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時洪招娣接近李仲晟,他並非沒有懷疑過。畢竟當時他很明白她的處境,而他從小到大,身旁也從不缺各種刻意的設計接近。
但他實在是太想念順寧,太想要彌補幼年時的喪姊之痛,所以理智只維持在得知洪招娣的出身來歷無可懷疑為止,之後便是沉溺在那點虛幻的溫暖之中,再不可自拔。
或者說是,不願意自拔。
當這點溫暖被洪招娣戳破,被騙的憤怒自不必說。更痛苦的地方是,她揭破了那場美夢,感覺上就是往他本已結痂,並且感覺在漸漸痊愈的心傷之上,既狠又準的戳了一刀。
「我是如何知道的,這並不重要。」洪招娣輕聲嘆息,掙開李仲晟的手,從腕子上褪下一串瑩潤光潔的白玉佛珠,放入他的手心,「對不起,光華。」
洪招娣知道,她傷了他。然而這是她一開始設計接近他時,就預料到的結果,所以她雖對他有愧疚,卻不曾後悔。
因為在當初她所處的那個環境,縱是再來一次,她仍會做同樣的選擇。那個時候,她需要不被人壓制,不隨時為了自己的性命而提心吊膽,需要保護身邊的人周全。如果不是得李仲晟青眼相看,關心呵護,很難想像她會有今時今日,早在幾次危機中喪了性命。
而那個時候她又有什麼呢?她干癟瘦小的黃毛丫頭一個,貌不驚人,入門時間既短,靈根資質又不出眾,在內門就算被人踩死,也沒個聲響。
就是李仲晟當初第一次見到她時,亦不曾正眼看過她。如果不是她後來表現出的,順寧身上的特質,他是絕對不會過問她一個小小內門弟子的死活。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沒有能夠白白得來的東西,她瀕臨絕地之時,想要得到別人的援手,她憑什麼?
她能憑借的,只有自己的閱歷和心機計謀,掙扎出一線生機,進而擁有現在的一片天空。
所以對于李仲晟之事,她雖有未能處理好的遺憾,卻絕無後悔。
李仲晟看著她,手中光潤的玉佛珠陷入掌心,咯的手掌一片疼痛,咬牙道︰「綸兒……兩年了,你要和我說的,只有對不起三個字?」
「是的,光華。」洪招娣扶著軟藤兜的邊緣,神情平靜的望向他道,「我對你有愧疚,但並不後悔。」
「我知道你覺得,我騙了你,覺得從頭到尾都沒有認識過真正的我。」洪招娣淡淡笑了一下,道,「但那個時候,你也知道我的處境……若我不是有順寧的特質,你根本就不會多看我一眼,更談不上出手相助。」
洪招娣雖是淡淡笑著,從頭到尾神色平靜,笑容里卻有些寂寞悲傷。
可能是她運氣不好,她從來就不是什麼天之驕女,擁有理所當然的一切。為了掙扎求存,為了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她可以不擇手段。
也許會有人覺得她心機過深,甚至覺得她有些可怕,但那卻是她唯一得到自己所需的途徑。
誰不願出生時就受盡祝福,得到萬千寵愛,想要什麼觸手可得,凡事不必自己費心勞力?誰願意汲汲營營,老于世故,為了生存步步謀算?
她也想一生下來就有疼愛自己的雙親,平順的人生道路,以及溫暖的愛情。然而,偏偏她兩世的雙親都那重男輕女,人生路只能用崎嶇坎坷來形容,好不容易愛上個人,既是單戀,又是那般慘烈的收場。
只能說,她始終沒有這個運氣。
看著洪招娣這個笑容,李仲晟深深皺了眉,不知為何心底微顫。
「況且,光華,我們相識相交也有兩年了。」洪招娣唇畔仍是掛著淡淡笑容,「你真的覺得,我從頭到尾都在騙你?」
說完,洪招娣不再看李仲晟,只是扶著他的軟藤兜,隨著隊伍繼續前行。
她沒有能力和權利去左右李仲晟的想法,她只能將自己的當初的處境,以及想法告訴李仲晟,以全兩人相交之誼。
諒解與不諒解,全在李仲晟而已,她無法干涉。
李仲晟靠在軟藤兜之上,看著洪招娣瑩白如玉、線條美好的側臉,不由心緒起伏,目光亦由一開始的冰冷銳利,變得復雜起來。
正如她所說,她接近他的目的雖不純,有欺騙的成份在內,但在兩年的相識相交中,幾番共歷生死,卻是並非虛假。
就是她現在,于他面前顯露了真實面目,也是為了讓大家從「無境」中月兌身。
但順寧是他心中無法觸及、無法痊愈的傷口,也是最為溫暖柔軟的地方,她偏偏選了順寧突破他心防,讓他如何原諒?
不知不覺中,李仲晟將那串玉佛珠握的越發緊,仿若想要從中汲取支撐自己的力量,目光亦隨之晦暗深沉難測。
一行人在無邊無際的草野上,往西北方向行走了小半個時辰之後,終于來到了求援信號所標識之處。
這次的求援,是鳳麒門弟子的隊伍所發出的。對這支隊伍,洪招娣、韓白沙等人還是抱有很大的希望。
因為這支隊伍中的四名入室弟子,在鳳麒門皆屬頂尖精英,和李仲晟等五大弟子在渡真門的地位相若。如果能及時匯合救援成功,那必是一大助力,對月兌離「無境」有極大的幫助。
然而來到求援信號所標識之處後,眾人皆為眼前的一幕所震驚。
只見滿地都是尸首,二十幾余名子附的,各類靈獸的混雜在一起。而那四名入室弟子,兩男兩女,其中兩男皆已橫尸當場,兩女則雙雙變了異,赤身,張著肌肉虯結的雙臂、銀光閃閃的指爪,正在那里成對廝殺,場面鮮血淋灕。
洪招娣、韓白沙等人見狀,忙停下腳步,以防護法器張開護罩,將整個隊伍籠在其中,隔斷氣息,遠遠的觀戰。
既是沒有幸存者,變異修真者在互相殘殺,他們便不要上前湊這個熱鬧了,靜觀其變方為上策。
因為離的遠,而且那兩個女變異者互斗正酣,沒有向這支隊伍釋放殺氣,所以未曾感覺到危險的邵菁菁,亦是安安靜靜的站在洪招娣身旁。
變異修真者之間的打斗全無章法,只是憑著暴漲的力量互相比拼,你來我往瘋狂攻擊。這兩個女修變異前想必修為十分接近,變異後的實力亦是相若,洪招娣只見她們你剁下我一根手指,我斬斷你半根鎖骨,血肉飛濺,爪爪見傷,看著是兩敗俱傷之局。
段五圖在一旁開口道︰「想不到變異修真者們也會互相攻擊,原以為他們只會圍攻我們。」
文頤萍思忖片刻之後,道︰「我猜想,他們是只要看到活物就會攻擊的。順序是先攻擊正常人和動物,再彼此攻擊,不死不休。」
眾人看了看那滿地動物人類的尸首,再聯想到這片「無境」之安靜,連只會飛的蟲子都看不到,對文頤萍的推測深以為然。
洪招娣看著這一片寂靜,卻生長的郁郁蔥蔥,十分繁茂的草野,忽然心中一動。
她之前去過的灌木叢,也是如此。看來這里是動物和人類的墓地,卻是植物的天堂。
而她所修之《枯榮訣》,其中「枯」字一訣,正是將身體化做枯木,隱藏自身氣息之術。如果將其運用在實戰上,是否就不懼那些變異者的攻擊了呢?
只可惜《枯榮訣》博大精深,她的「枯」字訣只是剛開始,根本沒練到家,也不知能否有所幫助。
文頤萍說到這里,又頓了一頓,道︰「幸好這次我們離的遠,想來是沒有進入到她們的攻擊範圍。」
雖說隊伍中有邵菁菁,那兩個變異修真者不足為懼,但文頤萍到底是女子,看著那些丑陋可怕,又曾是和自己同樣身份地位的修真者變成一堆血碎肉塊,究竟還是有些心理障礙的。
李仲晟躺在軟藤兜上遠遠看了一會兒,微皺了眉頭道︰「你們覺得,那異物既是要屠滅‘無境’中人,為何不將整支隊伍變異,讓他們自相殘殺?這樣豈不更加干淨省事?為何只變異一兩人,再讓那一兩人對整支隊伍進行殺戮?」
韓白沙經他這一提醒,便也有些恍然大悟,道︰「沒錯,我們接到的信息,莫不如此。莫非那異物的苔毒,數量有限?」
洪招娣想了想,道︰「應該不是數量有限這個原因。你看這‘無境’之中,小型的飛蟻走獸都被滅的干干淨淨,這樣的數量,足夠驚人。」
李仲晟听洪招娣回應他的話,看了她一眼,態度冷靜的道︰「其中必有原因,但事態未明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測。」
他雖氣惱洪招娣,深覺感情受到傷害,但那只是他私人的情緒。眼下大敵當前,若是將這種情緒無限制的擴大,因為負氣而影響到眾人的團結合作,卻也不是他一貫的風格。
他身為築基大圓滿的修士,渡真門首席大弟子,這點心境修為上的涵養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