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原本痛苦翻動的遲昊慢慢停了動作,使勁緊握的拳也緩緩松開,海品頤心喜,以為藥力生效,卻在下一瞬間,他激烈痙攣,弓起的身子幾乎離了床板!
見他狂抓胸口,抓出一道道血痕,海品頤急忙上前鉗住他的雙腕,但那因疼痛而生的反抗力道太猛烈,她完全壓不住,只能跨坐他的腰際,趴在他身上,用全身重量緊緊將他壓制。
被他激烈的掙扎撞得遍體生疼,海品頤緊咬下唇強忍,抓住他的雙腕固定身體兩側,他粗重紊亂的呼息在耳畔回蕩,她不禁難過閉眼。
老天爺!讓他熬過去吧,別讓他死!
「娘……不……娘……」模糊的囈語斷續自遲昊口中逸出,逼人幾近發狂的痛楚讓他緊築的心牆塌陷了一個缺口,汗濕的冷峻容顏滿是深絕痛苦。
那表情,讓她的心驀地一悸。他經歷過什麼?為何就連無意識時都強忍不痛呼出口?為何直到無法忍受,失防的他卻只申吟這二字?
「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要撐過去,一定要撐過去……」她貼在他耳畔不斷輕喚,不讓他就這麼認輸。
隱約中,輕柔卻堅定的嗓音傳進腦海。
在扭曲的黑暗中行走,遲昊找不到方向,只有親手刺殺母親的感覺還停留手上。
誰?還有誰會這麼溫柔對他說話?唯一會這麼對他的人,已經被他殺了……
那聲音,像山谷中的回音,不住在他耳邊回蕩,他听見了,卻完全看不到,他只能伸手茫然地在黑暗中模索。
察覺被她壓制的右手掙動著,像要抓牢什麼,海品頤松開將手置于他的掌中,立即被他牢牢握住,力道之強勁,讓她忍不住疼擰了眉。
「放心,我不會走。」她忍著疼,依然柔聲說道。「我會陪著你,一定要活下來……」
耳畔的呼喚減緩了全身似被肢解的劇痛,慢慢地,遲昊激狂的掙扎開始安靜下來,粗重的呼息也逐漸變得平穩。
感謝天!直到他完全恢復平靜,海品頤松了口氣,見他下再妄動傷害自己,懸在心口的不安才放了下來。
一低頭,發現身上的外袍因激烈動作凌亂不堪,就連用來系胸的布條都變得松散。天!她剛剛幾乎是衣不蔽體地壓在他身上,而他……上身赤果……
方才危急時不曾意識到的感覺,如今清楚地回到腦海,海品頤瞬間赧紅了臉,揪緊襟口,卻抹不去那肌膚相親的溫度。
他胸膛的炙熱,仿佛還燙著她的心口……
夠了!那只是情急之下的權宜之計,別再想了!
海品頤用力搖頭,想將那抹綺想甩落,卻徒勞無功,她懊惱咬唇,打算下床離他遠遠的,誰知才一踏著地,動作卻被限制,一回頭,才發現自己的左手仍被他用右手緊緊握著。已非方才幾要將手腕折斷那般用力,卻是牢牢攫住,像緊抓住比生命還重要的寶物。
那力道,不僅只握住她的手,仿佛也握住她的心。望著他恢復平靜卻仍顯蒼白的睡臉,驀地,海品頤心被撞了下,心跳難以抑制地加快,臉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紅潮,又嫣紅了頰。
她猶豫了會兒,蹲坐下來,輕聲和他商量︰「我不是要走,讓我把藥熬好,好嗎?」
他沒有回應,手仍握著,不再因痛緊擰的眉宇,帶著幾不可見的淡淡滿足。
海品頤試著抽手,才一動,他立刻收緊力道,她只得趕緊放松,似乎察覺到她的順從,那只大掌又回復原來的力量。
他這孩子氣的反應,讓海品頤不禁笑了。
放棄掙月兌的念頭,她單手整理松月兌凌亂的衣著,然後用腳勾來牆邊的包袱,抽出一件外袍替他披上,用自己的衣袖為他拭汗。
「你是誰?為何會惹上使毒的人?你也會毒嗎?」衣袖撫過他深刻的五官,海品頤低問,問他,也問自己。他,是該救的人嗎?
他沒醒前,是得不到解答的。她輕嘆口氣,在榻前的地面跪坐下來,微微側頭,枕在仍被他握著的左手臂上。連番的變故費了她不少心力,直至看他月兌離險境,心情放松,疲累才整個浮現。
看著他,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眨著、眨著,終于完全閉上眼,沉入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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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眼的同時,長年訓練出的戒心已讓遲昊瞬間清醒,才微微一動,即因全身肌肉強烈的酸痛輕擰了眉。除了年幼時因過度練功嘗過這滋味,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經歷了。
昏迷前的畫面掠過腦海。他沒死嗎?那程咬金真有本事將他從鬼門關前拖回?
遲昊想要搭脈診斷,雙手一動,發現他的右手竟握著另一只手。他立刻松手,循著那只手上望,看到一張閉眼沉睡的容顏。
這輕微的舉動驚醒海品頤,她伸手揉揉惺忪的眼,突然頓了動作!她的左手自由了?急忙朝他看去,迎上一雙深冷的眸子。
「你醒了?」海品頤喜道,支起上身。「會痛嗎?有哪里不舒服?」
相較于她的關懷,遲昊的毫不回應顯得冷淡,他坐起,以右手搭脈診斷,發現體內的毒性未退,只是暫時被壓制于一處。
見他自我診斷,海品頤不敢打擾,直到他松手才開口︰「你會治嗎?需要什麼藥跟我說。」就算這座山里采不到,她也定要藥鋪管事用盡各種管道將藥拿到手!
犀冷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擅長易容的遲昊已輕易認出男子裝扮的她其實是名女子。帶著英氣的漂亮容貌是她成功裝扮的因素之一,但若細看,會發現杏目帶媚,唇瓣小巧紅女敕,淡蜜色的肌膚細滑如絲,比起一般俗艷女子多了一分獨特之美。
那時距離太遠又無暇留心,並末察覺。原來他竟被一名女子害得中毒,又被她所救?
「你會藥?」雖然毒未全解,但能讓他活到現在,已有相當能耐。
「我懂藥,也會采藥。」察覺他用冷漠築起無形的牆,海品頤微感不解。他和剛剛緊抓她手不放的是同一人嗎?為何清醒後差別如此之大?
「我的外袍呢?」發現床旁散著撕裂的衣料,遲昊擰眉。
「在外頭,我怕染了毒不敢拿進屋。」海品頤朝外一指。「要我去幫你拿嗎?」
遲昊沒回答,逕自翻身下榻,腳一著地,全身肌肉傳來的刺痛感讓他背脊一僵,沒讓痛楚表現臉上,他強抑著,若無其事地朝屋外走去。
中毒乍醒的他怎麼受得了?沒被他無礙的外表瞞過,海品頤擔慮地隨後跟出,只見他蹲在那件白色外袍旁,用樹枝翻動,勾起一條布掛,布掛縫制成一格格精致方格。
遲昊將布掛握在手中,以樹枝支地站起。
幸好她沒多事到將這件外袍燒掉,否則他布掛里的毒粉,會讓方圓十里的飛禽走獸隨燃煙盡數滅絕,包括他和她。
「挖洞將衣服埋了,越深越好。」實在沒力氣了,遲昊只好將這個工作指派給她,從屋里走到溪邊已讓元氣大傷的他額冒冷汗。
「你是誰?」海品頤沒動,反而開口問道。他的舉止證實她的猜測,類似的布掛她曾在一名使毒高手身上見過,只是他的更為精致。
她起疑了。遲昊看似不動聲色,實際上心思已繞過數轉。她的存在是利是弊?該殺了她嗎?即使他現在傷重,但布掛在手,要毒殺她仍是輕而易舉。還是該留下她?若單憑他一人,恢復不是難事,但絕對會比有她幫助來得費時。
而他,目前最重要的,是盡快康復離開,別讓其它門人循線發現行蹤。
「遲昊,曾為羅剎門人。」最後,他下了決定。知道她問的不只名字,他索性將來歷說了。「因月兌離門派被人追殺,你出手相救的,是來追殺我的人。」
羅剎門?!听到這個名詞,海品頤震驚不已。藥和毒息息相關,出身藥鋪的她對羅剎門的恐怖再清楚不過。
他們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為爭權、為奪利、為有人買通,可在一夕之間將一門血脈盡滅,連官府及武林各大門派都拿他們沒轍。
「後悔救了我嗎?」遲昊譏嘲道。她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還是後悔沒讓我們兩敗俱傷?」
海品頤知道他是在諷刺那時他問的那句話,臉不禁微紅——閣不清楚來龍去脈嗎——或許是她多事,但她無法眼睜睜看著有人被殺卻不出手。江湖上的對錯太難論斷,她一點也不想深究,她只知道,她不能見死不救。
「做過的事我絕不後悔。」海品頤挺直背脊,毫不退縮地望著他。「你又為何要月兌離羅剎門?是後悔加入這狠毒的門派嗎?」
「後悔?」遲昊冷冷揚唇,眸中閃過一抹難以析透的光。「在襁褓中即加入羅剎門,我能選擇嗎?」
腦海中浮現他在痛苦中咬牙囈語的模樣,海品頤心倏地一緊。他無從選擇,是因為父母脅迫嗎?「你父母也是羅剎門人?」
她的問句,勾起他深埋的記憶。遲昊表情冷凜,沒有怒火燎燒的氣勢,卻冷得嚇人。
方才昏迷中,隨著劇毒發作,在和心靈的雙重折磨下,早已訓練得不知情感為何物的他,被摧毀自制。卻有人在耳邊不停呼喚,讓他緊攫住手,挽救了被夢魘拖住向下沉淪的意志,堅持不放他孤獨。
是她。雖不記得她說了什麼,但那緊握子手的觸感,直至他醒了還都存在,再確定不過。目光一掃,看到她的左手腕一圈烏紫,有一股連他也來不及察覺的情緒在心頭疾掠而過。
又如何?幫不了他,仍是死路一條。遲昊斂了思緒,手不著痕跡地移至布掛上。
「不是。」他簡短帶過。「若不想再幫我,直說無妨。」只要她一說不字,他將立即毒殺她。
海品頤咬唇,心里很掙扎。會月兌離羅剎門,是代表他對他們的狠毒也無法認同嗎?卻又為何直至此時才決定月兌離?救了他,是助他棄暗投明,還是助紂為虐?
對羅剎門的了解讓她清楚知道不該信他,但他昏迷中的表情,卻深刻烙進她的眼里,和他緊握住她手的形像重疊。
她深吸口氣,凝視他的眼神不再有猶豫。「我會幫你,直到你傷好。」
「好。」遲昊點頭,原已置于布掛上的手放松。
意識到不用殺她像讓自己松了口氣,遲昊為這陌生的反應微眯了眼。他只是因為多了個人可以利用感到方便而已。他為這樣的反應找了理由。
「你先回屋休息。」海品頤不知方才她已在生死關頭定了一遭,只關心他的身體。「床上那件外袍你先暫時穿著。」雖然男裝打扮行走江湖,穿得再少的男人都見過,但老是見他赤果上身在眼前晃,還是微覺尷尬。
遲昊往木屋走去,在兩人錯身而過時,略一思忖,手往布掛其中方格迅速一挑,淡白色的粉末朝她飛去,海品頤卻渾然末覺,走到溪旁準備處理那堆衣袍。
睇了她的背影一眼,遲昊腳下未停地走進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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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吃東西,待會兒喝藥。」海品頤端來食物,放在以圓木簡易制成的桌上。
盤坐榻上運功驅毒的遲昊隨即斂功,卻不急著下榻。「你先吃。」
不合胃口嗎?海品頤看了一眼只有拌了山菜的粥和烤魚的菜色,有點不好意思。
「我這兒除了米沒其它存糧,你忍耐點。」她知道他重傷未愈,虛弱的身子需要進補,但剛剛她忙著采他所交代的藥材,直至日暮才回來,只能匆匆到小溪上游抓魚烤來作數。「明天我再獵些野味回來。」
遲昊維持原姿勢沒動,仍是淡淡一句︰「你先吃。」
真那麼挑嘴?還是他傷勢太重下不了榻?海品頤疑惑擰眉,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堵了她的疑問,只好端起其中一碗山菜粥,喝了兩口後,舉箸去挾烤魚。
此時,遲昊下榻,走到桌前席地而坐。
「給我。」他接過她乎中那碗山菜粥,一口氣就喝掉半碗。
海品頤傻住,剛剛送進口中的魚肉還沒咽下,眼睜睜看著他又端過被她挾缺一塊的烤魚吃了起來。
「那個……我……」吃過耶……她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
遲昊理也不理,繼續吃他的東西。
他在想什麼?海品頤哭笑不得,看看他,再看看桌上的東西,只好認命地端起另一碗山菜粥。
「給我。」她才喝了口,他又放下自己手中已全數喝光的空碗,將她才剛端起的山菜粥奪了過去。
這下子,海品頤愣得更久了。
「外面還有,我可以去盛……」為什麼老是搶她的?她不懂啊!
「請便。」遲昊依舊埋頭喝粥。
他的舉動太匪夷所思,海品頤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只好悶悶地到外頭把剩余的粥端進來,為自己盛了一碗,見他碗又空了,自動自發先遞過去,省得到時喝了一口又被搶走。
遲昊搖頭,放下手中的碗。「你慢用。」他起身往屋外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黑暗中,海品頤忍住想撫揉眉心的沖動,迅速把食物吞下肚。
他看起來不像是故意找麻煩,但……那近乎孩子氣的舉止又是所為何來?直至到屋後把藥煎好,海品頤還是想不透。
算了,不想了。她吁口長氣,端起藥,走回屋內,見他已回來,發尾和衣襟有些濕濡。
「溪水不會冷嗎?」海品頤將藥端給他。「想淨身可以跟我說,我幫你燒水。」
遲昊接過藥暫先放一旁,黑眸微眯。她在殷勤些什麼?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伺候他吃食也就算了,連熱水也燒?
「我習慣冷水。」在羅剎門里,留心他人偷襲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在意這種外在享受?何況水越冷,越是能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及警惕。
「藥要趁熱喝,不然功效會大打折扣。」見他不動,海品頤提醒。「都依你吩咐的藥草和分量煎服,你放心。」
「放——心?」遲昊緩聲重復,帶有深意地睇她一眼。「我會的。」
海品頤看著他淡嘲揚起的唇角,突然一抹念頭竄過腦海,她睜大了眼——她明白了!他在猜忌,他在提防,他……怕她在食物中下毒!
所以他只會踫她動過的食物!
「我……」像胸口被重擊一拳,海品頤看著他,微啟的唇瓣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只能輕嘆口氣。「我只想幫你。」這樣過著日子,不苦嗎?
嘆息雖輕,卻震撼了他向來冷抑的心。沒有算計,只有純然的關懷與被拒的頹喪無力。多久了?自娘過世,他已經多久沒再听過這樣的語調?
置于身側的拳握緊,遲昊冷漠如冰的容顏完全沒透露任何思緒。「這是在提醒我該跟你道謝嗎?」
「不是,我……」海品頤急忙搖頭。要怎麼說,他才會相信世上是有真心的?要怎麼說,他才會相信有些事是不求回報的?她想解釋,但凌亂的心思無法咸句,只能再次搖頭。
她好懷念那只緊緊將她握住的手,全然的信任,沒有一絲猶疑。他到底是經歷了什麼,為什麼只在昏迷中失防呢?一思及此,她的心忍不住揪擰。
「我去溪邊淨一子,藥記得趁熱喝。」知道她在,他絕對不肯喝藥,拿了替換衣物,海品頤找借口離開。
直至關合的門將她的背影阻斷,她晶燦關懷的眼,欲言又止的神態,仍深深停留腦海。遲昊冷凜面容,強迫自己將心里難解的思緒全數摒去。
端起那碗藥,他迅速從懷中布掛挑了藥粉溶進,片刻,見無任何異狀,才就口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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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廊檐的燈閃耀幽光,四周嘈雜。
「怎麼可能會找不到?快搜!」叫喊聲和踹門踢翻東西的聲響此起彼落。
遲昊持劍,不疾不徐在長廊行走,俊魅的面容淡然,從容優雅,仿佛與周遭的慌亂無關。
半敞的房門內傳來紊亂的呼息,聲雖悄,卻沒逃過他銳利的耳。遲昊緩步走進方才師弟們搜尋過的房間,里面桌斜椅倒,一片凌亂。
精銳的視線迅速在房內掠過,他走到床榻前,靜靜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往床板模去,沿著木板間的縫隙,模到一個環扣。長指一撥,將床板掀起——
一名婦人擁著男孩蜷縮子床下,對上他的視線,眼楮頓時因過度恐懼而瞠大。
「求您放了他吧,他只是個孩子呀!」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婦人將男孩擁得更緊,不停求饒。
「出來。」遲昊不為所動。那空間太小,他不想失手讓他們死得不痛快。
「求求您、求求您啊……」婦人泣不成聲。
「不準殺我娘!」男孩掙月兌母親懷抱,小小的身軀擋在她面前,怒目瞪視著他。
那眼,燃著火焰,熾亮無比。
時空不同,他卻仿佛看見了自己。遲昊停了下,緩緩遞出長劍,抵住男孩咽喉。「我只殺一人,你,還是你娘?」
劃破肌膚的疼痛,讓男孩害怕發抖,卻倔強咬緊了唇,擋在母親面前。
遲昊持劍的手用力了些,冷漠的視線凝視著男孩。他——七歲了嗎?
「不要!殺我就好,殺我呀!」婦人要把男孩拉至身後。
遲昊劍尖一旋,輕巧點中婦人穴道,制住她的妄動,隨即又回到男孩咽喉。
「你,還是你娘?」仍是同樣的問話。
語音不曾微揚,他的手,卻變得冰冷。他仿佛回到那時,再次受到痛苦抉擇的折磨。已許久不曾出現的忐忑情緒,滿布心頭。
為何?都已事隔多年,久到他幾乎不曾再憶起此事,卻突然間,被眼前男孩挑了開,一切歷歷在目。
男孩急促呼息,緊握的拳顫抖,幾要哭了般。卻突然一躍起身,朝他撲去。「我殺了你!」
還有第三種選擇嗎?殺了——他?即使心知不敵?遲昊一怔,本能地避開男孩的攻擊,男孩僕跌倒地,他長劍一揮,就要朝男孩背部刺落,卻在距離一寸的地方,劍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違抗了他,硬生生停住。
「我不選、我不選!我只要殺了你!」男孩趴在地上,激憤哭喊。
對心頭的撼動不明所以,遲昊用勁就要下手,劍尖抵上的阻礙,讓他頓了動作,說什麼也無法再刺進分毫。
你真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你也是人生父母養育的啊……
方才男孩父親臨死前的話浮現腦海,遲昊閉眼,眉宇聚起。多年前,殺了母親的感覺仿佛又回到手上。
不是早忘了嗎?早被訓練成與心慈手軟完全絕緣的殺手,卻又為何憶起?
視線調回男孩身上,持劍的手,像僵持了。殺了他、放了他、殺了他、放了他……激烈的心音不斷鼓噪,一低頭,對上男孩怒火灼亮的眼,心狠狠一震——
那是他,他在多年前為了自私自利而舍棄的良知,如今出現譴責著他!
「……大師兄呢?快去找!」
自遠處傳來的喊聲拉回他的神智。微一猶豫,他倏地收劍,彎身一把揪住男孩衣領,擲回藏身處後,握拳一擊,床板應聲而下。
他旋身快步走出房間,像有洪水猛獸追趕般往前疾定。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心卻是空白一片。
他只為了殺人存在,心思只為如何殺人運轉,如今,他卻連劍都刺不下去!
他能何去何從?
瞬間,所有嘈雜離得遙遠,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緊緊包圍,一股陌生的感覺攀爬上心,遲昊退了步,立足點卻整個碎裂,他只能毫無抵抗能力地墜落!
突然,有人緊緊握住他的手,將他帶向光明。
遲昊睜開眼,望進一雙靈瞳水眸。
又是她,他總是在她面前失控!遲昊閉眼,感覺呼吸粗重,全身大汗淋灕。
自從那次任務失敗後,他向來引以為傲的自制就被盡數摧毀。
一直到後來,他才明白,那股陌生的感覺是恐懼。自有意識就被深植的生命意義,在剎那間崩毀,天地恁大,他卻找不到立足之地。他都月兌離羅剎門了,不是嗎?他都不再濫殺無辜了,不是嗎?為何不放過他?!
感覺他的手微微抽動,海品頤咬唇,將他的手握得更緊。該怎麼做才能幫他?才能讓他自深沉的夢魘中月兌離?
方才睡夢中,她被些微聲響吵醒,看到他痛苦閉眼,置于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抓握,她才遞過手,就被緊緊握住。
「毒又發作了嗎?」海品頤跪坐榻前,柔聲輕問。
掌中的暖女敕觸感,牽動他的心。遲昊張開眼,望進那雙眸子,在黑眸中閃耀燦動的光。她將榻讓給他,自己用干草在牆角鋪了簡陋床位而睡,如今,卻出現他身旁,還握著他的手。
遲昊斂了心神,松開手,撐坐起身,搖搖頭。
「你作了什麼夢?」那總咬牙強抑的表情,刺痛她的心。
遲昊控制住紊亂的呼吸,沉聲道︰「不干你的事。」
海品頤唇瓣緊抿,瞪著他,被他的自我保護氣得直想咆哮。有本事就別老在睡夢中露出那種失防的神情,勾起了擔慮又不讓人了解,這算什麼?!
「是不干我的事,但我擔心啊!」強烈的掛念讓她還是忍不住低喊。「我不管你過去經歷了什麼,但既然要月兌離,就月兌離得徹底一點!這里不是羅剎門,每個人都是血肉之軀,有情感、會擔心,你懂不懂?」
遲昊分不清,是被她揭破弱點的惱怒多些,還是被她激烈的言詞撼動多些。她明知他身陷夢魘,卻並非以此要脅,而是要他敞開心防,因為,她擔心。
但只一瞬間,那竄過胸臆的陌生反應,立即被再度築起的防備掩蓋。
她又懂什麼?羅剎門里的晦暗又豈是身處太平盛世的她可以體會的?憑什麼大言不慚地要他徹底月兌離?
「我是不懂。」遲昊用森冷的口吻說出無情的話語。「你何苦為一個殺人無數的凶手擔心?說不定我傷好後,第一個就是殺你滅口。」
海品頤啞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沾染血腥的手上不介意再多她這條人命。但,若他真如他所說的那般冷殘,又怎會一再深陷于喪失自制的夢境中無法自救?
她想問,他經歷了什麼,羅剎門又對他做了什麼,偏,他什麼都不肯說。她無聲輕嘆口氣,目光因關懷而放柔。
「那我也只能認了,是吧?」海品頤揚起淡笑,輕聲道︰「我要救的人是你,不管你是誰,有什麼樣的過去,都沒有關聯。」
遲昊灼灼的目光望進她的眼里,在那片晶燦之中,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虛假猶豫。澎湃的情緒讓他無法壓制,他倏地躺下閉眼,擺明不想再談。
海品頤無法,只好走回自己的位置躺下,將披風拉至下頷處,看著他輪廓深邃的側臉,輕輕咬唇。
她不是只因為害他中毒而內疚嗎?不是只要讓他痊愈就好了嗎?但為何見他被夢魘拘綁,她會覺得這麼難過?听到他要殺她,她不為自己的生命感到恐懼,卻怕他身陷自我束縛的痛苦。
這種不明所以的情緒是什麼呢?她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