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世上,就算你再不情願,也要努力。因為這個世界容不下一個自暴自棄,混天等死,沒有希望,不要抱負的懶漢。當你放棄了自己,也就放棄了這個世界。
志勇當然深諳這個殘酷的道理。他曾回學校向老師借過琴房,當右手的手指觸踫到黑白琴鍵,他知道,完了。那一瞬間,他懂得了什麼叫做︰完了。完了,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很悲傷,卻又無淚。心,一下子跌入谷底,對,就是那種絕望的感覺。他也懂得了什麼叫做︰復健。那是一個艱難的歷程,特別是在鋼琴,這種需要靠技巧和速度才能達到某種高度的樂器前,你花在復健上的時間和取得的進步,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如同一只螞蟻,打算啃掉一頭大象。
有的時候,一個人想要證明自己給這個世界,就必須有相應的能力。若只抱怨沒有出頭的機會,不如看看自己到底是珍珠還是沙礫。
志勇想,就算去做一顆沙礫,也許,也是不容易的。
他去找工作。復健期間的右手,別說彈琴,拿筆寫字還顯得吃力,在電腦上飛快的打字?那還不如去彈琴。再去找咖啡店的工作?準備每天摔掉多少只杯碟?還是準備每天只接待一位客人,還得是一個不著急不著慌,任由你一只手端茶送水、慢慢服務的好脾氣?去做業務或者銷售?低到零的保底工資是給神仙準備的,因為他們不需要吃飯和睡覺。
中午十二點多,志勇沒有回家,他在路邊隨便找到一條長凳坐了下來。街上人來人往很多,看看公交車上,依舊像沙丁魚罐頭,盡管已經如此形容了很多年,仍不過時。這麼多人,他們都不工作的嗎?逛街的,談對象的,邊走邊听MP3的,一看就是剛從超市出來,大包小包拎手里瘋狂購物的……他們都哪兒來那麼多錢和時間?大白天逛來逛去,難道都跟我一樣是沒有工作正在復健的?想到這兒,志勇想笑笑,卻沒笑出來。管人家做什麼的,至少沒人像你這樣過著一窮二白靠朋友吃飯的日子。這朋友,還是個女的。你,還是個大老爺們兒。
沒法兒想下去了,再想就別活了。志勇抬頭嘆了口氣。街對面好像是一家自行車廠,門口貼著什麼?貌似是招工啟示?
果然,走進一看,廠內食堂招熬粥工人。志勇有點懵,怎麼熬粥還招人啊?食堂里誰不能熬粥啊,怎麼還專人熬粥啊?帶著好奇的心理,志勇走了進去。
「我們這廠子啊,說實話,效益不是很好,所以啊,給的工資不是很高啊。小伙子,我看你文質彬彬的,你干得了這個嗎?」
志勇沒敢提自己手的事情,他準備先問明白了。「請問,只熬粥嗎?還需要做其他工作嗎?」
「呵呵,你這一問啊,我就知道你沒在大廠子的食堂里面干過,我們這兒啊,員工很多,所以,這一鍋粥也不是好熬的啊。走,我帶你看看去。」
這位負責食堂的老師傅人非常好,五十上下,身材微胖,個子不高,眼楮不大不小,看你的時候總是微微笑著,很溫和的目光,說話跟聊家常一樣,走路也不緊不慢的,態度可親,人又隨和,志勇感到心里很溫暖,特別是在轉了一上午都一無所獲的時候,他的心真比這天氣都冷了。
跟著老師傅東轉西轉,來到了食堂中的一個大灶前,看到這口大鍋,志勇就什麼都明白了。難怪還特別注明要男工,這活兒女工肯定干不了。這口鍋,能放四個志勇進去並排睡覺還覺得寬敞有余。
「這個,」老師傅指了指空鍋里的大鐵杴,「就是熬粥的家伙式兒。一天兩鍋粥,中午一鍋,下午一鍋,中午的11點熬得了,下午的5點熬得了。夏天的時候呢,上午下午多加兩鍋綠豆湯,瞧,這個,」老師傅指著一個大號鐵桶,「拿這個提水刷鍋,洗米洗豆子盛水,都用它。干活兒干淨點兒啊,大家伙兒這麼多人吃呢。」
老師傅講話的感覺,好像已經安排好志勇在這里做事了似的。志勇猶豫了一下,趕緊答應著。
不能挑不能撿。我必須認清現在的自己,有人給我工作,就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不能不知足。志勇想著,不斷點頭答應著。
「工資呢,咱一個月一千二,夏季有防暑補貼,加上加班費啥的,多的時候你能拿到兩千來塊吧,最少的時候也就這一千二吧。這是個體力活兒,我看你高高大大的又年輕,應該干的動。現在外面這工作也不好找,你要實在不喜歡做就提前告訴我,我提前找個接替你的人,你看,這上一個人沒說話就走了,弄得我措手不及的。」老師傅一個人嘮嘮叨叨地說著,志勇就在旁邊不住地搭著話兒。
「上九點,下六點,管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就在食堂吃,管飽。」
「行,謝謝您,那我什麼時候來上班?」
「你今天還有事嗎?」老師傅忽然問志勇。
志勇一愣,「沒,沒事了。」
「那你就先把下午五點這鍋粥熬出來吧,今天熬大米粥。以後每頓什麼粥去門口看安排,那里貼著一個星期的菜單呢。你平時沒事的時候,啥都不用管啊,咱食堂蒸饅頭有蒸饅頭的師傅,炒菜有專門炒菜的師傅,還有專做衛生的阿姨刷碗的小工啥的,咱們各負其職,不要管別人,也不要多事,自己就做好你自己這一攤兒,好不好?」
「您放心,我事兒少話少,保證每天把粥熬好。」志勇很喜歡這位老師傅,他覺得他的慈祥和可親的態度讓他感覺一點都不緊張。
「得,那你干吧,哎,那邊兒一溜兒掛著工作服呢,隨便穿,找個適合你的碼兒穿上就行,有做衛生的阿姨給換洗。」老師傅又想起來什麼似的。「對了,那個粥啊,不要熬太稠了。大家是為著吃干的時候喝口稀溜兒粥舒服,太稠了反而會剩下許多米沒有人吃,很浪費的。」
「我記下了。」志勇點頭答應著。
「我就在食堂門口旁邊那間辦公室,一般我都在,你有什麼事兒找我就行。」
「好的,您放心,那我,就開始干了。」
老師傅擺擺手,沒再說什麼,走了。
志勇這才仔細打量起食堂,很大的一間食堂,很多圓桌和長凳在食堂里擺成四排。走進操作間,大家都正看著他,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就沖他笑笑,他也趕緊笑笑,點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志勇打算先去刷那口房鍋,他這麼稱呼那口鍋。左手打水,用右手刷鍋,又用左手舀出去水,左手有點吃不消了,不能總這麼靠著左手吧,試著用右手拿舀子,有點哆嗦,反正這也不是盛飯,灑多少也無所謂,正好練練右手。這麼想著,就干起來。
等粥熬上了,志勇才發現,最費體力的活兒終于來了。得時不時拿這大鐵杴攪和攪和鍋底,幸虧啊不讓我熬太稠的粥,這沒兩只手根本攪和不起來。粥要稠了就更費勁了。
第一天工作,算是不錯,兩手氣泡,但是,成功地熬了一鍋粥。志勇的心里說不清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從小學琴,二十多年,音樂學院鍵盤系專業本科畢業,現在竟然在食堂操著大鐵杴熬粥……
舍棄掉一件已經成為你生命中習慣的東西是不容易的,因為它已經是你生命中的一種存在,為了它,你花費了時間和精力甚至金錢,當它成為雞肋,放棄就變成了一件艱難的事情。很多時候,我們去追求一件事物的時候反而比放棄更容易,因為其中有激情和熱情還有向往。但如果真的需要完完全全舍棄掉,無論從情感上還是心理上,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氣去承受和面對。
做到坦然面對這一切不容易。看輕很多,生命才重。志勇不斷告誡著自己,磨礪,听起來帶勁,做起來痛苦,經歷起來需要將自己置于死地。現在的自己,必須拿出至置于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才能在殘酷的現實中掙扎著活下去。真正的生活永遠都是理性勝出感性,這才是最終的走向。面對現實,是我現在必須要做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仿佛在為自己洗腦一般,志勇反復說服著自己必須接受現狀的各種理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右手的人還有很多很多,更何況,我只是需要時間來復健而已,也許,我的手指不會靈活到像過去一樣可以彈琴,至少,我可以,我可以,可以試著彈一些慢節奏的,技巧性不是那麼強的曲子自娛自樂嘛。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快晚上七點了,志勇習慣性地等夢蝶來。想著,要不要告訴夢蝶找到工作的事情?要,還是不要?或者,騙她找到了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不跟她講實話,合適嗎?她會不會生氣?這樣想著,時間漸漸過去,志勇開始不放心起來。
自從他受傷後這些日子,他習慣了每天晚上有夢蝶出現在他的房間,帶來或清淡或豐盛的晚餐,和他一起吃,一起說話。什麼事情,一旦形成習慣,形成一種慣性,無論什麼原因打亂了這種慣性,就會使人不自在。志勇也是這樣。
掏出手機,給夢蝶打了過去,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關機?夢蝶很少關機的,是不是手機沒電了?過了一會兒,又打,還是那句話。志勇坐不住了。穿上衣服直奔夢蝶家。
敲門敲到快要放棄,以為夢蝶沒在家的時候,門忽然開了,里面一個小人兒在他面前晃啊晃,晃了幾下倒了下去。志勇這腦子嗡的一聲,心髒間歇,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裳。
看著好不容易醒過來的夢蝶,志勇是又氣又惱,夢蝶病成這樣竟然沒有給他打一個電話。看著她病的那個樣子,志勇不斷告誡自己,不可以發火,不可以發脾氣,自己生病的時候夢蝶是怎麼做的?再難再累她都會一臉輕松的樣子出現在我面前,從不提煩惱,還總是給我講笑話,不是拿我打趣,就是拿她自己打趣。我不可以生她的氣,不可以告訴她工作的事,至少她不問,我不可以說,她問,我也要說假話先哄過去。志勇想著,裝傻,裝傻我總會吧,不會像她那麼幽默那麼會講笑話,我至少可以裝傻吧。
做了一大鍋雞蛋掛面湯,志勇心里嘀嘀咕咕,我做面湯這手藝,希望夢蝶不會吃到嘴又吐了。
志勇陪在夢蝶身邊,一直看她吃飽了,臉上露出笑容,又照顧她吃了藥。看樣子,夢蝶很累,半坐著靠在枕頭上就睡著了。志勇很是心疼,這幾個月來,夢蝶沒有一天好好休息過,一直在為工作奔忙,晚上還總惦記著給我煲湯送飯。我卻一直都沒有好好為她想想,她太累了。想到這兒,志勇輕輕抱起夢蝶,讓她躺好,又給她蓋好了被子。
走到你面前是不容易的。可能我用盡一生的力量都邁不出朝向你一步。但,我還是很幸福,因為,我的心中,滿滿的全都是你。
志勇很想親口跟夢蝶講幾句話,也許,正是因為夢蝶睡熟了,他才會有想要講出來的勇氣吧。
青春是一場無悔的邂逅,我遇上了你,于是,你在我的青春里扎根,發芽,開出生命中最美的花。
或濃或淡的夜,潑墨般暈染了雙眼。由遠及近的點點街燈是否孤寂?在萬家團圓的層層樓宇外孤單矗立。有誰能夠陪伴你看日出,等日落?今夜好靜。無蟲鳴,也無鳥聲的呢喃,想到你已沉沉睡去,是我最安心的一件事情。
志勇熄了燈,輕輕打開門,又輕輕鎖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