提宮,風豫樂並沒有馬上回去,他一如往常去巡視領地,直到夜色籠罩了天際才回到風王府,完全沒把南宮旭的話放在心里。
遠遠地,看到書房里亮著燈,他沒多想,直至踏進書房,那抹出乎意料的身影讓他微微一怔──
解語正坐在書案前,專心一志地抄書。
「你怎麼還沒離開?」這時候,應該已經用完膳回房歇息了。
听到他的聲音,解語僵了下,沒抬頭,仍一筆一劃繼續寫著。
她的沉默,讓風豫樂眉宇聚起。怎麼了?她和誰鬧得不愉快嗎?還是三十次的次數太多了,她抄不完?
「發生什麼事?」風豫樂走到她面前,見她仍固執地低垂螓首,表情沉了下來。「小語,抬頭看我。」
向來溫和的嗓音變得無比威嚴,解語躊躇了下,只好抬頭,不意映入眼簾的,卻是他微慍的表情,讓她睜圓了眼。他不是不會生氣的嗎?
她驚訝的表情,讓風豫樂意識到自己的失控。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想到她可能又因為被人欺負而自我虐待,就忍不住生氣。
大概是最近太忙,情緒變得有些不穩。他為自己找了個理由。
他輕吁口氣,放緩表情,倚靠桌沿,對她揚起了笑。「吃飽了嗎?」
「嗯。」解語輕點了下頭。雖然他恢復平常的笑靨,但對他方才的發怒,她還是感到疑惑。之前他有次好像也有點生氣的樣子,他發怒的標準到底在哪兒?
「怎麼不回房休息?」
解語聞言抿緊唇,無意識玩弄筆桿的動作,透露出她彷徨的心情。
晚膳時,小純的手包扎成一團,看起來好嚴重,听春花說,傷口切得很深。但小純仍帶著笑,看到她神色不對,還反過來安慰她,說只是小傷,要她別擔心。
那張天真的笑靨,化為大石,重重地擊在她的心上。她不斷告訴自己,這與她無關,小純本來就該受這個傷,但強烈的自責總無法抑壓地冒出頭,譴責她。
她根本沒辦法面對小純,無處可去的她只能借口工作還沒做完,躲到這里,她卻忘了,他是個關心下人的主子。
「我三十次還沒抄完。」她給了個相同的理由。
「這些不急,寫不完沒關系。」看出她心里有事,風豫樂沒有直接戳破。
他要趕她回去了嗎?解語筆握得更緊,強忍著不讓慌張顯露出來。「但我不想把今天的工作拖到明天。」
明明有其他原因,為何不說?風豫樂心疼擰眉,要到何時,她才能夠卸下心防,而不是把所有的情緒都封閉在內心里?察覺自己又開始變臉,他深吸口氣,努力維持和緩的神情。
「這個字寫錯了,達的中間有三劃。」他抽起她手中的筆,俯身補上筆劃。「如果你不覺得累的話,可以留下來繼續寫。」
他的應允,給了她容身之處,自後傳來的溫醇嗓音,拂進了她的心。奇異地,波動整晚的情緒,慢慢地平撫下來。意識到他的貼近,她不覺得被侵入了領域,反而有股沖動,想往他的體溫更加靠近,想跟他說,說她心情不好,說她的掙扎。
這個陡生的想法,讓她一驚。她瘋了不成?關于她的能力,隱瞞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不打自招?更何況就算要訴苦,再怎麼樣對象也不會是他啊!
「拿去。」風豫樂將筆遞還給她。
看著他握著筆桿的修長掌指,她的心,突然跳得好快。伯被他發現,她伸手接過,低頭悶聲道︰「嗯。」臉卻無法控制地赧紅了起來。
他有沒有看錯?她臉紅?風豫樂挑眉,走到桌案前坐下,藉著磨墨的動作,覷了她一眼,那微帶嬌俏的麗容,讓他心旌動搖了起來。
她知道她只要稍微卸下防備,綻放嬌媚,就會變得多誘人嗎?發現自己的思緒變得不安分,風豫樂連忙斂回心神,咬牙定心。都怪南宮旭,說那些有的沒的,害他開始跟著胡思亂想。
他哪有做什麼?他不過是把她留在書房當書僮罷了,不過是幫她安排了好相處的人同房,不過是花了些功夫教她認字,不過是想知道她有什麼樣的過去……風豫樂一愕,突然間,他發現,他似乎為她破了太多例。
他是關心下人沒錯,但以往他都會交代崔大娘去處理,就算崔大娘應付不來,他該做的也只是把人叫來開導,而非把人留在身邊。
不是吧?難道他真的對她另眼相看?看向她姣美的側臉,風豫樂不敢相信自己以為名正言順的行為,真的都別具涵義。
不想見她強裝的無謂,不想見她用縴瘦的身子去迎擋一切,所以他為她做了這些,沒多想,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做了,仿佛再天經地義不過。
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心思,竟讓南宮旭看出了端倪。
不成,為了避嫌,他該盡快把她譴開,保持距離……但他卻一點也不想把她調離!他不希望她好不容易和其他人較為緩和的關系,又因這個異動起了變數,何況,他還沒教她認完足夠的字……?????
天!他又不由自主地想為她做什麼了!風豫樂輕嘖一聲,懊惱地扒過額發。他別有私心地把她留在身邊,這樣跟濫用權勢染指奴婢的色員外有什麼兩樣??????
「怎麼了?我又寫錯字了嗎?」發現他的舉動,解語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風豫樂抬頭,望進她朗若明星的眼里,他無法別開視線。?????
發現自己初生情愫的震驚褪去,殘留下來的,是一絲絲的悸動。原來想知道她的過往,不僅只是為了一探究竟,而是不舍見她眼里的傷痛,想為她拂去。?????
驀地,風豫樂勾起唇角。還拂去呢,要是他敢朝她伸出手,八成會被她拿命來拚吧!?????
「到底怎麼樣啊?」得不到回應的解語惱聲道。他干麼一直看著她,還笑得那麼詭異??????
是那雙眼嗎?讓他不知不覺迷眩了,陷入她的光芒里?風豫樂唇畔的笑更濃郁了。「沒事。」他指著她寫的字,逐一念過,把文章覆誦一次,加強她的記憶。「明天我不在,待會兒你寫完,我再跟你說明天要寫的部分。」?????
他明天又不在?解語微感失望。雖然她一直覺得和人打交道是件麻煩的事,寧可自己一個人做事,但今天,獨自待在書房里,她卻覺得心很浮躁,定不下來,不停憶起昨天有他陪在身旁的感覺。?????
「你很忙嗎?」她不禁問。?????
她的主動關懷讓風豫樂欣喜萬分。「我平常很少待在府里,大概都這時候回來。」?????
「噢。」解語輕應一聲,麗容有著難掩的失落。她還以為……他可能會為她多留在府里一些時間的……?????
她在想什麼!這個想法一竄過腦海,立刻被她抹去。都怪小純她們,老是念著風王對她多好多好,害得她也被影響了。?????
風豫樂心里一悸,怕是自己看錯。她眸中那抹黯色是失望嗎?因為他不常在府里而起的嗎?這個發現,讓他的心狂跳了起來。?????
「如果,我要你以後在用完晚膳後,再到書房幫我一些事,會太累嗎?」他努力維持平穩的語氣,狀似隨口一問,?????
解語抬頭看他。「……每天嗎?」?????
「每天。覺得太累,你可以直接拒絕沒關系。」他故作無謂,實際上,卻因期待她的回答而緊懸了心。
每天……解語把這兩字反覆默念,不知為何,剛剛還覺得沉悶的胸口,突然變得好輕松。
「反正閑著也沒事。」解語點頭,沒發覺自己臉上帶著笑,而後頓了下,想了一天的念頭月兌口而出︰「那我白天能不能去幫別人?我不會耽誤到你交代的事的。」像今天,他要她寫的三十次早就寫完了,想到別人忙著而她待在書房發呆,她就覺得內疚。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笑,淡淡淺淺的,卻是那麼奪人魂魄。風豫樂舍不得挪開視線,只想將這抹笑容深深地印入心坎。
雖然她已逐漸融入府里的生活,但還不夠,他衷心盼望,有朝一日,在她身上再看不到防備,而是敞開自我,永遠帶著燦爛開心的笑。
「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他看著她,別有深意地說道︰「這里是風王府,不是你之前待的村莊,沒有人會傷害你。」
他的話撞進耳里,卷起了前塵往事一起浮上心頭。憶起小純的傷,解語自責地絞扭著手。她不怕被人傷害,她早習慣了,她只怕在做與下做之間猶疑,那種掙扎,讓她好難受。真如他說的嗎?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不會再陷入和過去一樣的情況?
她眼中再次浮現的傷痛,緊攫住他的心。強烈的不舍讓他想將她擁進懷中呵護,然而手才剛動,立刻被門口傳來的大喊頓住。
「王,小的回來了!」齊鱗興沖沖地奔了進來,開心地迭聲大嚷。「這次的供品一堆,我分得好辛苦,終于回來了……赫!」瞥見一旁的解語,他倏地停口,驚問道︰「你是誰?!」
風豫樂不著痕跡地收回手,心里恨得牙癢癢的,又有點慶幸被齊麟打斷,他怕時機尚未成熟,他的躁進,反會將她逼得更遠。
「你見過的,解語,這是齊麟。」風豫樂為兩人介紹。
「那個祭品?怎麼差那麼多!」齊麟驚訝不已,看到她好端端地坐在桌旁,眼楮瞪得更大。一般婢女怎敢坐在這兒?「王,您不會把她留在書房吧?」除了他之外,王不留人在身邊的啊!
這人說的話,字字刺耳!解語麗容一沉,不悅地瞪著他。
「沒錯,我是把她留在書房。」忍著咆哮的,風豫樂咬牙。怎麼?難道連心直口快的齊麟都看出他的心思了嗎?就他自己被蒙在鼓里,還要別人提醒才想通,真是見鬼了!
「啊?!」齊麟怪叫。身為唯一侍從的殊榮讓他驕傲不已,沒想到才短短幾天,這項獨一無二就被破壞了。「您不是都不需要人服侍的嗎?更何況,她能干啥啊?」
「現在需要了。小語,請你幫我找一下崔大娘,她說炖了銀耳蓮子湯給我,到現在還沒端來。」看她臉色越來越難看,風豫樂趕緊將她遣開。齊麟沒有惡意,偏一根腸子通到底,想什麼就說什麼,這個性,讓他常常得罪人都不自知。
「是。」解語放下筆起身,桌上的紙沒壓好,飛了下去,正好落到齊麟的腳邊。
齊麟撿起,看了哈哈大笑。「怎麼這麼丑?連我八歲大的外甥都寫得比她好看!」
「還我!」解語氣紅了臉,上前一把奪下。她也有眼楮,字丑還需要他來提醒嗎?但她已經很努力了,至少比起她第一次寫的,這還稱得上是字,而不是鬼畫符!
「真的很丑啊!」不知死活的齊麟還在笑。「而且您要她抄這個做什麼?隨便找個人都寫得比她又快又好。」
對呀,為什麼?盛怒之下的解語一怔,思考起這個問題。就連齊麟看到她的字都笑成這樣,要是他拿出去,不是反而有損他風王的顏面?
「她的進步,就是我要的。齊麟,還有疑問嗎?」風豫樂淡道,溫和的嗓音帶著不容辯駁的堅決。他太忙,沒有時間一筆一劃地教導她如何勾勒筆鋒,憑著自己揣摩能寫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簡單,他不希望她的信心被這些無心的言論擊潰。
背對著他的解語心跳漏了一拍,又瞬間狂鼓了起來,什麼疑問都被抹消,只有他的聲音不住在腦海里回蕩──他知道她很努力,他知道……
齊麟太笨,學不會察言觀色,卻被那無形的氣勢給震住,不由自主地低喃︰「……沒有了。」
風豫樂展唇一笑,又和平常一樣平易近人。見她仍怔站著,他戲謔道︰「小語,我的蓮子湯呢?」
「我馬上去。」怕心會跳得更急,解語不敢回頭看他,低著頭快步走出書房。
看著她縴細的身影,直至她去得遠了,風豫樂才開口。「齊麟,你還挺得住嗎?」
「當然!您盡管說!」齊麟拍著胸脯,能為風王做事,是無上的光榮。
風豫樂微笑,從抽屜拿出一張紙交給他。「明天你就離開,依著這張行程,我要開始走訪鄉間。」
他能御風而行,領地所及都可當日來回,但其他事務上的準備,需要齊麟先出發至當地安排。
齊麟雖然老是因嘴快闖禍,但對和陌生人打交道很有一套,大剌剌的個性不管到任何民風封閉的村莊,都可輕易取得村民的信任。他就看中齊麟這項優點,才會收他當隨從,讓他在外安排事務,加上齊麟也是閑不住的人,盡管大半的時間都在外頭奔走,他也忙得很開心。
「是。」齊麟恭敬接過,開始研究。
「這次,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此話一出,立見齊麟瞪大了眼。
「但、您以前不是都微服出巡嗎?」風王關心百姓,卻不愛受人擁戴,每次都是低調地深入民間,結果這次卻要他大張旗鼓地宣揚?
「些時,彼一時。」
因為討厭繁文縟節,所以他總是掩飾身份,以便行動。然而,以往的方便,卻成了阻礙。若百姓不識得他,他要如何去糾正他們錯誤的觀念?有誰會信服他?更遑論是從他們口中探知有關解語的事了。
所以這幾天他一直隱忍著,等齊麟回來,否則他早就飛到當初那個村落去一探究竟,哪還等得到現在?
見齊麟仍呆愣著,風豫樂開口。「如果你覺得剛回來太累,直說無妨,我可以派別人去。」
「當然不是。」齊麟拚命搖頭。「只是小的駑鈍,不懂王的用意。」
風豫樂勾唇揚笑,帶著淡嘲。「我只是想讓百姓們看看,所謂的風王,不過是個吃五谷雜糧的平凡人,不然我伯其他人有樣學樣,下次送了一堆活祭品給我。」
「就是啊,要是再多來一個像她這麼嗆的,哪里吃得消?」齊麟嘖聲道,難以苟同。「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家人都不會阻止嗎?」
他也想問。風豫樂挑眉。找出她隱于那雙燦瞳下的秘密,是他巡訪的另一個主要目的。
「時間晚了,你先去休息吧,三天後,我會去跟你會合。」第一站,就是她的村莊,讓他萬分期待。
「是。」齊麟一拱手,退出書房。
風豫樂起身,走到窗邊抬頭望天,高掛的月牙仿佛對他開心揚笑。要到何時,才能見到她這樣的笑容呢?目光轉柔,他就這麼看著月牙怔站著。
不知過了多久,細微的腳步將他的心神拉回。他斂回視線,看到她小心翼翼地端著蓮子湯走進,他微笑,走回書案前坐下。
「王,蓮子湯。」把托盤往他面前一放,解語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不見討厭的齊麟,她有些高興。
「我不愛吃甜的,你幫我喝吧!」把碗拿到她面前,風豫樂笑道。
「你剛剛才叫我去端的!」解語不悅抗議。耍她啊?剛剛為了找崔大娘,她走得都快熱死了。
「不去端,崔大娘會嘮叨,但我不愛喝,總不能要我倒了它。」風豫樂早想好說詞,把調羹也遞給她。「拜托,就當是幫我的忙吧!」
被那雙深邃的笑眸一望,她還拒絕得了嗎?解語只好接過調羹,攬動碗里的東西,立刻有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好香,什麼味道?她張大眼,鼻子用力吸著,辨別那股香味來源。
「桂花銀耳蓮子湯,崔大娘老愛炖這個。」知道她沒吃過這種東西,風豫樂解釋。「她做的桂花釀,又濃又香,連幻王都贊不絕口。」
原來是桂花啊,她不知道桂花還可以煮成湯……解語舀起一匙,看著調羹里半透明膠狀的東西閃動光澤,她猶豫了下,輕啜一口,濃稠甜蜜的味道立刻在嘴邊泛開。
好甜、好好吃哦!驚訝于這樣的口感,解語忍不住,又舀了一口,蓮子的松軟,銀耳的綿密,還有桂花的清香,讓她停不下手。
看著她難掩興奮的麗容,風豫樂只覺他的心情也跟著愉悅起來。他自嘲勾笑,笑自己的愚傻,卻一點也不想將視線從她臉上挪開。他就是想看她這樣的表情,想讓她的眸里只有快樂及感動。
吃到一半,解語停下了手,在身上不知找著什麼。
「怎麼了?」風豫樂問。
只見她拿出錦囊,從里頭倒了些東西在掌心。
「喏,這給你。」她把手遞到他眼前,上頭放的是陳皮。
風豫樂沒伸出手,反而注視著她,半晌,才開口低道︰「為什麼想要給我這個?」
解語被問住。哪有為什麼?她只是想到他把甜湯給了她,自己沒東西吃,覺得不好意思,沒多想,就把隨身珍藏的陳皮分一些給他。
「因為……這對身體很好,也不會很甜,你應該不會討厭……」她試著解釋,突然有點窘惱。「你到底吃不吃啊?」難得她想和他分享,還問那麼多,煩死了!
看到她微慍赧紅的小臉,風豫樂低低的笑了。「吃,當然吃。」她主動對他好,還顧慮到他不愛吃甜食──雖然這只是他用來讓她喝甜湯的借口,讓他好感動。「我很喜歡,謝謝。」他拈起陳皮,放進口中。
他的指尖劃過手掌,酥麻的感覺直竄入心,解語連忙收手,握緊了拳,卻抑不住心頭的輕顫,頓時手足無措了起來。
「喜歡就好……」這陌生的感覺讓她好心慌,她只能低下頭,繼續吃著蓮子湯,含糊咕噥著。
他可以把這解讀為,她對他也有一些些的好感嗎?風豫樂噙笑望著她,眼中滿是寵溺。看來,將她擁入懷中呵護,應該不再是那麼遙不可及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