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最後的抉擇
趙匈之戰延至深夜亦未停息,將近子時時分,在付出萬人的傷亡以後,趙軍三路共七萬余大軍依靠近兩千乘戰車和連綿不絕的鹿砦,終于在高闕山谷北口艱難地完成了圍堵防線,開始依靠工事輪番防守休息。
與此同時,南邊車步騎聯軍經過將近一整天的激戰,成功阻住了因為無法退出包圍圈,在絕望之下幾近瘋狂的匈奴人對高闕關整整三次瘋狂反撲。當入夜時分筋疲力盡的匈奴人攻勢漸弱時,騎軍趁機後退休息,車步兵也被留守高闕關的三萬部隊替換了大半。新注入的力量精神飽滿,斗志昂揚,防線更是穩固。
而在高闕山谷之北、陽山虎狼口之南的大片草原,近一萬留守保護退路和五千多從山谷中僥幸逃出的匈奴騎兵尚未撐到天黑,便在三面合圍來的趙國優勢兵力連番弓弩輪射之下被全殲,早早的便結束了「使命」。
不過這一萬五千匈奴武士死的並不委屈,甚至很是光榮,特別是留守虎狼口的那一萬騎兵在得知主力大軍遭到趙奢所率趙軍圍堵時沒有倉惶北逃,反而果斷選擇了即刻南下增援,準備與山谷里的匈奴人南北夾擊,試圖撕破趙奢軍的防線,將大部人馬救出來。
他們的目的是好的,決策也很正確,但可惜選擇的行動時間稍微差池了些,剛好比西邊貼著山壁以及東北方向草原殺過來增援趙奢的四萬多趙隊快了那麼一兩步,于是南北夾擊未成之下反而陷入了趙軍的反包圍,也只能在箭陣矢雨之下不甘地去見他們的昆侖神了。
高闕山谷南北綿延十余里,東西亦達數里,近十萬匈奴騎兵被圍困在這里,被趙軍步步緊逼,逐漸縮小空間。雖然略顯擁擠了些,但在付出近半傷亡以後,也終于依靠原先準備用于攻打高闕關的雲梯、撞木、大車等等攻城器械倉促的建起了防止趙軍進一步逼近的防線。
于是在次日丑時左右,趙匈雙方在筋疲力盡之下終于默契地選擇了休戰。戰場火把如林,火光映照之下,傷痕累累、筋疲力盡的兵士們沒點人樣的就地一躺,身旁滿地都是人尸、馬尸、破損的車輛器械兵器以及或干涸或新鮮的大片血泊,再加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味,這景象充滿了十足的詭異恐怖。
頭發散亂的於拓臉布滿了憔悴,雖然因為身居中陣並未親自與趙隊廝殺,身並沒有傷痕和血污,但在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被什麼東西刮蹭了,身的衣裳垂下了縷縷布條,在南北通堂的疾風中飄飛慘然。他身幾乎被抽空了力氣,委頓下垂的右手里握著柄隕鐵劍,漫無目的地在死人堆里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著,隨著吱咕吱咕的腳步聲,羊皮長靴已經沾滿了浸飽了鮮血的泥土。
滿身滿臉都是灰泥的伊茲斜和幾十名舉著火把的親隨跟在於拓身後五六步遠的地方,全數沉著臉一聲不吭,見於拓在死人堆里一名不知是死還是活著的兵士身旁停下了身,也都自覺地圍去站住了。
於拓之所以停下,是因為隱隱听見那名趴在地的兵士似乎輕輕地哼了一聲,他忙撇劍蹲在了那名兵士身旁,俯身伸臂費力地將他翻了過來。
在火光之下,這名尚不滿二十歲的兵士左邊鎖骨下深深地插著半支斷箭,月復背之到處都是傷痕,甚至連胸口的兩根肋骨都不知是被馬蹄還是人足給踩斷了,半片鋒利的胸甲斜斜的扎入了月復部的肌肉里,創口足有一掌之寬,胸甲的圓頭恐怕已經沒入了月復腔之中。在橫豎棋布的傷口之處,新鮮的血液依然還在向外滲著,只不過接著便滲入了成片成片沾滿了泥土草睫的干涸血污之中。
那名兵士緊緊閉著的雙眼始終沒有睜開,當被於拓翻了個身扶起來時受到了火把光芒的刺激,雖然微微皺了皺眉,但隨即便沒了反應,只是極其虛弱無力的蠕動了蠕動干裂的嘴唇,似有似無的放出了一個「水」字。
「水?快,快拿水來!」
於拓雙眼之中一片赤紅,听到那聲「水」,仿佛受了驚嚇,渾身不由一顫才慌忙轉頭向伊茲斜他們望了過去。
伊茲斜等人听見命令,亦是一陣忙亂,但良久以後,伊茲斜卻赤著兩只手沙啞著嗓子痛苦的喊道︰「大首領……」
於拓沒有再吭聲,低下頭無力的向伊茲斜擺了擺手,沉默良久以後緩緩模起扔在一旁的鐵劍高高舉起,猶豫了半晌終于狠狠地刺向了那名兵士的心口。
血,溫熱的血液如柱般噴到了於拓的臉。於拓這輩子雖然殺人如麻,但此時心中卻是一陣驚懼,被血柱一激,連忙閉了雙眼,等感覺到懷里的那個身軀猛然一顫之後再無了聲息,這才緩緩的將那具尸體平放在地,抬手在他臉的重重地抹了兩把,無助的希望他能略顯干淨的回到昆侖神身旁。
伊茲斜默然的注視著於拓的舉動,內心里一片黯然,見他長嘆口氣緩緩地站起了身,立時情緒激動的高聲說道︰「大首領,趙國人耍陰謀詭計來坑騙我們,他們要有種為何不跟我們正面干一場!我們匈奴人死也不能死的這樣窩囊,跟這群豚鼠拼了!」
「是啊,拼了!」
「大首領,拼了!」
在伊茲斜的帶動之下,四周的親隨也都激憤異常地振臂高呼了起來。
於拓仿佛一瞬間老了十多歲,無力的擺了擺手,緩緩說道︰「拼……拿什麼拼?」
伊茲斜猛地一愕,立時高聲接道︰「咱們雖然被趙國人圍在了這里,但手至少還有幾萬人馬,只要趁著趙國人反應不過來,集中兵力沖擊北邊谷口側面,十有能沖出去。只要回到草原,趙國人能拿我如何!這個仇算是結下了,我們早晚有一天還得再殺回高闕關來!」
於拓無力的道︰「這地方多好……趙勝隱忍了這麼久,步步都在算計著我,難道你以為他會想不到你說的這些麼?」
伊茲斜見於拓已是心臻死境,心里頓時大急,忙勸解道︰「大首領,咱們打得疲了,趙國人又能比我們好多少?這里反正是死地,只要大首領一聲令下……」
「大首領!大首領!您怎麼在這里?彥師廬首領都找了您許久了。」
沒等伊茲斜說完,不遠處的黑暗中忽然傳來了一名骨都侯的聲音,緊接著哪個方向匆匆的跑過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須卜氏首領詹師廬。
於拓看見詹師廬跑向了自己,心中突然沒來由的閃過一絲怯意,沒等他跑到身邊便迎去道︰「詹師廬首領,這都是於拓害得你們啊……」
「唉,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
詹師廬臉似乎閃過一絲恨意,但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朗,他哀嘆了一聲,緊接著便抓住於拓的雙臂急切的問道,
「於拓大首領,如今咱們該怎麼辦?難不成就這樣坐以待斃麼。」
「你說該怎麼辦?」
於拓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卻先反問了一句。
詹師廬哧著牙花「嘿」了一聲才急咧咧的道︰「於拓大首領,咱們也別說什麼趙國人使使詐害咱們,這話不夠丟人的。既然干不過趙國人就要說干不過的話,如今咱們損兵過半,在這破地方又施展不開手腳,要是硬拼只有全軍覆沒,死路一條,倒不如先降了趙國人再作打算。」
「降?」
於拓直勾勾的望著詹師廬,等他漸漸露出了些怯意,這才緩緩說道,
「這次咱們糾合十余萬大軍攻打高闕,要的是奪下河套。如今雖然傷亡過半,但還有好幾萬的兵馬加幾十萬部眾,你覺得趙國人會如何對待你我?」
「這……」
詹師廬頓時被問愣了,他清楚於拓為什麼要這樣問。匈奴如今是草原最為強大的民族,這次有擺明了是想佔領趙國人的河套,就算他們這十余萬人全軍覆沒,依然還有很大的力量。野心在,實力在,趙國人心知肚明之下怎麼肯留下匈奴人的力量?這次誘敵深入,又布下這麼大的陣仗鐵桶合圍必然是想一舉殲滅的。投降?恐怕有些困難。就算趙國人讓投降,等匈奴人棄了馬,丟了武器,後邊的事情恐怕更是不堪
詹師廬渾身一抖,一瞬間便沒了話。於拓等了片刻才幽幽的嘆了口氣輕聲問道︰「詹師廬首領,你可看到呴犁湖首領了麼。」
此時詹師廬的精神幾乎垮了,「嗐」了一聲才道︰「呴犁湖剛才沖擊山谷北口的時候早就被亂馬踩得連點骨頭都沒剩下了,還提他做啥。」
「呴犁湖首領死了……」
於拓更是一陣委頓,捂著嘴重重地咳了幾聲,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只能將鐵劍劍尖支在地支撐住身軀,眼神恍惚地向北邊極遠處火光影晃中趙國防線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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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一整天的激戰,趙勝並沒有隨撤下去的人馬回到高闕關,而是選擇留在了前線,此時合圍已成,勝負已定,高闕關無憂之下,牛翦留下幾名將領鎮守關闕,自個兒也趕赴了前陣。
牛翦趕到前線時已經到了深夜子時,一天的緊張激戰之後,匆匆清掃過後的戰場饑腸轆轆的將士們正在分批吃著飯。火把光芒之下,牛翦那一頭標志性的白顯眼,因為得知相邦就在軍中而軍心大振的將士們突然又看到大將軍到了,一個個興高采烈的站起身來向他招呼了起來。
招呼自然不是見禮,難免有些調侃的話失了禮數,反正大家都在興致頭,牛翦又是是好脾氣,自然沒有著惱的可能,一路站在戰車笑呵呵地向兩旁的將士們招著手,十余里路程就這樣在歡聲笑語里匆匆行了過去。
此時趙勝、左軍將軍朱晉和本軍閑下來的幾名副將、裨將,以及安頓好前陣防線以後貓過來的車軍將軍雷澤一幫人正不分尊卑的圍在一塊堆兒盤腿坐在地大快朵頤,見牛翦到了,便亂手亂腳爬起身,手里還油滴滴捏著羊腿鹿脯,沒等牛翦所乘的戰車停穩便鬧哄哄的向牛翦見了禮。
牛翦自然是連忙下車還禮,一陣鬧哄之後見火光之下趙勝他們一個個雖然都是滿身滿臉的塵土,嘴唇周圍以及下巴卻是油光錚亮,頗是滑稽,雖然年老矜持,但還是忍不住捋著胡須呵呵的笑出了聲來,等趙勝他們發現了異樣,連忙抬袖沒頭沒臉的亂擦了一陣以後才屏開朱晉和雷澤眾人,對趙勝笑道︰
「末將打了一輩子的仗,還從未像今日這樣緊張過。前邊這里雖是時時傳回消息,末將卻早就想趕過來了。」
說到這里,牛翦雙眼之中已經滿是慈愛,雖然沒有夸趙勝,但萬般深意皆在其中,沉住聲笑道,
「介逸那里過不去,不知道具體情形如何,不過合圍必然已經嚴密。看樣子匈奴人折損不小,下一步還需小心行事才是。相邦已經在前頭一整天沒合眼了,朱晉他們也跟著不能走,末將看倒不如先回關闕休息,這里不妨交給末將好了。」
趙勝笑道︰「以現在的情形看,匈奴人要是沒折損一半以的兵力,那就是於拓會守。趙勝看他們或降或拼命也就在這須臾之間,這麼緊要的關頭,趙勝就算回去又怎麼可能睡得下?剛才我還問了朱晉、雷澤他們幾句,雷澤說要是匈奴人這回不死光他下半輩子怕是也難合眼睡個安生覺了。」
「呵呵……」
牛翦深領其會的笑了兩聲,也不再勸了,捋捋胡須道,
「窮寇莫追,困獸莫戧。萬事還是以穩妥為要。咱們傷亡情形如何?」
趙勝皺了皺眉道︰「剛才匆匆清理了一下,差不多戰死了五千多,輕重傷恐怕得以倍計。幸好咱們佔了地勢之利,不然的話就算能撐住匈奴人沖擊,恐怕也不可能只損失這麼一點人。趙奢的情況現在還不清楚,不過他們那里遠比咱們這邊苦的多,恐怕傷亡遠在這邊之。」
牛翦默然的點了點頭道︰「如今的情形遠比咱們原先預計要好許多。不過匈奴人現在應當還有五六萬可戰之兵,若是讓他們投降,恐怕他們必然心有不甘,天亮以後免不了還有一場大戰,」
趙勝認同的道︰「嗯,正是如此。不過為免傷亡更巨,還是以攻心為,匈奴人中計被圍,又損失慘重,士氣必然大損,不過絕境之下卻又難免要做困獸之斗,更會凶猛。我看不如趁夜多擂幾次戰鼓嚇嚇他們,等天將明未明他們最為困乏之際,再給給他們來個勸降為好。」
牛翦點頭道︰「好,勸降必然要做,不過困獸之斗更是不能怠慢,挫其銳氣最為重要……嗯,末將看這樣做完全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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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勝和牛翦定下這麼一個餿主意,被困在山谷里的匈奴人算是慘了,最是困乏疲倦,只能硬撐著勁兒防備趙軍趁夜攻擊的時候,突然听見遠處的黑暗之中傳來了無邊的戰鼓和喊殺聲,立時成了驚弓之鳥,該馬的馬,該挺矛握弓頂防線的頂防線,誰想過了沒多大會功夫,趙國人沒攻來不說,戰鼓聲和喊殺聲也莫名其妙的停了。
這他娘不是嚇唬鳥麼?匈奴人老半天才回過身來精神一松,誰想沒過多久趙國人那里又嗷嗷嗚嗚,咚咚咚咚地弄出了動靜。這次更好,北邊的趙隊遠遠地听見動靜,居然也跟著擂鼓吶喊了起來,頓時又弄得匈奴人一陣緊張,連忙全員陣準備抵御進攻。
如此三番下來,天都快亮了,緊張之中的匈奴人們連一丁點的休息都沒得到,不免漸漸的松懈了下來。與詹師廬等人密商大計的於拓見此情形,連忙厲聲命令道︰
「戒備,戒備,不要中了趙國人虛實之計!」
戒備?誰要是在一整天激戰之後連一點有些都得不到,又是處于必死的陷陣之中毫無希望的時候還能全神戒備起來?雖然於拓嚴令無比,但許多人還是疲沓了許多。
也不知這樣僵持了多久,東邊的天際漸漸現出了天光,正當趙國人勸降之前的最後一波擂鼓吶喊響起來時,谷中的匈奴人忽然全員跨了馬背,像是回應趙國人似的齊聲吶喊著全力向北邊山口最東邊的趙國防線沖了過去。
匈奴人發動的實在太突然了些,所趁的正是趙國人虛張聲勢,難免有些不備的時機,這時機選的及時到位,當匈奴前鋒猛然沖過來時,略有些松懈的趙國防線頓時出現了可乘之機,在匈奴兵不計傷亡的沖擊之下,沒過多久便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雖然即刻反應過來的各處趙軍很快補了過來,但駕乘用馬和人腿哪里比得戰馬速度,等防線再次穩固下來時,至少不下三四千匈奴騎兵已經沖破防線逃了出去。
這三四千人之中恰恰有死活不顧的於拓等人,當逃出了生天遠遁許久以後,於拓雖然不敢停馬,卻依然不甘地回頭張望了張望,他此時已經遠離趙國防線,卻還能听見那里無邊的殺聲。他知道自己的幾十年苦心經營的心血算是徹底完了,但只要自己能活下來,總算要比什麼都沒了要好得多。
於拓的心血確實完了,他到最後依然沒有弄清楚趙國人要干什麼,如此激烈的一陣沖鋒雖然使自己逃出了命來,但被刺激起來的趙隊已經沒有機會在選擇勸降,只能在北邊圍堵的同時,南邊防線全數壓展開了殺戮。
失去了統領的四五萬匈奴人就像是失去了靈魂,在源源不斷涌來的近十五萬趙軍的合圍之中徹底變成了沒頭蒼蠅,即便有戰馬高度的優勢,毫無陣型可言的一番混亂之下,卻也只能在輪番突至的陣陣箭雨與刀兵寒光中紛紛落馬身亡或者受縛,當炙熱的烈日爬東半邊天空時,南北兩道防線的趙國兵士相互之間已經遙遙可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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