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勒袞也有些訝異,方才根本來不及用腦子思考這個動作合不合宜,雖然他們在名分上已經是夫妻,但是想跨越肢體動作這一條線,也得再三思量,可是沒想到就這麼自然而然的做了,一切是這麼簡單,完全出于本能。
或許不了解他的人是自己,說不定早在意識到之前,就已經不單單只是把姮貞當作妹妹,而是有著更深切的感情了……烏勒袞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除了在茶坊里下棋,對于其他的要求,一概都要拒絕。」烏勒袞听到自己這麼說。
「我也只喜歡跟他們下棋,不會隨便答應別的事。」姮貞綻開柔美的笑靨,用力地保證。
「還有那三名大內侍衛都得帶在身邊。」烏勒袞又加了但書。
「嗯。」姮貞柔順地頷首。
「我答應就是了。」烏勒袞在心中嘆氣。
「在宮里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听過,只要發覺到有危險,一定會馬上離開的。」姮貞安撫地說。
「最好是這樣。」烏勒袞再怎麼擔心,也只得放手讓她去。
姮貞深深的喟嘆一聲。「我不想再一個人孤單寂寞的被關在屋子里頭,不管是在宮里,還是在公主府,除了等待,還是只有等待,日子真的好漫長……」
「我……會盡量每天來看你。」他差點就要姮貞搬到驛站,或是自己也住進這里來,可是理智讓烏勒袞馬上清醒過來,因為這麼做太冒險,絕對不能讓她受到一點波及。
「嗯。」姮貞知道他有這份心意就滿足了。
當烏勒袞步出大門,對于和姮貞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迷惑了。
究竟是自己在感情方面太過笨拙,老是想不通,還是太過于小心翼翼,很怕破壞了這四年多來自己所珍視的一切?又該如何厘清?
烏勒袞呼出一口白煙,思索著自己的人生當中最大的難題。
這天下午,外頭飄了一點雪,姮貞還是換上男裝來到茶坊。
茶坊里的店家和伙計,以及一些喝茶的熟客都跟她混得很熟了,見到姮貞進門,馬上就有人叫了壺碧螺春來請客。
「今天輪到誰下了?」
「該我了吧!」
姮貞在長板凳上坐下,等待他們決定誰先誰後,隨身保護的侍衛則坐在隔壁的座位上,以防有突發狀況發生。
就在這時,又有客人走進茶坊內,姮貞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那是一名年紀不到三十的男子,身上穿著灰色長袍,外罩深藍色的粗麻棉襖,又見他身形修長干練,目光如電,雙腳才踏進店里,兩眼便先掃過在場的人。
不期然地,姮貞覺得他有那麼一點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見過,于是攢起兩道秀眉,努力回想。
那名男子就這麼朝姮貞坐的這一桌走過來,來到正和其他人搶著下棋的老人家身邊,抱拳喚道︰「師伯!」
老人家瞥了他一眼,馬上拉下老臉,並不是很高興。「你又來做什麼?就算再來找我幾次也沒用,我年紀大了,只想每天喝茶下棋,其他的事都不想管……」對反清復明那種東西更沒興趣。
「師伯……」男子還試圖再說服對方。
「只要你贏了這一局棋,我就姑且听你說說看。」老人家哼了哼,就是故意要刁難這個師佷。
听師伯這麼說,男子……姚星塵也只能照著做了,當他在姮貞的對面坐下來,然後抬眼觀察入微的先打量起自己的對手,雖然頭戴氈帽,身上穿著深絛色的長袍馬褂,肩上披著一件玄狐毛斗篷,將對方的五官襯得更是柔美秀致,盡避江南男子大多縴細瘦弱,不過還不至于會在耳垂上穿洞,這一點可瞞不過自己的雙眼,因此可以肯定他是個「她」。
「就讓公子先手!」姮貞壓下嗓音,豪氣地比了個請的手勢。
姚星塵看「她」姿態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養在深閨中的千金小姐,于是定了定神,專注在眼前的棋局上。
在旁邊觀棋的人都沒有出聲,安靜又緊張地看著兩人對奕。
她想起來了!待姮貞才下子離手,心中陡地一動,眼前的男子和那幅畫上的日月會副總舵主有幾分神似,尤其是眉宇之間的傲氣,毓謹貝勒讓宮中的畫師繪得十分傳神。
真的是他嗎?
姮貞接著吃掉了對方的子,想要再仔細確認,但是又怕對方會有所警覺,所以只能按捺住急躁的心情,直到分出勝負。
「……公子太大意了,方才那一步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姮貞笑哂地說。
聞言,姚星塵看著無子可走的棋局半晌,嘆了口氣,主將已經被困死了,跟劍法相比,對于棋藝,他並沒有太過鑽研,只是經常陪師伯對奕罷了。
「在下甘拜下風。」他抱拳說道。
「公子客氣了。」姮貞毫無驕傲之色地說。
姚星塵忍不住用欣賞的角度來看待「她」,日月會中也有不少年輕姑娘,個個都會舞刀弄劍,不過卻沒有「她」在對奕時的鎮定沉穩,那股氣勢全然不輸給男子,加上還有一股泰然自若的嬌貴之氣,是他過去從未遇過的類型,若非出自名門,就是官家小姐,想藉著女扮男裝出來見見世面。
「不知如何稱呼?」即便心里明白這樣的女子和自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也不會有任何交集,姚星塵還是想要知道。
姮貞拱手說道︰「敝姓孔,孔老夫子的孔。」
「在下姓晁。」姚星塵當然不可能說出自己真正的姓氏。「兆頭的兆,上頭加個日月的日。」
「原來是晁公子。」姮貞暗忖著姓氏的真假。
方才那位老人家哈哈一笑。「小子,你輸了,那就什麼都不用說,我走了……」說著,人已經轉身逃之夭夭,消失在店門外了。
「師伯!」姚星塵叫了一聲,已經來不及攔阻了。
一面想著該如何確認對方的身分,姮貞一面開口問道︰「晁公子需要覆局嗎?還是就此認輸了?」
「那就再下一盤吧。」姚星塵心想要在這兒等待其他同伴的消息,還有一點時間,于是把目光調向坐在對面的「她」身上。「听閣下的口音,應該不是江南人。」他可以斷定是北京城來的。
「我是從北京城來這兒省親的。」姮貞想著該怎麼試探他的身分,又不會讓對方起疑。「這回換我先手了。」
姚星塵听「她」說的是實話,戒心也不再那麼重,為了日月會,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好的坐下來跟個年輕姑娘面對面的相處,也不曾像這樣仔細看過對方的容貌,更不曾像現在這樣佩服過一名女子的聰敏。「輪到你了。」
外頭的雪還在下著,不過茶坊里依舊陸陸續續有客人上門,這也是蘇州人生活的一部分。
「……在下還有點事,得先走了。」棋下了一半,姚星塵注意到同伴走進了茶坊,迅速地用眼色向他打了暗號,不得不暫時離開。「『你』……明天還會再來這兒嗎?」當這句話月兌口而出,他才發現自己開口了。
「會。」姮貞頷了下螓首。
「那麼明天再把這盤棋下完,就先告辭了。」說完,姚星塵很快地往外走,和其他同伴一塊離去。
看來明天得再來一趟才行,姮貞心中這麼打算,倘若這名男子真的是日月會的副總舵主,也可以證明亂黨就在這附近走動,這個消息對烏勒袞來說是很重要的,她想要幫他,讓他得以立下大功。
翌日下午,外頭一樣飄著白雪,氣溫更低,姮貞不顧冉嬤嬤的勸阻,還是決定出門,才來到茶坊,就見到對方已經在等了。
「咱們把昨天那盤棋下完吧。」她微哂地說。
姚星塵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該來的,但是他只想稍稍忘記肩頭上扛的重責大任,再跟「她」下一盤棋,有這樣的想法還是頭一遭。
「接下來是我下了……」
翌日——
因為蘇州織造李大人一早就派人來請他過府,說有急事要商量,基于對方算是他的長輩,烏勒袞不得不走這一趟。
「……都怪下官把話說得太滿,才讓湘兒抱了那麼大的期待和希望,只是萬萬沒想到皇上會將公主下嫁給王爺。」李大人撫著下巴上的灰胡,深深地嘆了口氣。「記得當年和你阿瑪經常聊到,將來若能結成兒女親家該有多好,還以為終于可以完成這個心願了。」
烏勒袞坐在大廳的主位上,看著除了先帝之外,可以說是阿瑪生前最好的朋友,想起年幼時便常見到李大人到府里來陪阿瑪喝酒聊天,有時一聊就是整個晚上。「本王相信以令嬡的條件,一定可以匹配到良緣。」
「原本是有這個打算,可是湘兒她……堅持要見王爺一面,所以只好請王爺來一趟,只希望能讓她不要再執著了。」李大人說出請他來的原因。
才這麼說,就見李湘宛如弱柳扶風般的讓婢女攙扶著進來,先喚了聲「爹」,然後才來到坐在主位的烏勒袞跟前。
「給王爺請安。」李湘盈盈地福身見禮。
「不用多禮。」烏勒袞客氣地說。
「你就待在這兒陪小姐。」李大人旋即站起身,朝伺候女兒的婢女交代一句,然後才向烏勒袞拱手揖道︰「王爺,那我先告退了。」
烏勒袞自然明白李大人的意思,就是希望能勸他的女兒就此死心,偏偏對于感情這種事,他也一樣如墜五里霧中,連自己的心意都搞不清楚,又該從何幫起。「坐下來說吧。」
「多謝王爺。」李湘輕道。
「听李大人說你堅持要見本王一面?」烏勒袞不希望誤了她的終身,想著該如何勸起。
李湘面帶淡淡的憂愁。「听爹說皇上將和碩公主下嫁給了王爺?」她想親耳听烏勒袞說出來才願意相信。
「沒錯。」烏勒袞頷首。
「因為她是公主,是皇上指的婚,所以王爺不得不遵旨?」李湘實在覺得不甘心,只因為對方的身分尊貴,自己就得認輸。
烏勒袞俊臉一整。「本王和公主相識多年,並不是完全沒有感情。」
「那麼王爺愛公主嗎?」李湘口氣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聞言,烏勒袞怔了一下。
「本王不需要回答。」他和姮貞之間的感情真的可以用愛與不愛這麼簡單的回答來涵蓋嗎?若是那麼簡單,就不會覺得困擾。
李湘心里生起一絲歡意,雖然知道與睿親王無緣,但是知道他並不愛公主,還是忍不住竊喜,盡避討厭這樣心胸狹隘的自己,但卻偏偏無法控制這種想法。「王爺猶豫了,因為王爺對這門婚事並不滿意,對于公主也談不上喜歡。」
「你又了解本王多少?」烏勒袞不悅地問。
「我……王爺恕罪。」李湘垂下螓首,吶吶地說。
見狀,烏勒袞態度才緩和下來。「相信李大人會替你安排一樁令人滿意的婚事,別再折磨自己了。」
說完該勸的話之後,烏勒袞便起身離開了李府。
王爺愛公主嗎?
烏勒袞攢起兩道眉頭,心想「愛」這個字真是天底下最難以理解的東西,也讓人無法區別……
不過一定要分得這麼清楚明白嗎?
腦子里有個聲音在反問他。
待烏勒袞在思索這個問題之間,已經回到了驛站,卻听說姮貞昨天夜里身體不適的事。
「公主病了?」他急急地問。
「是。」負責保護公主的侍衛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只好趕緊來通知他。
二話不說,烏勒袞立刻又跳上馬車,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吳縣知縣的府里,腳步未停的走進姮貞的寢房。
「有去請大夫來看過嗎?」烏勒袞粗聲質問。
冉嬤嬤被他瞪得只能低下頭。「大夫已經來過了,說公主只是染上風寒,喝幾帖藥之後就會沒事。」
「所以她昨晚才會騙我說累了想要早點就寢?」烏勒袞不禁自責,他該早一點察覺姮貞的氣色不太好才對。
「公主不想增添額駙的麻煩,才不讓奴婢說的……」冉嬤嬤吶吶地解釋,她也勸過主子不要出門,可是怎麼也攔不住。
烏勒袞氣惱姮貞對他這般的痴傻。「去多弄幾個火盆,讓房里暖和一點……還有公主的藥喝了嗎?」
「奴婢這就去煎藥。」冉嬤嬤無聲地帶上房門。
輕輕地在床沿坐下來,烏勒袞憂慮的睇著暈睡中的嬌顏,于是探出手掌,微涼的厚實掌心觸踫到姮貞發燙的額頭,心情也跟著沉重了。
此刻的烏勒袞知道這世上能讓他這麼憂心如焚的女子,除了姮貞,再也不會有別人了,而這樣揪心的感受一定要硬分成是兄妹還是男女之情嗎?這個念頭讓他整個人豁然開朗。
為什麼沒有早一點領會到呢?
他憐姮貞如妹,也愛姮貞如妻,姮貞之于他的意義,是妹妹、是知己、更是這世上最愛也最重要的女人。
沒錯!他何其幸運,能夠得到這麼好的女子。
「我真是個貨真價實的慢郎中,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想通這件事……」烏勒袞用拳頭輕敲了幾下自己的腦門。
就在這時,姮貞也從昏沈的睡眠中醒轉過來。
「你……他們還是把你找來了……」姮貞掀開眼皮,瞥見近在眼前的男人,于是強打起精神。
「他們不得不這麼做。」烏勒袞口氣嚴肅。
姮貞掙扎著要坐起身來,口氣有些激動。「只不過是小小的風寒,還打不倒我的,你可別想乘機……咳咳……趕我回北京城……」
「你倒是很清楚我想說什麼。」烏勒袞費力地維持怒容,不過還是先去拿了斗篷過來披在她的肩上。
「當然了。」姮貞自認相當了解他。
烏勒袞覷著她一頭青絲垂放在因熱度而泛紅的面頰旁邊,讓整張小臉顯得嬌弱,還一心一意地替他著想,心頭不禁擰緊了。「你想待在蘇州可以,不過天氣冷,就不要再出門了。」
「不行……」姮貞想到她得再更接近那名姓晁的男子,好確定對方的真實身分,才能告訴烏勒袞。「我已經跟人約好對奕……不能食言……」
聞言,烏勒袞嘆了口氣。「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並不是故意要讓你為難……」姮貞掩上眸子喃道。
「不是這樣的……」烏勒袞知道時機不對,應該等她的身子好了再談,可是又想要回報姮貞這份感情,所以還是決定現在就說出來。「我只是希望你把這機會讓給我,讓我能多愛你,多關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