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幸馮姑娘命大,若是再向上半分就會扎到心尖,那便連救也沒的救了。不過出了這麼多的血,一般人恐怕早已挺不過去。好在馮姑娘是練武之人,體魄遠比一般人為好,至于能不能捱過去……小人醫術淺薄,力有不逮,實在不敢妄加判定,還請公子恕罪。」
「如此也要多謝先生,我已命人回邯鄲去宮中延請醫士,想來不日就能到武安。」
「那就好。」
……
寬敞的廳室中再次增加了火爐,暖烘烘的讓人身著薄衣也覺不著冷,面色如紙的馮蓉閉著雙眸平躺在榻上,靜靜的沒有一絲聲息。跪坐在塌旁的是白萱和兩名平原君府使女,一臉憂色的注視著榻上的馮蓉,耳朵則靜听著趙勝他們的對話。
郭家大宅的老醫士忙活了半天,臉上總算有了些和色,略略舒展開了些眉頭,微鞠在那里小心翼翼的向趙勝稟報著馮蓉的情況。按照醫活不醫死的行醫之道,像馮蓉這種情況老醫士向來是不敢踫的,然而今天他卻拼了老命使出了渾身解數,這倒不是他想巴結趙勝,也不是听說了馮蓉是趙勝什麼人,而是因為自從昨天看到趙國的王弟相邦滿臉絕望的將這位姑娘抱回來以後,整整一天一夜都沒吃沒喝沒合眼,就這樣緊閉著嘴唇陪在旁邊,他便覺著自己有必要壞一壞師傅傳下來的規矩了。
公子尚且留在這里不肯離開,別人自然也不能不守著。範雎多少有些後悔昨天沒跟去校場,如果他去了,說不準萬事又是另一番情形。然而他想是這樣想,終究不好說出來,見老醫士說馮蓉一只腳已經跨出了鬼門關,緊揪了一天的心總算略略放松了一些,抬眼向一旁同樣兩眼布滿血絲的蘇齊、郭縱看了看,接著轉頭對趙勝勸道︰
「馮姑娘應該沒事了,咱們就這樣坐著,她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公子還是先回去歇上一歇的好,要不然的話……」
說到這里範雎沒再說下去,因為趙勝一直呆呆的向馮蓉那邊望著,只怕根本沒听見。範雎忍不住嘆了口氣,終于知趣的閉上了嘴。
「公子……」
听到範雎的話,榻旁的白萱轉臉向趙勝他們看了過去,就這一眼,她心里登時一陣痛︰僅僅只過了一天一夜,心力憔悴的趙勝已經不復往日的榮彩,兩只眼楮里滿是赤紅,而雙頰也微微凹陷了下去。白萱嘴嘴唇微微哆嗦了哆嗦,低頭稍稍收拾了收拾心神,鼓起勇氣抬頭說道,
「公子若是還信得過我,還請回去歇上一會兒。馮姑娘這里就交給我好了。」
「信得過我」四個字把趙勝扎了一下,他回過神來看了看白萱,臉上硬生生的擠出個笑容道︰「那也好,沈仲怕是秦國派過來埋在你們身邊的細作,情形如何我自會細查,白姑娘不用掛心,我……我去送送先生。」
說著話趙勝站起了身來,他終于徹底「還了魂兒」,範雎、蘇齊他們心思大定,忙跟著起身隨他相送郭縱和醫士。老醫士五六十歲的人了,精力不濟,現在多少放松了一些更覺疲憊,忙起身交代白萱她們隔一段時間便通一通風,接著與郭縱一起與趙勝他們相互鞠請著退出了廳去。
此時已到清早,天色還沒有大亮,晨風雖然頗涼,但拂面一吹卻讓在悶熱的廳里憋了半天的趙勝他們感覺頗是舒暢。郭縱先請走了老醫士,回身正要寬慰趙勝幾句,趙勝卻先笑了笑道︰「馮蓉的事勞郭家主跟著受累了,趙勝頗是愧疚。這里已經沒事了。郭家主還是安心冶鐵,早日將好鐵鍛鑄出來。」
這個在朝堂漩渦中浮沉的年輕人確實與別人不一樣,巨大的悲愴之中還能接著冷靜下來……郭縱敬佩的點了點頭,肅然說道︰「公子的法子確實可用,小人前日已經造出了些好鐵,只是火候上還欠些把握,再弄上幾次,也就兩三日便能造出公子所說的鋼了,公子盡管放心就是。」
趙勝笑道︰「好,郭家主只管去忙,不過出了昨天的事,郭家主還是要多小心些,萬萬不要把法子泄露出去。」
「諾,小人謹記,小人告退。」
郭縱忙抱了抱拳,正要退身離開,瞥眼處卻看見門旁的暗影之中馮夷仿佛丟了魂一樣,失神落魄的叉腿靠牆箕坐在地上。先秦人穿的是褲,只包著兩條腿卻沒有襠,如果叉腿坐的話很容易露出下頭的「小弟弟」,所以箕坐是極其不雅的行為。郭縱見馮夷這副模樣,深知他現在連死的心都有了,不覺頹喪的搖了搖頭,忙向趙勝告了退。
「馮夷……馮夷。」
趙勝也看見了馮夷,送走了郭縱以後轉身低下頭輕輕喊了他兩聲。馮夷一開始雙眼茫然地絲毫沒有反應,當趙勝第二次喊他時,他才從遠處收回了目光,仿佛不認識似的盯著趙勝看了片刻,突然跳起身來撲通一聲跪伏在了趙勝面前,渾身巨顫不已,劇痛憋屈之下嗷的一聲便大哭了起來,半晌方才決然的哭道︰
「請公子賜小人一死!」
死還不容易!蘇齊恨不得將馮夷揪起來狠狠的扇他兩耳光,他只顧私誼絲毫不設防的將刺客引到了公子身邊,如果不是公子有所察覺,現在躺在那里的恐怕就不是馮蓉了。然而此刻馮蓉生死未卜,馮夷又已臻心死,蘇齊冷冷的盯著他卻如何也下不了這個手了。
趙勝臉色陰晴不定的望著馮夷在那里慟哭,半晌方才嘆了口氣道︰「馮蓉已經沒事了,等睜開了眼,你想讓她因為你再死一次麼?」
馮夷頓時怔住了,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猛然止住哭聲抬頭向趙勝看了過去,淚流滿面的哽咽片刻方才說道︰「小人之罪萬死而不辭其咎……」
「算了,不要再說了。」
趙勝頹然的擺擺手打斷了馮夷的話,嘆了口氣道,
「說來說去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這句話讓蘇齊,馮夷他們都愣住了,範雎心中一動,突然想起那天在大梁城陽君府的事,忍不住閉了閉眼,忙俯身拽扶著馮夷道︰「起來吧,公子已經免了你的罪了。」
等馮夷極不情願的站起了身,範雎又對趙勝問道,「公子是怎麼看出那個張拂和沈仲是細作的?」
趙勝道︰「範先生還記不記得馮夷說張拂馬戰步戰、各式兵刃皆精,而且劍法精妙?」
範雎不覺一愣,忍不住看了看垂著頭的馮夷,好奇地問道︰「听是听到了,只是天下豪士頗多,張拂如此強悍並不為奇,這與他是秦國細作有何關聯?」
趙勝搖著頭淡淡的笑了笑︰「並沒有關聯,只是這句話讓我想起秦將司馬錯揀選鐵鷹銳士的標準了。鐵鷹銳士精中選精,數十萬秦軍之中不過千六,而其中遣派特殊任務的高手更是不過百余,所要的標準正是馬戰勝趙、步戰勝魏,各式兵刃皆精,這些事在秦國是秘中之秘,不過我多少還是听聞了一些。想到這些不過是我一念之間的事,本來如此高強的武夫並不只秦國有,但馮夷說了別的話卻讓我不得不有此疑心。」
「別的話……」
範雎昨天並沒有趙勝的突然一閃念,但听到趙勝的話卻猛然醒悟了過來,
「公子是說張拂身為墨者不與魏墨中人過多交集,反而與馮夷這些趙墨來往密切,而且因為通過幫馮夷刺殺公子的事可以看出他在魏國官府中頗有人脈……若是往細作身份上想,這些事確實有些不正常……是了,他既然來投奔公子和馮夷,必是有當官做大夫的心思,而他在魏國官府中既然有人脈,以他這樣高強的本事,只要賣賣力,只怕連將軍都做上了,又何須再跑來趙國投靠馮夷。好險,生機居然只是公子的一閃之念!」
昨天因為馮夷的關系,大家都沒有多想,此刻想明白了這些,範雎頓覺後怕,愣神間眼皮連連跳了好幾下。
趙勝笑了一聲道︰「這些事雖然蹊蹺,但也有些能說過去的理由,比如魏國不會用人埋沒了他張拂,所以才會投趙尋求機會。不過我既然已經起了疑心便不能不小心,所以才會繼續試他。張拂這人口風極緊,只不過他心存邪念便免不了要露出馬腳。他說想跟著我做護衛以求進身,然而當我許諾他為將時,他雖然鞠身道謝,卻並不是那樣歡喜,其後我讓他演練武藝,問他先練馭馬之術還是兵刃之術,他卻說自己並非那麼厲害,只是擅長劍法攻防護持之道,這不正是要告訴我他適合做護衛麼?
既然已經有了從軍為將的機會,他還要做護衛做什麼?唯一的解釋無非是想依傍我為親信,將來更有大展之機。這些理由說得過去,但他一心刺殺,並沒有想過其後如何,所以為免我當真將他送入軍中,竟然將自己的馬戰步戰之能全數否定,他若當真有心上進,這樣做豈不是斷了自己的後路?就算沒有前邊那些事,到這里他也不能不讓我懷疑了。」
範雎思索著點了點頭道︰「理由當然好找,他完全可以說自己是一心貼附公子,所以才會在倉促之間忘記了今後如何。看來公子也不是十分確信,方才讓他前去演練以便布下捉拿的局,接著又以鐵劍相夸以使他心緒放松,而後突然說出司馬錯的名字,使他在猝不及防下原形畢露得了。如此說來這絕不是司馬錯安排的了,張拂既然冒充魏人與馮夷親近,那麼必然是秦國有拉攏趙墨為己用的計劃,馮夷他們刺殺公子時他想辦法提供便利,自然是想徹底斷了趙墨的退路。只不過他沒想到最後卻成全了公子。他既然敗了,回秦難免受懲罰,也不難產生刺殺的念頭了。」
「正是如此。」
趙勝頹然的嘆了口氣,抬起眼皮看了看馮夷方才道,
「他畢竟是馮夷帶來的,若是我錯疑了他,免不了會傷了馮夷和馮蓉,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一步步的去細查,誰知……誰知這樣做最後卻害了馮蓉。」
見趙勝說出了這樣的話,馮夷心里更是酸楚,喉頭重重的動了幾下,猛然一抱拳道︰「公子,禍是小人闖出來的,小人願一體承擔。張拂手底下還有幾個人,應當都是秦國人,張拂既然來了趙國,他們難免也會來趙,小人現在就去想辦法把他們捉來。」
趙勝撇了馮夷一眼問道︰「抓?你怎麼抓?」
馮夷啪的一拱手,決然說道︰「公子放心,經了這回事,小人今後絕不會再因私害公,也絕不會再如此不謹慎,那個沈仲既然與張拂有牽連,小人便從他身上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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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大宅雖然沒有私牢,但也有懲罰犯錯下人的黑屋,這些日子恰恰沒人「享用」,正好便宜了沈仲。沈仲可沒有高信那麼大的本事,四下漆黑里周圍連一點聲音都听不到,巨大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沈仲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呆了多久,甚至連晝夜都分不清了,每到饑餓許久有人悶不作聲的送來食物時,門外頭都是亮堂堂的白天,這樣的錯覺足以讓他不知天數。就這樣沒有黑白,沒有聲音的熬著,沈仲幾乎快要瘋了,他曾想一頭撞死,可想到家里人時卻又怯懦了,只能繼續這樣熬下去,到最後唯一的渴望便只剩下了送飯開門時那短暫的一點亮光。
也不知過了多長的時日,當屋門再一次吱呀一聲打開時,沈仲還以為又到了吃飯的時候,連忙欣喜若狂的撲向了門口,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這次並沒人給他送飯,反而是兩個彪形大漢突然闖了進來,不容分說便拉住他的兩條胳膊將他拽了出去。
門外白亮的天光讓沈仲極是不適應,他眯縫起眼本能的想抬手遮一遮,但兩條胳膊都在別人控制之中,那也只能無奈的任人擺布了。在窄巷寬路七繞八拐,也不知跨過了幾道院落,當最後進入一間寬敞的廳堂時,兩名大漢猛地向前一貫,
沈仲撲的一聲便摔趴在了一張矮幾前頭。這一下摔得不輕,沈仲呲牙咧嘴的吸著涼氣,當用胳膊一節節的撐起了身體抬頭看見幾後坐著的人時,他心中一驚,慌忙趴在幾上帶著哭腔高聲求道︰「公子饒命啊,小人真的不是秦國細作啊!」
「我說你是秦國細作了麼?」
趙勝看著沈仲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抬頭望了望站在身旁的範雎和馮夷,再向沈仲看去時已是好整以暇。
「我,我……」
沈仲發覺自己說漏了嘴,頓時有些驚慌,但接著收住心神,連忙狡辯道,
「公子殺那個人時說他的主子是司馬錯,緊接著便將小人關了起來,這,這只會是將小人錯當成他的同黨了。公子,小人冤枉啊。」
「冤枉?」趙勝不以為意的笑了笑,「你知道自己在那間屋子里蹲了幾天了麼?」
「幾,幾天?」
沈仲想到那間恐怖的黑屋,背上的汗毛立刻炸了開來,下意識的便問了出來。趙勝緩緩地笑道︰「七天。」
「七天……」
沈仲痛苦的趴在了地上,剛剛艱難地重復出了這兩個字,趙勝緊接著便問道︰「還想不想再進去?」
「不不!」
沈仲頓時慌了神,慌忙抬起頭正要求饒,趙勝已經壓著他的話音勃然怒道︰
「白瑜讓你跟白萱來武安時,他們去找你你以為誰都看不見麼?他們如今都已經老老實實的招了,莫非你想見見他們不成!」
「啊!不,不!我不見他們!」
沈仲愕然的驚呼了出來,趙勝盯著他的眼楮勃然怒道︰
「不見?你不見誰!」
沈仲瞬間懵了,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進了趙勝的圈套,再想狡辯一切都已經晚了。
旁邊的範雎看到這一幕頓時樂了,自從張拂被殺到現在還不到三天時間,趙勝根本來不及派人回邯鄲調查,可就是借著白萱提供的很少一點信息,竟然連嚇帶騙的幾句話便把沈仲給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