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夏天。
大年除夕,世界最熱鬧的一天。我卻埋頭在公事里,只對著電腦上熒熒的光。仿佛這一天對我而言從沒有什麼特別,我更對這一天毫無任何的期待和歡喜。
午休時間,秘書敲門進來,面上已是籠上一團喜色。我從來都不大注意她衣飾的改變,可是今天還是被她身上一團喜洋洋的紅給吸引到。就連她一向利落的短發,今天都被染成了酒紅色。我望著她,才確切知道,今天真的是過年了,每個人都不可以游離在外。
也許是我的目光停留了超過往日的時間長度,秘書立刻解釋,「老板,不好意思啊,我過年長假回來既把發色染回來。」
秘書知道我最不喜歡自己團隊的同事,使用奇異的發色和裝飾品。她以為我望著她,是不滿于她的裝扮媲。
我只能微笑,「沒事。只是覺得挺好看的。」
秘書盈滿擔心的面上,這才緩緩漾起不可置信的笑意來。她忙向我說,「老板,我是代表團隊全體同事,向您說一聲︰新年快樂!丫」
我平素是嚴肅的老板,所以團隊的同事們才會統一拜托給秘書來轉達這樣的心意吧?
我挑眉笑起,隨即在公司OA上群發出賀年郵件。今天其實已是法定假日,但是因為我來上班,團隊的同事便也都跟著來加班。中午窗外的世界都安靜下來,他們也到了下班回去跟家人團聚的時間。我這個做老板的,光以為自己不在乎這個日子,卻忘了同事們。
「都下班吧,大家新年快樂。替我問候你們的家人。」我寫給大家簡單的幾個字,卻換來了辦公室外傳來的歡呼聲。我不由得自我檢討,自從港口的項目啟動以來,我是不是對團隊的同事們太過嚴肅,讓同事們承擔了與我同樣重的壓力?
「老板,我還是陪你一起走。」
辦公室很快走光了人,秘書卻還盡職留下來,進來幫我收拾堆放在辦公桌上的文件。我知道,我若再不離開,就要耽誤她下班,便起身走到窗邊,挑開百葉窗望向外面。那輛我時常看見的奧迪停在樓下,我便笑,「我讓你陪我加班沒問題,可是我卻沒資格讓下邊那位奧迪先生陪我一起加班。」
秘書登時面頰紅透。我含笑點頭,「下班吧,我也下班了。」.
特地下去跟秘書的奧迪先生握了個手,驚訝發現,原來竟然是商業伙伴。原來他們兩人就是在商業聚會上認識。我即便在商業聚會上,依舊無法放松,竟然沒能發現陪在我身邊的秘書的浪漫邂逅。
開著車子漫無目的開上大街。已經過了中午12點,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就算開著車子在馬路上橫晃,都不會撞到人。
家里一定已經開始忙碌。爸、媽,夏涼,還有寧馨。今年也是一大家子人,會很熱鬧吧,可是我卻一點都不盼望快些趕回去。甚至反倒今天早早便躲進辦公室來——是的,「躲進」辦公室來。就算港口的項目依舊棘手,就算還有工作需要忙碌,但是卻也不至于非要在除夕還不能放手。我不過希望用一個忙碌的姿態、用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來躲開家里人。
莫名其妙開著車子,還是到了淨璃家小區外的街上。街上已經沒什麼人,我沒理由將車子停在這里不走。無奈,我只能開著車子環繞著小區,一圈一圈地繞行。眼楮只期待車子每次繞過她窗下時,眼楮與她窗子的邂逅。
全世界都在歡騰,我卻這樣孤單。只夢想那一個人的陪伴,卻已明白,這個機會今生怕是早已失去。
沒錯,我知道我還有許多機會,還有很多辦法去再做最後的掙扎和爭取,可是那天看淨璃帶著那樣釋然的微笑面對我,說要將恆玖繼續拜托給我,希望我能帶領恆玖走向更光輝的未來時——我突然覺得,自己累了。
狗苟蠅營,小心算計,可是這一切換來的不過都只是她的鄙視和遠離;在她那幾乎能發光的釋然微笑前,我知道自己一敗涂地。
她是個小女子,卻能有這樣一顆闊大的心;我枉生男兒身,在她面前呈現的卻只是小肚雞腸、機關算盡。那一刻就連我自己都不由得要捫心自問︰夏天,這樣的你,憑什麼還想去讓她愛你?
憑什麼!
總以為這一生就是一場戰役,想要擁有的一切都應該去努力爭取。她也是,愛情也是,都要機關算盡,去打敗傅青爵,然後水到渠成擁有。從來不知道,竟然會有淨璃這樣的傻姑娘,竟然最後依舊將恆玖交給我……即便我已經是她的敵人,已經是讓她不齒的家伙;我看見她來恆玖的那一刻,我滿腦子的警鈴大作,我以為她是來搶恆玖了,我以為是她是要跟傅青爵一同將我從恆玖趕走了——卻最終,她鄭重再將恆玖拜托給我。
那一刻,我真是汗顏到無地自容。看著她的背影走遠,我第一次想抽自己一個嘴巴,清醒明白從此再無資格喚回她,再無資格讓她為我停留。
她將恆玖留給了我,她卻從此全然走出我的生命。
如果說這是一場交換,我究竟是得到更多,還是失去更多?
爸從小就告訴我要去爭,爭傅家那份原本該屬于我們父子的一切,甚至去爭恆玖的真正領導權——可是當我今天終于擁有了這一切,才發現這些都不是我自己爭來的,而是傅青爵和淨璃送給我的。只是她善良,到了最後依舊顧著我的感受,她不說施舍給我,她說「拜托給」我。
所以我知道,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眼睜睜.
真是太溜號了,我直到差點撞上那個橫著走出馬路來的行人,才猛地回神,狠狠踩下剎車。
要感謝今日擁有的財富,讓我擁有了這樣好的車子。極為出色的制動系統讓我免于一場事故,就在幾乎撞上那人的剎那,車子尖叫停下來。
我幾乎能感受到,車子貼上她衣袂的瞬間。
我大口地喘息,心里後怕,又驚訝。這樣的除夕,整個城市幾乎都空了,怎麼還會有人這樣直直便撞過來?我是在走神,難道那個人也在走神不成?
當視野對準焦點,我卻一口氣便憋在肺里,上不來也下不去。
那種憋住氣的疼痛,瞬間在肺葉里脹開,然後沿著身子里每一根氣管和血管,向四肢百骸游走,最終匯集到了心房里。我張大眼楮,又張大了嘴,想要呼吸卻無法呼吸,想要呼喚卻最終沒有出聲。
——是淨璃。
我剛剛差一點就撞到了的人,竟然就是淨璃!
我一秒鐘之前還在對她心心念念,我一秒鐘之前還覺得這個世界因為沒有她而變得毫無意義,可是一秒鐘之後我卻差點撞到她!
更讓我心瞬間絞痛的是——方才的我在走神,所以才會差點撞到她;而她,我以為今天該是開心的她,方才竟然也是在走神的。她像一句沒有生命的軀殼,就那樣從那邊橫著走過來,仿佛一點都沒想過路上會開來一輛車子,仿佛沒有額外的心情來照顧自己的安危。
甚至,就在我的車子尖叫著停下來的時候,她都沒有怪我這個莽撞的司機,甚至沒有仔細看我一眼,反倒空洞地笑起來,還向我的車子彎腰鞠了一躬表示歉意。
她若不笑還好,她這一笑,我的心都幾乎被她撕碎——她是在笑的,可是她根本是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她的笑那樣空洞,那麼蒼白,那樣——冷如輕霜。
我從沒見過她這樣,從沒。
即便是從前我對她做那些事,或者是夏涼和寧馨,她是會難過會悲傷,可是眼淚擦掉,她又會綻放琉璃一般璀璨透明的笑——絕不會如此時這樣,仿佛麻木,仿佛世間萬事都不再有重量,仿佛,就連生死都不會感覺到疼痛。
淨璃,她究竟怎麼了?
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她從前噩夢時候的模樣。顧叔當年給我講過她噩夢時候的樣子,有時候就是在夢里低低飲泣,或者一直在說听不清的話。顧叔說,他做父親,最有成就感的一刻,就是從噩夢中喚醒淨璃。當淨璃睜開眼楮醒來的那一刻,顧叔說他願意用所有的一切來換。
然後顧叔總是會嘆氣,說︰不知道將來,如果他不能再在淨璃身邊的時候,淨璃如果再噩夢了,會有誰來替他喚醒他最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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