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聞聲回過頭去時,帷幕後的角門處掀簾走出了一個高髻博帶的年輕人,十五六歲的模樣,白衣勝雪,俊逸無比,然而明眸皓齒、朱唇粉腮間卻難掩幾分脂粉氣,特別是急忙招呼趙勝時那個銀鈴般的聲音,更是無以遁形了。
「你……」
趙勝微微一詫,雖然他多少也有些預感,但呂方剛才一口一個「家主」卻總是有意無意的將他往偏處帶,這時候見到了「家主」真身,還是難免有些發愣。
藺相如剛準備站起,看到那「年輕人」,又下意識的坐下了身,目光與範雎一踫,都無聲的笑了起來;許歷和蘇齊則大眼圓睜、面面相覷,卻一聲也沒敢吭;而呂方見「家主」親自出了面,更是慌忙起身離席,束手立在了一旁。
「小女子拜見呂家少主,冒然相請卻無從相拜,還望足下見諒。」
小姑娘出門總是要麻煩一些,換了男裝雖然不能瞞過所有人,但平常哪會遇到那麼多特殊情況,終究要方便許多。她躲在後頭讓呂方代為接待,自然是不想和趙勝他們這幫「明眼人」直接交集的。當然她也明白趙勝剛才漫天要價根本就是好奇心驅使想逼迫她出來,然而她確信趙勝必然可用,萬無為了一點矜持便就此放過的道理,所以雖然是無奈現身,但一顆心反倒放寬了。
她的心倒是放寬了,然而麻煩也跟著來了,她一個女孩家卻穿著男裝,斂衽太妖,身份暴露下再學男禮長身鞠拜也已無必要,左右為難下只好拱拱手敷衍了過去。
趙勝現在當真是有些尷尬了,白家作為天下名門,他雖然沒見過,但多少還是听說過一些情況的,所以剛才雖然隱隱有些預感,但想到的更多是比如白家「家主」行動不便或者長相極其丑陋,貿然拜見會失禮數之類的情況。現如今害得人家小妹子現了身,他尷尬之下只得趕忙大禮相拜了下去。
「在下唐突,還望姑娘恕罪。」
「不妨的。」白「家主」當然沒法兒上前攙扶,只是遠遠地嫣然一笑道,「小女子剛才在內室聞足下高才,誠心相請,早晚也是要相拜的。」
那就好,趙勝微微舒了口氣,總算掃去了尷尬,然而他知道白家的小姑娘既然現了身,那就是鐵了心要招賢納士,要想輕易月兌身恐怕有些麻煩,只得笑了笑盡量把話題往一邊扯了。
「久聞白氏枝繁葉茂,高才輩出,不知怎麼……」
「噢。」
小姑娘俏臉上微微現出了些酡紅,凝神低了低眸才輕聲笑道,
「魏王原先做太子時家父居魏做大夫,小女子曾在太子府侍奉女公子季瑤左右。前些時日奉了女公子之命離齊前來拜見時,正巧家中接了些魯縞,小女子便請了纓,其實,其實不過是順路同來罷了。」
「原來令尊是仲南先生,在下失敬。」
小姑娘這樣一說,趙勝立時明白了她的身份。她父親白鐸白仲南是白圭的次子,白圭去世之前其長子就已早逝,所以白鐸是白家真正的宗子家主。白鐸曾因為白圭的關系在魏國當過大夫,白圭病重時奉父命辭官回到臨淄主管家業,雖然做大夫名聲不顯,但因為白家家主的身份卻揚名天下。
至于這個小姑娘說的侍奉魏國女公子季瑤也並不是真的當侍女,戰國君威並不像後世那麼大,更何況是太子,所以親近大臣家中年齡相仿的子女與王子王女們成為玩伴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她所謂的侍奉不過是委婉的謙辭罷了。
小姑娘見趙勝向她父親致了敬,也顧不上什麼妖不妖了,趕忙斂衽回了一禮笑道︰「家父曾在邯鄲居留多時,若是足下明示桑梓,說不準家父還曾拜會過呢。」
這近乎套的,我總不能說家父原先住在城東王宮啊……趙勝不自在的模了模鼻子,呵呵一笑掩飾道︰「在下家鄉離邯鄲還有些路程。呵呵,小地方,小地方……」
這小姑娘精靈得很,見趙勝不願攀扯,干脆也不套近乎了,直槍明劍的笑道︰「若不是足下提醒,小女子便闖下大禍了,小女子不敢言謝。剛才請呂方先生相邀雖是不敬,卻是一片赤誠。小女子知道足下剛才是在說笑,不過若是小女子能答應的,小女子必不虛辭,即便是答應不下,小女也定當稟明家父,還望足下三思。」
拒絕必然會得罪人的,不過這事兒還真沒法「三思」,雖然到了現代人們依然尊奉不跟女斗是君子,但是必須得罪人的時候再遮遮掩掩肯定不行。趙勝心知現在越黏糊越月兌不開身,干脆沉下臉直接說道︰「姑娘以為在下剛才只是漫天要價麼?」
小姑娘畢竟年紀小,一見趙勝表情肅然,登時明白他並不是說笑,小臉接著就有些發寒,下意識的問道︰「足下的意思……」
「姑娘還請恕罪。」
該趕快走了,在這麼弄下去還不知道會引出什麼話來,趙勝鄭重的一拜道,
「不知道姑娘听沒听過一句話,兵合則剛,兵分力弱。在下家資稀少,卻是祖業,殫精竭慮尚且難以為繼,雖然依順白氏必會得以臂助,但忠人之事卻要為白家分出大半的心,如何還能專心經營家業?況且臨淄邯鄲遠隔千里,白家產業與敝家所營又不同,雖然外行人看上去同是商賈經營,然而其間差異何止萬千?在下可以在小處相提醒,但要說經營卻是絲毫不懂的,即便一通百通,要想深得精髓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這其間為白家做不了什麼,豈不是對不起白家?在下推辭並非客套或者其他,而是為了白家,也是為了自己好,所以還請姑娘恕罪。在下告辭。」
說完話趙勝再次行完大禮,連那個小姑娘的臉色都沒看,接著轉身就走,藺相如他們見趙勝這回是真的走了,也忙站起了身。範雎年青倒沒那麼多說道便跟上了趙勝,藺相如卻禮數周全,莊莊重重的向呂方他們鞠了一禮,這才穩重地大步追了出去。
蘇齊領著許歷自然不敢遠離趙勝半步,他見趙勝這麼干脆就走了,居然有些不甘心,跟在趙勝身邊小聲說道︰「那小丫頭對公子有些意思,公子就算不答應,可走那麼慌干什麼?」
「哪那麼多廢話?走你的!」
趙勝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地甩給滿臉無辜的蘇齊一個冷臉,已然走到了街上。那些暗中保護的武士就隱藏在谷店門外,見趙勝他們出來了,便遠遠的跟了上去。
石板鋪就的街市上依然繁華如故,一名推著一車衰草的瘦高漢子快步越過趙勝身旁,未曾齊肩時,斗笠下的雙眼迅速向上一番,仔細打量了打量趙勝,又快步趕到了前頭。
那瘦漢子動作雖快,終究沒有瞞過許歷的眼楮,許歷不動聲色的踫了踫蘇齊的眼楮,見他疑惑的向自己望過來,便怒了努嘴,用目光示意他去看那個瘦漢子。
「嗯。」
蘇齊點點頭輕哼一聲,又沒事人似地向四周胡亂撒望了起來。
與此同時,大梁城外某處茅草屋中,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短衣年輕人臉上略略帶著些心神不寧,正背著手在低矮的屋梁下來回地踱著步。不大會工夫屋門被「乓」一聲撞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壯漢子闖了進來,迅速合上屋門,趕忙走到了年輕人身邊。
年輕人等的就是他,見他到了,忙轉過身問道︰「都打探好了?」
壯漢用衣袖擦了把汗,微喘著說道︰「打探好了,今晚去城陽君府赴宴,明日拜會魏章,後日去見範痤。」
「好。」背著手的年輕人眼中閃出一絲凶光,冷冷的笑道,「城陽君府和魏章相府守備甚嚴,咱們也難得手,那就是範府了……哼哼,門前鞠拜,一擊而中!」
壯漢也跟著笑了起來,附和道︰「咱們等了這麼久,兄弟們早就準備好了。」
「好。這兩日給兄弟多買些酒喝,今後咱們只怕也沒命喝酒了……」說到這里,年輕人似乎有些感傷,沉了沉才道,「叔段,這是咱們的事,你們萬萬不要讓小妹知道。」
壯漢愣了愣,終于還是凝重的點下了頭︰「諾,大哥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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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丁忙完自己的事回到驛館,略一休憩便要去拜見趙勝,然而留在驛館中的陪臣卻告知他趙勝尚未回來。這情況並沒有出富丁的意料,但他略一思忖,終于還是裝作不知道似的去了趙勝住處。
趙勝那些非貼身的隨從自然不敢阻攔富大夫,當他走進內院時,听到動靜的喬蘅連忙迎了出來,看見是富丁,臉上先是露出些許驚訝,但接著便斂衽拜了下去。
「嗯。」富丁笑呵呵地點了點頭,腳下不停,一邊向廳中走去一邊問道︰「公子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富大夫。」
喬蘅有些拘謹,但猶豫了猶豫還是跟進門恭恭敬敬的站在了一邊。
富丁坐在了矮幾後,抬頭見喬蘅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忍不住便笑出了聲,和藹的問道︰「喬姑娘這兩日可歇過來了。」
「……多謝富大夫。」
喬蘅連頭也不敢抬的小聲應了一句,但謝過之後卻微微的抬起了頭來,皓齒輕咬著下唇仿佛有些話不好說出口,但猶豫了片刻,突然「 」的一聲跪伏在了地上,
「奴婢那日得富大夫關照,這些日子卻無從叩謝……富大夫,奴婢自小便沒了,沒了父母,一個爺爺又年老無從關照,奴婢……」
「好了好了。」富丁望著肩背微微顫抖的喬蘅,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嘆了口氣才道,「誰的心都是肉長的,我家女兒與你歲數相仿,看見你我便想起她了。唉,說起來你們一般大,卻……嗐,算了,不提這些了。」
說到這里,富丁見喬蘅的身體顫動的更是厲害,不覺點了點頭,不動聲色的接著說道︰
「喬姑娘,公子如今年少,最是閑不住的,我這次跟著公子出來……有些話也不怕你听去……我這次跟著公子出來頗是有些頭疼的,生怕公子有個閃失,我賠上身家性命也難以贖罪,喬姑娘侍奉公子身邊,有些事還請替我擔一擔。比如,嗯,比如公子今晚要去魏公子府上,明日才會回來,我身為外官不能跟著前去,實在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不妨將公子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告知我一二。呵呵,這也不是我胡亂操心,實在是擔心公子安危。」
「富大夫!」
喬蘅听到這里滿眼驚恐地抬起了臉來,但是當她看見富丁肅然的表情時,猶豫了半晌,終于還是緩緩地點下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