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賡並不知道當年鼎升在郎溪開發生態旅游山莊的項目,負責人就是淨璃的父親顧林河,所以韓賡才會在淨璃面前提起這件舊事。淨璃微微怔了下,隨即淡然笑開,轉眸去望夏天,輕輕搖了搖頭。
燈影花霧里,夏天已經微微緊張地想要截斷韓賡的話。
有些瘡疤是怕再被揭開的,可是越是這樣害怕著,那瘡疤卻更容易會被揭開;倘若能放松下來,而不去時刻緊張那瘡疤何時會被揭開,也許精神上的敏感度自然會降低,那疼痛自然也會被減少了許多吧?
躬身自望這樣的心情,淨璃知道自己終于長大了,終于能從當年的陰影里走出來。
淨璃與夏天之間眼神的交換卻並沒瞞過韓賡去。韓賡停住話題,躬身過來細細望淨璃的眼楮,「淨璃,我說錯什麼話了麼?」
「韓少,今晚喝點我親手自釀的米酒?微酸薄甜,最適合在這樣的夏夜淺酌。」夏天不想讓淨璃尷尬。
淨璃卻朝夏天清淨一笑,還是緩緩搖了搖頭,這才轉向韓賡,「店長有所不知,當年負責郎溪度假村建設的項目負責人,就是我父親。」
「淨璃!」想要攔著淨璃,已是晚了。燈影隨風搖曳,夏天只能敬佩望淨璃。沒想到淨璃今晚能夠這樣坦然面對這件事。
花枝在風中倉皇地一顫。韓賡是個自制的人,這一刻也很小心地控制自己面上的神色,可還是猝不及防地泄露了些驚訝出來。
當年郎溪那件大事,也許社會上已經有所淡忘,但是房地產業內卻不會忘記。韓賡雖然一直在國外求學,但是這件事他多少還是有所耳聞︰原本注定能大賺的項目,卻最終項目毀了,還死了人,盈利的期望全都變成巨大的虧空,最後項目負責人顧林河又不明不白地死在拘留所里。
當年的郎溪一案,當年引起巨大的反響,引發各種猜測;針對顧林河的死因,當地拘留所長都被免職,更有警員被懲處……于是那件單純的房地產開發案子,演變成了官商勾結、還有什麼官員內部派系斗法等等各種猜測。
直到當地宣傳部正式下了封口令,所有媒體一律不許再報道該事件,所有的傳統與新興媒體都不準再刊登相關的內容文字,這件事才隨著時光的塵煙,悄然蓋棺。
韓賡只是沒想到,顧林河竟然是淨璃的父親。
或者說,他並非沒機會知道,畢竟兩人都姓顧,而且都跟傅家有這樣的關系——也許是他自己不願意相信,這樣純淨美好的淨璃,竟然是顧林河的女兒。
當年的顧林河雖然是整場事件的殉難者,但是業內對他的說法極多,什麼背棄舊主,什麼中飽私囊,甚至還有吃里扒外……等等。雖然內里不乏捕風捉影、含沙射影,但是卻也一定事出有因。
「淨璃對不起。」韓賡深囧,「我方才的話,並非是對伯父有任何不敬之意……我只是,很心疼你。當年的事情錯綜復雜,我沒想到你會被牽涉其間。」
韓賡目光充滿殷切,「我真希望我能早幾年認識你。淨璃,我希望那段時光,我能陪伴在你身旁。」
風吹過,花枝重新恢復平定,繼續安穩散發出幽幽香氣;燈光也靜好下來,緩緩照亮淨璃的笑容。
「店長,謝謝你。這些事當年是我心中一個巨大的負擔,許多年不願意坦然說出來。可是今晚說出來了,反倒宛如吐出心中塊壘,只覺輕松。」
「而且……」淨璃說著,輕輕咬住了舌尖兒,止住接下來的話,思緒卻跌回舊日的記憶里。
「而且,現在回想起當年來,其實一切沒有店長你現在想象的那麼糟糕。我雖然是爸的女兒,雖然我也被牽涉其中,但是我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波及。爸、媽都盡力保護我,沒讓我受到太大的影響。」
淨璃深深吸了口氣,不知是不是夜氣微寒,順著呼吸進入了她鼻腔的緣故,一股淚意直涌眼底——還有青爵啊。
那家伙像頭藏獒似的,小心地將她護在他身邊。但凡有媒體或者關聯人想要跟她刺探爸的事情,那家伙張口就咬人。
那時候高門深宅的傅家,雖然也同時被牽扯其中,但是傅家卻著實成了她跟媽的避難之所。盡管所有人都好奇,但是絕對沒有狗仔敢偷偷進傅宅來刺探。那曾經絕望的時光里,傅家成了她和媽最安穩的靠山。
甚至當有記者挑釁地問傅豹生︰「傅先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竟然被傳在郎溪的項目里背叛了傅先生,請問傅先生又何必要收留顧林河的妻女,並且盡己所能給予保護?」
傅豹生當即冷冷一笑,「這位記者,看你的樣子還很年輕吧?剛入行的人,就敢對我提這樣的問題?就算我現在還能對你微笑,我保證你回去面對你們總編的時候,就不會遇著我這樣的笑臉了——我現在給你補課,你既然想跟這個case,你總歸要先弄清楚︰鄧嫻雅和顧淨璃不光是顧林河的妻女,她們更早就是我傅家人!」
當年她年紀還小,在那些驟然而來的惶亂里,她還未必能懂得傅家為她們母女所承擔的一切;此時回想起來,不覺早已淚意潸然。
此時面對韓賡和夏天兩位溫柔的朋友,可是淨璃的心里,卻忽地只想去見一個人…
…
傅青爵,他是否還在生她的氣?
撅起嘴怒目瞪著這個世界,仿佛身邊所有人都欠他八百吊;非要她向他服輸、非要她哄了他,他才肯放過全世界?
這個家伙,他將他發怒所引起的所有責任都歸咎在她身上,真是不公平哎!
「顧淨璃,我是否作惡,全都在你。」每一回听他這樣篤定而又順嘴的宣告,她就在只覺整個地球都向她壓下來——開始覺得沉重,後來卻奇怪地有了隱約的甜蜜。
他是不是想說,她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淨璃。」韓賡站在兩個劇組居住房間交界的走廊里,輕聲呼喚淨璃。
淨璃出了電梯,便只簡單跟韓賡告別,便急著奔回自己的房間去。韓賡看著淨璃急著回去的背影,只覺舍不得。
「店長?」淨璃停步轉身。
韓賡吸了口氣,這才說,「我是想說,雖然當年郎溪出事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認識你,沒來得及在那個時候陪在你身邊;但是從現在開始,不管再發生任何事,我都會第一時間出現。」
淨璃含笑點頭,「謝謝店長。如果將來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我一定會第一時間向店長求助。」
淨璃強調了如果她「需要幫助」這個字眼,既禮貌地接受了韓賡的好意,又留下了朋友的距離。
韓賡只能輕輕點頭,「好。淨璃晚安。」
淨璃含笑也跟韓賡道別,轉身走回房間,忍不住轉頭去看走廊盡頭青爵的房間。
時間已經很晚,雖然此時想見他,卻也只能忍住。
想了想,淨璃還是垂首按下電話。夏天的嗓音從電話里驚喜傳來,「淨璃?已經回到賓館了麼?找我有事?」
「夏天我已經回來了。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方才店長在,我沒方便與你當面說。」
夏天輕聲笑起來,「淨璃,我很開心。不管什麼事,我都一定幫你做到。」
淨璃听見自己心底輕嘆了聲,她知道夏天誤會了。
「夏天,並非什麼大事,只是這件事有些繁瑣,而且也只有你能幫我,所以只好煩勞你。」淨璃盡量將事情降低敏感度,「我是想拜托你幫我再燒一塊瓷片,上面要情侶杯里男生的那只手。」
「嗯?」夏天捏住電話,站在寂寞下來的燈影花霧里皺眉,「淨璃,你這是?」
淨璃臉紅,知道瞞不過聰明的夏天,只好承認,「是我不小心打碎了那個杯子。所有的碎片都在,唯獨少了帶著手的那一塊。」
電話里靜默良久。
夏天站在孤寂的院落里,難過地閉上了眼楮。
那幅畫是他的夢想,那個男生便是他自己。滿以為這杯子終于到了淨璃手中,便仿佛這個夢想終于有了成真的可能——卻不成想,淨璃竟然跌碎了那個杯子。
「夏天,對不起……」淨璃也難過地垂下頭去,「真的是我太不小心了。夏天你生氣了,是不是?」
那杯子原本是被青爵摔碎的,淨璃卻不能據實相告。只能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來。青爵和夏天之間原本就有些暗潮洶涌,淨璃不想再多增加這一宗矛盾。
「淨璃,沒事。」夏天努力平復心情,站在花霧里輕柔微笑,「不過是一個杯子,我再做給你。實則所有的藝術都是缺憾美,總覺得上一個作品不夠完美。這次還能給我一個機會精益求精,實則倒是我求之不得。」
夏天輕柔化解了淨璃心中的負疚。
淨璃站在房門前終于開心笑起,「謝謝你夏天。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生我的氣。當年在郎溪,每次我氣極了你,你都不會真的生我的氣。」
「淨璃,我怎麼舍得真的生你的氣。你的每一個微笑,都是我最愛惜的珍藏。」夏天終于由衷笑開,「我今夜連夜就會準備,三兩天就好了,我會盡早給你送過去。」
「好。」淨璃開懷笑開,「夏天不要太辛苦。今晚你也跟店長喝了不少酒,早些睡吧。明天休息好了再開工不遲。」
夏天輕輕笑,「是我自己迫不及待再見到你。淨璃,帶著那瓷片去找你,你一定會笑著見我,是不是?如果能用今晚的勞累來換得你對我一點的期盼,那便值得。」
夏天柔聲告別,「希望因為這瓷片,淨璃,你今夜夢里有我。」
淨璃剛想回復些什麼,可是那邊的夏天已經不給淨璃推搪的機會,電話無聲而斷。淨璃舉著電話站在原地,滿面愣怔。
青爵的霸道是一柄尖利凜然的矛槍,夏天的溫柔卻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網。兩人的性情和對她的方式南轅北轍,可是那份堅持和效果卻是異曲同工。
都讓她感覺被捉緊,無所遁逃.
淨璃打開了房門,房間內一室幽暗。只有桌案上一盞小台燈寂寞亮著。
淨璃嘆了口氣。這時候有點明白為何藝人喜歡帶著一大堆的助理一同進組,便如這樣的時候,只是藝人自己一個人,真的是好寂寞。
淨璃倒水喝水,心底卻莫名一動,趕緊伸手拿過台燈暗影里的那個杯子——
方才剛進門的時候,眼楮只被燈光給吸引去,反倒忽略了燈光暗影處的杯子。那時借著光影隱約看去,淨璃還以為是那對情侶杯里的女生杯。可是現在淨璃在喝水,手里握著的杯子正是那個女生杯——那麼那個杯子是哪個?
淨璃將杯子放下,伸手拿起那個杯子,借著台燈幽幽的光輝,淨璃便愣在當場!
她手里握著的,豈不正是那個男生杯?
她出門的時候,它們還都是一堆碎片,可是此時,它們竟然又重新聚合成了原來的杯子形狀!
——是有人傾盡了小心,將那堆瓷片一一小心地拼對起來,用膠仔細將每一片瓷片貼合在一起。
雖然那杯子現在看起來傷痕累累,能透過那每一條貼痕看出它曾經的支離破碎,但是——誰說破鏡重圓就不再是原來那個鏡子?
如果硬要從這個邏輯去推論下去的話,帶著裂痕的重新相聚其實更是一重涅槃之後的境界。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完美無缺的事物,經過一場破碎,體驗了一番疼痛,重新懂得了珍惜的意義——重新聚首,便是升華了的重生。
當然,前提是用心。不是勉強拼湊,而是要在重新拼合每一片碎片的時候,都帶著崇敬與回憶的心,好好地去追憶舊日美好時光,每一寸的貼合都讓自己對未來的期冀之心越發堅定才行。
淨璃用力深呼吸了好幾下,終究還是無法控制自己,將那杯子小心翼翼擱在桌面上,便雙手抱住臉,哭出聲來。
這世上,能干這件事的,除了那個始作俑者,還能有誰?
那個被摔碎的杯子,就仿佛她跟他那一刻的相對一般,他用力打碎了杯子,又何嘗不是打碎了兩人之間相伴的寧靜?卻沒想到這回還沒輪到她去主動哄他,他已經先用心貼合了這杯子……
一塊一塊的瓷片,何嘗不是一片一片的心?
可是他明明做到了這件事,卻還要故意將它放在燈光的暗影里。如果不是她心有靈犀的一動,至少今晚她根本就不會發現這個杯子的破鏡重圓!
他從來都是這樣,從來都是——讓她既想開心大哭,卻也同時又想撲上去狠狠踹他兩腳!.
眼淚帶著激動宣泄而出,良久,淨璃終于緩緩平靜下來。
她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再捧起那個杯子。生怕自己手一抖,便又將那失而復得的完美再度打碎。
小心將杯子轉過來,淨璃的淚水卻又忍不住奪眶而出。
杯子上的畫面重新聚首,不光是她撿拾回來的那些碎片都被一一復位——更重要的是,就連她沒找見的那塊碎片,那塊男生的手,竟然都在原位!
原來,那塊瓷片並沒有失落,而是被他安好地收存了起來,是不是?否則如何解釋,她那樣小心地搜尋過,而且清潔工阿姨也小心地清理過,卻依舊遍尋不獲?
只是他性情如此,從來不對她明說,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幫她補上的心上的那角缺憾……
燈影幽幽,隔著淚霧迷蒙,淨璃凝神望著那個杯子。經過一番離亂,忍過涅槃的疼痛,畫面上的男生與女生再度牽起手來。
杯子上薰衣草清香如霧,少男少女執手相望。
淨璃哭得用力咬緊自己的唇。
原本那個男生,夏天畫的是夏天自己,而根本不是青爵;可是這一番破碎,重新聚首之後,那個人物其實便已經換過了另一個人。正所謂不破不立,也許經歷了這樣一番鳳凰涅槃,她心中便越發堅定——她此時看見的男生,那個在杯子里堅定握住女孩兒手的男生,再不是記憶里的夏天,而是青爵。
他蠻橫地打碎了屬于夏天的過往,卻更霸道地將他自己留在了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是不是?
眼楮去望電話,淨璃多想伸手抓過電話來,撥下青爵的電話,對他說聲謝謝;可是卻又深諳他的脾氣。他做了暖心的事情的時候,卻又是最長刺兒的時候,她若是這個時候跟他說了謝謝,他可能非但不會開心接受,反倒有可能當場就怒了……
他啊,真是的。
淨璃流著眼淚,想起他那個可能的長刺兒的樣子,便又忍不住微笑.
暮色四合,青爵的房間內一點光亮都沒有。這家伙絕對不放過任何的機會顯示自己的龜毛性情,夜晚睡覺房間內是不允許留一點燈光的,否則人家會睡不著。
就連窗外的街燈光都被厚厚的窗簾給盡數遮住,不許泄露一點進來。
好在淨璃早就深諳青爵這龜毛的性子,進來已是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更要感謝酒店房間格局設計的雷同性,淨璃即便不借助眼楮,依靠對防衛的直覺感也可以準確地走到青爵的床邊去。
房間內,唯一生動的是他輕輕的呼吸聲。
他從不打鼾,睡眠里的呼吸節奏平穩而綿長,時而會有小節的細膩,整體听起來,便仿佛一段靜夜的幽美樂章。
當你喜歡一個人,會沒來由地喜歡他的一切。即便是最平常不過的呼吸節奏……
淨璃站在他床前深深屏息,為心中一抹閃爍而過的火花驚住——如果喜歡一個人便會喜歡他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呼吸節奏;那麼她能忍耐他的龜毛性子這麼久,即便外人都看不過去,她依舊能夠安之若素——其實也全是因為,她早已全盤接受了他的一切?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性子便是這樣;若是喜歡他,哪里還能去想要改變他?他就是他,好也是他,壞也是他,他便是原來的他自己,便夠了。
淨璃站在青爵床邊,听著他的呼吸,驚得不敢移動。
原本知道自己喜歡他,可是卻沒想到會在此時此處,這個念頭會這樣清晰電閃而來,劈開她的靈魂,讓她在這一瞬間如聆天喻,只覺不可抗拒。
淨璃用力屏住呼吸,怕自己的哽咽聲會吵醒了他。只能用手用力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聲來。
床墊忽然靜靜一響,青爵的呼吸一靜。夜色里爆發一聲滿含怒意的咕噥,「顧淨璃,你又要干嘛?大半夜的站在我床邊哭,是貞子模仿秀,你還是夢游了?!」.
真是的,原本這麼感人的場面,原本這樣福至心靈的心情,可是卻全被他一聲全都給打破。
淨璃的眼淚便也停住,站在夜色里去望他的眼楮。有些人真是天生的野獸,連眼楮在夜色里都仿佛能幽幽放光。
「我沒想吵醒你。既然你醒了,我就問一聲,你怎麼把杯子拼起來的?」
「笨。」青爵慵懶轉身過來,撐起手肘望她,「我是拼圖高手,你不知道麼?這回不過是技癢,看見碎片就想拼合罷了。至于你大半夜的,這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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