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奢與趙勝只能說熟或者不熟,絕不存在認不認識的問題。趙奢是趙國宗室遠裔,雖然與趙王、趙勝這一支已經不再親近,但也是正牌的宗族子弟,至于他一眼就能認出此時身穿布衣草履的趙勝,一方面是因為這三年里趙勝雖然長高了許多,相貌上卻沒有太大的變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就在幾天之前魏王迎接趙使的朝會上,他恰恰躲在角落里看見過趙勝。
趙奢能成為未來的名將,深沉謹慎自不必說,剛剛認出趙勝,他便意識到了些什麼,雖然拘禮恭謙,卻把聲音壓到了最低。
「平原君?」
趙奢能一眼認出趙勝,樂毅卻沒那麼容易,三年前趙勝還不到十四歲,並沒有參與朝務,樂毅幾乎沒跟他見過面,另外樂毅早已對魏國失望,自然連前幾天魏趙禮節性朝會的虛禮也不願參加了,所以別說趙勝此時一身墨者打扮,就算是華衣錦服,如果趙奢不提,他也不見得能往平原君身上想。不過名將與普通人的不同就在于臨亂時的反應,當樂毅回頭看清趙勝時,立時拱手一拜,同樣將聲音壓了下來。
「請公子後廂密議。」
「好,有勞樂大夫。」
趙勝這次本來只是想找樂毅,沒想到竟然同時遇上了趙奢,雖然時人並不知道這兩位今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大事,但趙勝心里清楚,心中振奮自不必多說,微笑著道了聲謝,便和趙奢、馮夷一起默不作聲的跟在樂毅身後向後院走去。
喬蘅和馮蓉在後院得到報信,急忙與樂夫人一同迎了出來。她倆是知道趙勝行蹤的,前幾天趙勝讓她們來找樂毅時曾經說過,做完一件大事便和馮夷一起來與她們相見,她們忐忑不安的等了這麼長時間,終于盼來了趙勝他們,懸著的心自然落了下來。
兩下相見,馮蓉倒還沒什麼,畢竟這些年她和哥哥一直是在風口浪尖上生活,而趙勝那里對她來說也僅僅是公子而已,然而喬蘅不同,她巴心巴肺的擔心了好幾天,終于看見趙勝再次全毛全翅的出現在面前,雖然放下了心,但心里卻莫名的有些難受,一聲「公子」滑出唇邊,眼淚差點跟著落下來。她本來是個很堅強的姑娘,可也不知為什麼,這些日子卻脆弱了許多。
四下黑暗,趙勝不可能看清喬蘅的神情,再說現在大事當前,他即便察覺出了喬蘅的異樣也沒工夫弄那些兒女情長的事,笑了笑便向她們點頭道︰「樂夫人好。蘅兒,馮姑娘,你們先陪樂夫人說會兒話,我跟樂大夫談些事便過來拜見樂夫人。」
蘅兒?公子……樂毅捋著胡子望了望滿臉驚訝的樂夫人,登時明白這錯綜復雜的關系連問也不必問了,趕忙抬手相讓把趙勝三個人請進了一間密室之中,四下里一坐便舉目向趙勝看了過去。
「公子先前認識馮夷?」
「不是,只是機緣巧合罷了。」
趙勝搖了搖頭,轉目笑微微的看了看馮夷。馮夷如今「家長」在前,又是惹出天大麻煩的正主,立刻不好意思低了低頭。
「噢。」
樂毅跟趙奢對視了一眼,不用多問兩個人也都已經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樂毅低下臉沉了一沉,緩緩站起身向趙勝一抱拳道,
「舍佷無禮,實在是樂毅之罪,還望公子見諒。」
樂毅這樣說表明他對劫持事件已經了如親見,甚至連趙勝為什麼來找他也已經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趙勝要的就是明白人,跟著起身還了禮笑道︰
「馮壯士高義難得,要不是他趙勝也不可能找到樂大夫。趙勝這次來本來只是拜請樂大夫的,並沒曾想到介逸兄也在大梁,還請介逸兄恕小弟不恭之罪。如今既然有緣相逢,小弟當以大事相托,煩請兩位以大趙為念,臂助趙勝一二。」
趙勝現在根本沒必要兜圈子,他清楚樂毅和趙奢三年前為什麼要離開趙國,那麼他們倆天然的便與自己是同盟,何必再試探過來試探過去呢?
趙奢終究是趙氏親族,不管到了哪里心里第一個想到的都是趙國,李兌專權架空大王令他報國無門,他無權無勢又受迫害,看不到前途也只能隱忍,然而這些日子趙勝暗中做的事多多少少讓他見到了一些希望︰李兌專橫強勢不假,但終究是外姓,並不能一手遮天,如今趙國成了這個樣子完全是因為沒有一個能挑頭跟他對著干的人物。
平原君年歲雖小,但這些日子做的事卻表明其才其志,並且說明他已經為扳倒李兌做了些準備。或許大趙的希望便應在他身上,若是如此,即便天不假命,即便必起波瀾死傷無算,但相比默看李兌專權任由趙國如此沉淪下去,我輩兒男又何惜這一腔熱血!
不需明言趙奢也已經明白了所有的事,他瞬間便想就了種種即要攻殺李兌又要盡量保證趙國局勢的辦法,不過這些還只是倉促之間的最初設想,並不成熟妥善,不過相比來說現在還是顯明忠義更為重要,其余事完全可以慢慢來,所以他沒有絲毫猶豫,退身一站,「啪」的一聲抱住雙拳,雙眼中已經滿是熱忱。
「公子。趙奢不才,唯有一條性命可報效家邦,萬事還請公子示下!」
「好,小弟等的就是介逸兄這句話!」
趙奢立刻答應並沒出趙勝的意料,現在只剩下樂毅的態度了。然而令趙勝微微有些詫異的是,坐在主座上的樂毅此時捋著胡子卻一直沒有吭聲。
樂毅跟趙奢不同,他雖然是趙國人,但身世卻有點復雜,他的先祖樂羊本是魏將,百多年前奉魏斯之命攻滅中山國,從此落籍中山靈壽,後來鮮于中山復國,樂家便成了中山人,這個國籍一直保持到樂毅幼年,後來趙武靈王三伐中山,盡收中山國土,樂毅他們才成為趙國人。
雖然樂毅身份復雜,但中山國畢竟屬于異族國家,樂毅從很小時就落了趙籍,而且長大後又做了趙國大夫,所以對趙國的歸屬感還是很強烈的。然而歸屬感是歸屬感的事,理智上卻使他不敢像趙奢那樣一揚熱血。
公子之志已明,並且不避己,那就是對自己完全信任,要將大事與性命一同托付。樂毅感念趙勝的知遇之意,可是他並不認為在目前的局面下自己真的有能力成為趙國的抵流柱石。公子壯志可嘉,然而……
「公子,樂毅並非沒有一腔熱血,只是以目下的局面來看,李兌絕非那麼容易扳倒的,朝中大半重權皆在其手先不去說了,就是三軍之中,如今除了鎮守北疆的牛翦牛老將軍之外,又有多少人能說與李兌沒有牽連?
即便是牛老將軍,沙丘宮變之後還不是被排擠出了邯鄲,身邊除了被貶為裨將的廉頗廉將軍等寥寥幾個人可算忠勇,剩下的哪個不是李兌的人?公子之志樂毅明白,大事小做,聚集忠勇以迅雷之勢攻殺李兌亦未為不可,但如今強秦窺視,趙國萬萬亂不得,還請公子三思而行。」
樂毅雖然實在不願意打消趙勝的積極性,但作為年長些的人,他不能看著趙勝去冒天下之大不韙,本來以為一番循循誘導必可令趙勝冷靜下來,誰想趙勝只是笑了笑,卻向前傾了傾身。
「樂大夫擔心什麼趙勝心中明白,不過趙勝既然敢這樣做,那便不是沒有一點憑借的,趙國那里只要樂大夫和介逸兄肯出面,必然可以把許多人拉過來。」
「唉……」
听見趙勝這樣說,不但樂毅,就連趙奢都嘆著氣搖起了頭,公子終究還是年少,他們倆能拉動一些人不假,但想在如今的局面下去扳動李兌,將被牽扯進去的又豈會只是趙國一個國家這麼簡單?
趙勝見樂毅和趙奢臉上露出了失望,不由笑了笑道︰
「兩位誤會趙勝的意思了,動不了李兌的根基,就算再多的人願意忠勇為國,最後也只是給別國可趁之機。要想一擊而成又不留後患,還需讓牛老將軍這種壓得住陣的人站過來,他們雖說如今受到打壓,但軍中朝中的威望還在,只要拉得動他們,倒李者必眾,觀望的人也會更多。另外……趙勝這兩天來還做了一件事。」
「還做了一件事?」
樂毅和趙奢听趙勝說的這些比剛才周全了許多,正要提起興趣,誰想趙勝卻不說了,兩個人登時被悶了一下,面面相覷下不覺齊聲問了出來。
這里已經到了最關鍵的地方,能不能成事都在此一舉了。趙勝笑望著樂毅和趙奢頓了一頓,緩緩說道︰「今日趙勝來見樂大夫之前先去見了一個人,此人或許可幫我趙國成就大事。」
「誰?」
「孟嘗君。」
「孟嘗君?!」
樂毅和趙奢相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心領神會的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