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六年七月十日,隨著一聲令下,定遠軍水陸兩師大隊人馬從安慶等駐地出發,直撲湖口、江州,二十余萬人馬分為三路,浩浩蕩蕩向前殺去。
劉浩然站在一艘大船之上,江南水師的戰艦有序地從他身邊駛過,每一艘戰艦駛過時,列隊聚集在甲板上的水師官兵們都會激動萬分向那個遙遙可見的人影和那面迎風飄揚的將旗歡呼。
馬文才就是其中一員,他現在是甲十六艦的見習軍官,負責火炮指揮,同長江第一艦隊所有的軍官將領一樣,他也是江寧水師軍官學堂畢業的。他看著那個雖然遙遠,但是卻依然高大無比的身影,心中充滿了興奮和激情,在這一刻,劉浩然曾經在水師學堂演講過的話突然回蕩在他的耳邊。
「好男不當兵,這是自古傳下來的說法,這是為什麼呢?當我們翻閱史書的時候,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壯語還依然能清晰可听,逐鹿漠北,決戰西域,氣吞萬里如虎的偉大勝利還依然清晰可見,這一切難道都不是千千萬萬當兵的用鮮血和生命換取的嗎?他們為國家和民族博得多少榮譽?可是為什麼到了現在卻落得了如此下場?」
「從前宋開始,朝廷開始執行內王外聖的政策,我們的戰馬不再能馳騁漠北漠南,我們的勇士不再能縱橫域外,上百年下來,契丹人、黨項人、女真人、蒙古人,他們不再有對中原天朝的畏懼,而是對中原富庶的貪婪。這一切都是如何造成了。」
「這是因為朝廷把天下百姓視作牛羊,自己是放牧牛羊的牧人。當豺狼前來殘害、肆掠牛羊時,牧人們毫不在意,他們不在乎十幾頭、幾十頭牛羊的損失,因為他們有千千萬萬的牛羊。于是前線將士們浴血奮戰的戰果被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朝廷用無數百姓的生命向那些蠻夷宣示著自己的仁德,為的就是自己能繼續當牧人,他們會毫不吝嗇地任由野狼在羊群里逞凶,他們以為只要豺狼吃飽了自己就會退回去。但是他們的仁德和軟弱卻為我們的國家和百姓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一次又一次得逞的蠻夷最後給我們帶來了靖康之恥,帶來了蒙古南侵,帶來中華有史以來最黑暗的時代。」
「在以往朝廷的眼里,軍隊不過是他們的牧羊犬,最重要的任務不是抵御外來入侵,而是看好治內的牛羊不要生亂,如此國家、如此朝廷,豈能不敗?」
「現在,我們在黑暗苦苦掙扎,我們奮起反抗,為了就是讓自己、家人和子孫後代免除世世代代做牛做羊的命運,我們要驅散黑暗,重回光明,但是這一切靠向蒙古韃虜宣講仁德就可以達到嗎?不,這需要我們手里的刀劍,需要我們的熱血和生命!」
「在這里,我要求你們,要求江南所有的將士做一個新式軍人,他們去除以往的陋習,要滿懷對國家和百姓的忠誠,誓死捍衛他們的安全和尊嚴。一個國家,如果連自己的老百姓的安全和尊嚴都無法保障,如何算一個國家?一個軍人,如果連他熱愛和忠于的國家都無法捍衛,如何算一個軍人?如果一個男人,如果連他的家人都無法保護,如何算一個男人?」
「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話對也不對!如果一個名將他腳下踩的大部分都是自己部屬的枯骨,那他就是廢物,是罪人!如果他的腳下踩的都是侵略者的枯骨,那他才是歷史和國家的功臣!」
「今天,我們要掙月兌以前束縛在我們身上的繩索,向天下宣示,我們才是這世上最偉大的民族和國家,我們擁有數千年的文明和歷史,我們不再被野蠻和愚昧威脅和統治,我們可以流血甚至失去頭顱,但是我們不會再因為屈辱而痛哭,不會再因為求生而下跪。而你們,千千萬萬的將士們,將是億萬中華百姓手里的劍和盾,你們將會把億萬百姓心中的吶喊變成向敵人頭上傾瀉而去的彈雨!」
「滿懷對國家、民族的熱愛和忠誠,我們無所畏懼,鮮血和生命是我們為國家和民族偉大復興獻上的祭品,我們願意用挺起的胸膛迎擊任何敵人的長矛,願意用手里的槍炮擊碎任何阻擋的障礙,我們要用我們的鮮血和生命實現我們的誓言,忠誠、責任和榮耀!」
馬文才記得清楚,當劉浩然用慷慨激昂的字詞語言和無比有力的肢體語言向台下的軍官將領學員演講這段話時,會場一片沸騰。所有人的血被逐漸加熱,劉浩然的話一次又一次被打斷,最後當他演講完時,上千極度興奮的學員們拼命地鼓掌、跺腳,許多人的臉上流滿了熱淚,任何動作都無法表達他們的心情。
和以前一樣,馬文才每次想起那次會場演講,他的心情都不由激蕩無比。當戰艦駛過之後,馬文才回頭看了看後面開始歡呼的同僚戰友們,開始慢慢恢復自己的心情。
馬文才算是第二代定遠軍人,他的父親馬得勝,原名馬驢兒,出身于濠州城東一戶大地主家的佃戶家庭。他少年時因為長得還算清秀和機靈,因此非常榮幸地成了少爺的伴讀書童。
少爺是標準的紈褲子弟,雖然年幼,卻最是頑皮不堪,對于讀書就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于是背書、做功課這些事情就落在了伴讀書童馬驢兒身上了,教書先生得了地主家的俸糧,對于衣食父母倒也不好得罪,于是就加倍地關注馬驢兒,幾年下來,佃戶出身的馬驢兒雖然還是不通文義,可倒也學到了東西,識了不少字。
過了一兩年馬驢兒又開始承擔起另一項艱巨的任務,為少爺當打手。當打手就必須勇武,還要學得一身武藝。濠州地處淮西,自然習武風盛,有本事的人不少。地主家也請了好幾個武藝高強的護院,于是都成了馬驢兒的老師。
過了好幾年,馬驢兒倒是成了武藝高強、略識文才的文武兩用人才,也成了少爺身邊離不開的好幫手。而少爺更是向紈褲子弟標準的吃喝嫖賭迅速發展,終于有一天,少爺在濠州倚翠樓跟人爭紅牌惹出事端來了,把州府判官的兒子給暴打了一頓。
該判官雖然只是個七品官,可他是色目人,又是官府里的老書吏,找了個機會刀筆輕輕一轉,地主家很快就家破人亡,不但老爺、少爺進了大獄,家財也分別進入了達魯花赤、知州、同知等人的腰包里。
幸好馬驢兒見機快,知道少爺驕橫跋扈遲早要出事,早早就借口父親有病,回家侍奉去了。地主家敗,馬驢兒用十幾年當「狗腿子」積攢下來的一點「犒賞」買了幾畝薄地,討了個媳婦,老老實實當起農民來。但是他有武藝在身,又頗識得幾個字,急公好義為村里鄉親們辦了些事,加上為人又豪爽,很快成了十鄉八里聞名的豪杰。
那一年郭子儀等人在濠州起事,鄰鄉的朱和尚回鄉拉隊伍,很快就找到馬驢兒頭上了。他原本想去投軍,但是老婆臨產,需要人照看,于是一時走不開。過了些日子,劉浩然桃園結義的故事傳到了濠州,馬驢兒和淮西眾多豪杰一樣,听了之後激動不已。民間豪杰是最講兄弟義氣的,這種事情也正對他們的口味。馬驢兒老婆剛好生完老三,月子也坐完了,于是馬驢兒連濠州朱和尚也不投了,攜家帶口的和上百濠州好漢奔了虎頭山,還給自己改名字叫馬得勝。
馬得勝跟著劉浩然從定遠打到江寧,最後也成了一團的統領,後來在東南戰事中受了傷,左腳不是很方便了,于是便轉為杭州守備,也算是成了一員地方守備大員。經過數年的血與火,馬得勝和萬千定遠軍老兄弟一樣,對劉浩然是無比崇拜,幾乎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劉浩然說搞棉布廠有前途,鼓勵大家參股開廠,馬得勝砸鍋賣鐵湊了些錢,與他人合開了一個棉布廠,結果賺得缽滿盆滿。
根據劉浩然的號召,馬得勝原本想讓作為長子的馬文才去讀書,老二、老三去從軍,可惜馬文才不是讀書的料,不但報考江寧大學無門,連江寧陸軍軍官學堂預備學校都考不上,最後只得轉考了當時比較冷清的江寧水師軍官學堂預備學校。倒是老二考上了杭州東南學堂,不過馬得勝硬要老二轉學去了江寧學堂,因為那里離丞相近些。
馬文才在預備學校還算順利,畢業後進入到水師軍官學堂繼續進讀,去年秋天剛好畢業,按照慣例被發到戰艦上當實習軍官。
馬文才原本是申請到海軍戰艦上當實習軍官,可是他的成績不拔尖,于是也就失去了這個眾多水師軍官們期盼的機會,只好轉到了長江第一艦隊來。馬文才在實習期間一直非常勤懇,他希望盡快服滿一年的實習期,獲得長官的嘉許轉為正式軍官,再好好表現一把,看有沒有機會去海軍。現在大家心里多少都有底,陳友諒敗局已定,他一去,長江艦隊就成了純粹的江防艦隊了,所以大家都把眼光放在了開始展露出遠大前途的海軍身上了。
「馬準尉,艦長傳令,火炮立即準備待命。」一個軍令軍官跑來向馬文才說道。
馬文才立即回了一個軍禮,然後招呼麾下的火炮手趕緊下到第二甲板,回到自己的崗位。
「準備!」馬文才大聲喊道,炮手們立即開始行動起來,按照規定,馬文才負責指揮五門十六斤火炮,配有二十五名炮手和五名炮長。
馬文才站在後面,右手抓住甲板上方的繩索扶手,注視著炮手們的動作。炮手們推開右邊船舷上的火炮窗口,然後把推桿伸了出去,再回過頭來插進炮管里,來回清理炮膛。隨即炮手將火藥筒和填充物塞進炮管,再用推桿推緊,接著炮手抱著一粒炮彈,小心地放進炮管里。由于第二甲板的位置問題,所以這里火炮的目標大部分是敵船的劃槳部分,所以多使用實心鐵彈,不像第一甲板火炮那麼麻煩。
當最後的填充物被塞進去並推緊之後,馬文才走到炮位後面,看著炮長們檢查燧石擊發裝置和連接炮管內部通孔的暢通。一切準備就緒後,馬文才向站在船艙中間的火炮指揮官大聲叫道︰「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炮位準備完畢!」
隨即,其他兩位實習軍官也開始報告了,听到右舷炮位準備完畢後,火炮指揮官隨即下令︰「準備左舷!」馬文才馬上和屬下的炮長、炮手們跑向左舷,開始起剛才的動作。打起仗來誰也不知道會先用哪邊船舷,所以現在兩邊先全部準備好。
左舷炮也準備好後,火炮指揮官馬上拉動了繩索,拉響了第一層甲板上的銅鈴,將準備完畢的信息傳遞上去。
剩下的時間就是等待命令,當火炮指揮官宣布解散後,炮手們便三三兩兩坐在甲板上,低聲地閑扯起來。馬文才坐在一角,從背包里模出一個本子,用鉛筆開始記起日記來。這是他在水師軍官學堂養成的習慣,為的是有一天寫艦長日記時順手一點。從船舷窗口可以听到整齊的木槳劃水的聲音,還有從下層甲板傳來的劃槳手簡短有力的號子聲。
馬文才不一會就記完了不多的筆記,然後坐在那里听炮手們的閑話。可能是傳統吧,江南水師的將士一向以粗鄙著稱,喝酒鬧事、打架斗毆時時發生,甚至有個說法是你如果沒被典軍鎮撫署的人找過麻煩,你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江南水師將士。想想也是,江南水師的軍紀甚至還要嚴酷過陸軍,而且長年累月要待在一個狹窄的地方,生活和作戰環境極其惡劣,回到岸上誰的脾氣都不好。而且水師一向都非常團結,打架基本上都是群毆,只要扯起嗓子喊一聲水師的爺們被欺負了,附近听到的水師將士不管認不認識,都會上去助拳。所以不管是陸師常備、守備部隊或者巡檢,都不敢輕易去惹水師。
這些炮手們在低聲議論前些日子在妓院里與陸師發生的一場毆斗,這次斗毆可謂是盛況空前,而且對手是赫赫有名的大內親軍。數百人把整個杏花坊變成了戰場,最後連趕來彈壓的典軍鎮撫部隊也被黑拳打趴下十幾個。
「他娘的,大內親軍一向臭屁哄哄的,誰也不放在眼里,可惜他們惹上了海軍那幫孫子。也不想想,海軍那幫孫子個頂個都是咱們水師最凶悍的,而且丞相待海軍就跟親兒子一般,誰怕誰?一個字!打!」
一個據說親歷過此事的炮手在那里口水直飛的講述著「戰事」的細節,尤其是說到大內親軍那幫人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時更是興奮不已,說到下黑手打典軍鎮撫部隊時更是神采飛揚。
「李三,你上去打了幾拳?」一個炮手開玩笑道。
「他李三要是上去打拳了就不會在這里了!」另一個炮手笑著說道。
「姥姥的,你知道就好!」李三悻悻地說道,「為這件事情,劉尚書和俞尚書都鬧到丞相那里去了,還扯進一個侍從司的劉都司,整個江寧都鬧翻天了。最後還是丞相出面再把這件事情擺平了。馬準尉,處理的結果是怎樣的?」
听到炮手們轉過頭來看著自己,馬文才笑了笑答道︰「大內親軍涉案人員被開除回原部隊,海軍涉案人員是戴罪效用,也就是他們這次出海回來功勞全部抵消。」
「看吧,丞相還是偏向咱們水師,這海軍的待遇還真沒的說,咱們得找個機會混到海軍去!」李三感嘆道。雖然海軍涉案人員的懲處也不輕,而且這是劉浩然沒有辦法的事情,他急等著海軍出海去,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讓幾艘即將出航的海船缺員。但是在李三等人看來,這太優待了。
馬文才听完後也不說話了,江南上下誰都知道,劉浩然對海軍是青眛有加,使得很多人都垂涎海軍這個很有前途的職業。但是馬文才知道海軍的風險有多大,工作有多艱辛,他曾經听俞通海、陳孝林等第一批出海的海軍軍官講過課,知道很多細節。相比之下,長江艦隊、大內親軍和其它陸軍就顯得十分的幸福了,難怪劉浩然對海軍總是網開一面。但是馬文才知道,這種網開一面也是基于軍紀軍法的原則,像這次群毆事件的懲處結果,戴罪效用,出海一趟累得半死卻什麼功勞犒賞都沒有,萬一出個海難生個病什麼的,就跟普通陣亡一般,難道還不算重?
正想著,馬文才突然听到了一陣尖銳的哨子聲,接著是船艙里的銅鈴劇烈地搖動起來,發出刺耳的鈴聲。
「準備迎戰!」馬文才一躍而起,並大聲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