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時的酒淡的很,不過喝多了照樣上頭。趙勝是歡迎宴會上的主角,別人可不會管你滿沒滿十八歲,該敬到的酒要敬到,回謝的酒也一觶都不能少,甚至還多了十觶,三觶是魏王特別讓魏章魏老公子代為致意的,兩觶則是「生了病」的範痤範上卿讓大夫芒卯代為致歉的,此外還要加上五觶回謝。這十觶本來不在禮程之內,但是卻實實在在地存進了趙勝的肚子,酒精的效力絲毫不比別的酒差。
趙勝一直睡到第二天辰正左右方才醒過來,在滿室淡淡的檀香之中睜開眼,目光所及處首先看到的便是守在塌旁的喬蘅。
「公子醒了。」
喬蘅明亮的眸子之中帶著淡淡的血絲,似乎昨晚並沒有睡好,看見趙勝睜開了眼,她忙欠身站了起來,語氣之中竟然帶著極力掩飾的喜悅。
趙勝抬手揉了揉額頭,打了個哈欠才道︰「珩兒沒睡好?」
「睡好了。奴婢本想著公子夜里怕是要叫水,誰知公子卻睡了一夜都沒醒。」
洗漱的水早已準備好了,喬蘅一邊回答一邊取來衣衫服侍趙勝穿戴,錯眼間見趙勝嘴角上翹似乎想說什麼,趕忙接著說道,
「公子。富大夫和藺先生已在外廳候著了。富大夫說公子昨日勞累,不讓奴婢打攪公子歇息。」
原來還有這個緣故在里頭,難怪這丫頭神情之中難掩親昵,說出來的話卻又尊卑分明,這戲還得演到什麼時候是個頭?趙勝會心一笑,向喬蘅點了點頭,喬蘅便抿著唇下意識的低下了頭去。
外廳之中,藺相如和富丁早就等著了,內室里的對話听得清清楚楚,見趙勝已經醒了,跪坐地更是踞正,好半天看到趙勝袍服一整的踱了出來,趕忙長跪鞠禮。等趙勝虛虛地還了禮在尊座上坐下,富丁踞身站起走到趙勝身邊將一方細絹雙手捧給了趙勝。
「公子,這是咱們此行拜會魏國卿大夫的禮單,下官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公子示下。」
在魏國需要拜會誰,需要送什麼禮其實早在邯鄲時就已經安排好了,本來並沒有趙勝什麼事。趙勝身份特殊,按照嚴格的禮制,覲見完魏王,剩下的只需要拜會魏王室的長輩即可,其他人即便高居上卿之位,那也只是魏國臣僚,趙勝如果去見,那就是屈尊下拜。
當然了,「禮制」也沒說趙勝一定不能去見其他人,但趙勝身為公子,又是此行的正使,先不說不管去見誰富丁都會跟著,任何敏感的話都沒機會說出口,就算富丁不跟著,你一個貴公子去見魏國臣僚是為了什麼?這麼傻乎乎的一去,心跡不就徹底暴露在李兌面前了麼。到時候善不了後,輕則不能返趙,重則說不準就會莫名其妙的死在魏國。
趙勝還沒傻到那個程度,況且藺相如說的很清楚,合縱已經經營了將近一年,很多事情已經安排好了,富丁這次來只是其中的一個程序而已,並不會讓合縱出現什麼突飛猛進的發展。而趙勝要想破壞合縱,走下層路線顯然已經晚了,要想成功只能輕裝上陣,直擊魏王室這個要害。趙勝現在有這個條件,那就是魏齊,雖然魏齊在魏國朝務上沒有任何分量,但以他為突破口卻能擺月兌富丁的監視直接接觸到魏國的核心人物。既然這樣,趙勝何必再多費心思去討好別人。
「禮單就不必看了。中大夫只管去拜見就是了,別忘了代趙勝致意問候,城陽君公子說好了這些日子要陪著趙勝,趙勝還是在留在驛館等他為好。」
趙勝揮了揮手,表現出一副絲毫不上心的架勢,然而富丁听見這話卻有些為難地向一旁的藺相如看了過去。
藺相如同樣偷偷瞟了富丁一眼,清了清嗓子才道︰「公子,剛才城陽君府遣人過來稟報,城陽君今日一早便被魏王招去了王宮,說是有要事相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今晚宴請公子之前怕是不能陪公子了。要不然……」
藺相如說著話又看了看富丁,富丁贊同的點了點頭,也沒說話便詢問地向趙勝望了過去。
「噢,大事相商?」
魏齊去王宮了,還和魏王有要事相商?趙勝不由一愕,魏齊是一介紈褲,從來沒真正參與過朝政,魏王怎麼會想起來跟他「大事相商」?不過別家自有別家的事,父子之間誰能說得清楚。
「那也好,城陽君既然有事,那便讓他去忙吧。至于拜會,我好歹也是……」說到這里,趙勝微低下頭,臉上露出了不悅的神情,片刻之後方才極不情願的說道,「富大夫,莫非一定得讓我去不成麼?」
趙勝話音一落,藺相如險些笑了出來。他生怕被富丁看見,連忙抬起手模模鼻子掩飾了過去。
「這……」
富丁也被趙勝說愣了,公子這叫什麼意思?不願意去直說不就得了。
「公子若是,若是……那也好,下官代為致意就是。」
富丁何嘗不怕趙勝真的跟著去?昨天趙勝在朝堂上避實就虛,表現出的才思機敏真不是蓋的,萬一在別人面前編排李相邦幾句,自己不一定能壓得住他。嗯,有些事應該抓緊做了……富丁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內室門口候命的喬蘅,趕忙告退了出去。
趙勝一直把富丁目送出院方才轉回了頭來,略略帶著些疑惑向藺相如問道︰「魏王好好地怎麼想起來召見魏齊了?」
藺相如捋著胡子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道︰「誰知道呢。不過……嗯,定是與公子有關。公子不必多想,靜觀其變就是。」
這個可能性很大,不然魏齊哪來的什麼「大事」。趙勝點了點頭笑道︰「趙勝在富大夫那里怕是難有好印象了,今天若是留在驛館什麼也不做,只怕會讓富大夫起疑。藺先生陪我出去各處走走如何?」
「在下敢不從命。」
這是要把戲演到底,藺相如當然不會反對,笑微微的應了一聲便出門去找蘇齊。不大會工夫準備停當,待趙勝用了飯,喬蘅便幫他換了尋常衣裝。
院子里藺相如、蘇齊、許歷他們早已經候著了,而範雎則迅速匯報了須賈,安排完武士保護後也回到院中等候,他負責平原君公子在魏的日常起居,除了趙勝要去參加正式的朝堂禮儀以外,自然要須臾不離,十二個時辰隨時听命。
這個時代已經到了戰國後期,但是除了所謂的七雄以外,還有諸如宋衛魯等中小國家以及可憐的周天子名下的東西兩周。魏國雖然比不上秦楚齊,然而跟這些小國甚至韓國相比卻是上邦大國,再加上大梁兼具水陸之便,地處交通要沖,自然成了物阜人豐,人人向往的大城市,繁華熱鬧不需多說。
趙勝今天是真正的上街游逛,沒理由前呼後擁,華車代步,把自己變成大梁街頭的一景,所以身邊除了藺相如和蘇齊、許歷以外,只跟了一個作為「導游」的範雎,至于範雎安排的那些武士則換了便裝遠遠地跟在後邊暗中保護。
大梁城並沒有市坊之分,那東西要到隋唐時代才會逐漸成型,這時的街市大多具有自發性,不管哪里聚集了大量商館攤販都會成為摩肩接踵的地方,趙勝一行招搖過市也不可能有人會想到他就是剛來訪問的外國貴賓。
「都來看看了啊,上好的魯縞——」
「上好魯縞,洛邑白氏響當當的名頭,童叟無欺啦——」
隨著一聲聲高聲吆喝,已經有十幾個人在放滿成捆細絹的木台之上翻檢了起來,而在木台之後,那兩個吆喝著的短衣漢子已經將手中細絹抖動的刷刷作響,
「別他娘叫喚了,快下來!」
就在這時候,不知從哪里來的五六個壯漢突然擠到了台子前面,一陣厲聲高喝頓時壓制住了那兩個短衣漢子的吆喝。圍在攤子前的人們見他們一臉凶神惡煞,便很是自覺的停下了翻檢,遠遠地退開了幾步,而周圍來往的人群听到動靜也漸漸圍了上來,不大時工夫便已圍成了個很成規模的圈子。
「各位,各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兩個買絹的漢子很有眼色,見有人要來砸場子,趕忙跳下堆滿絹捆的木台笑嘻嘻的迎了上去。
然而來人並不買賬,領頭的那個壯漢臉上橫肉一抖,勃然喝道︰「什麼好說不好說!我問你,你們這是哪里來的奸賈?說是魯縞就是魯縞,說是洛邑白氏就是洛邑白氏,當俺們大梁人都沒見世面的麼?」
縞本身是一種絲織品,算是一種常見的衣料,各國各處都有織染,不過因為魯國的縞最為出名,所以魯縞便成了最高品級的代名詞。這個時代窮人是不少,但是作為大梁這種地方,除了權貴以外的富人並不在少數,即便小富之家,買一點縞綢之類的衣料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這個時代商品經濟畢竟處于開端時代,市場只有這麼大,做同樣的生意你賺了我就賺不到,所以除了那些產地有限的商品可以行銷天下外,各國都有的東西一般極難賣往他國。
眼前這場景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肯定又是「同行冤家」的戲碼。大梁人經見過世面,一眼便看出本質,更多的人加入了圍觀的行列,一個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圈已經頗為壯觀了。
「各位有話好好說,俺們這確實是魯縞,各位要是不信,只管上前驗看。」
賣縞的漢子一臉低聲下氣,但是說出的話卻並沒有退讓的意思,一邊說一邊把手里展示用的細絹向那個壯漢遞了過去。
壯漢依然不買賬,一把推開那個漢子,從懷里抽出一塊絹料向圍觀的人群一抖,接著高聲說道︰「各位看看,咱們魏縞哪里比他們什麼魯縞差?他們還賣這麼貴,這不是欺咱們魏人麼?咱們把他攤子給砸了吧!」
那個買魯縞的漢子站穩了身,趕忙又擠了回來,用比那壯漢更高的嗓音喊道︰「這位兄弟,話可不能這麼說,魯縞名聞天下自然有它的道理,不然咱們比一比,找幾位老先生掂量掂量模一模,我這魯縞若是不比魏縞更輕更細更軟,各位再砸我的攤子不遲。」
壯漢當仁不讓,雙眼一瞪道︰「比就比,兄弟們準備好家伙,待會就叫他們好看!」
「諾!砸他娘的!」
一陣轟然應答,壯漢手下那幾個人將木棍在手心里砸的「砰砰作響」,已經做好了砸攤子的準備。
……
此時趙勝恰好從這里經過,見了熱鬧便停下來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當看到賣魯縞和賣魏縞的兩個漢子肩膀擠著肩膀、互不相讓的請圍觀群眾比較貨物時,趙勝忍不住「哧」的笑了一聲,點頭向身旁輕笑不語的藺相如示意了一下,一行人便轉身準備離開。
與此同時,在圍觀人群後邊一幢商館大敞的門口,一位白衣襲身的年輕人注視了趙勝片刻,接著輕輕招了招手,將一個隨從伴當叫到了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