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匆匆轉過假山,他的時間不多,霍帥已經先行去宮里了,他必須趕快從房間里拿了作戰計劃趕過去,振邦難得從邊境回來一趟,皇上還等著他們聚齊了商討戰事。他也沒想到皇上一下子會這麼著急,好在他早就擬寫好了,不然還真會被弄得手忙腳亂。
這個皇上,倒是個性情中人,與其說他沒有什麼大的作為,卻也不那麼讓人反感,可是,若這個性情中人是一個普通人,也還滿容易跟人投緣,可要是做為一個皇帝,卻也太過隨意,顯得沒有原則了。說穿了,有時候,甚至象個孩子似的,想到哪里做到哪里,沒邊沒譜的。
平川無奈地搖搖頭,卻猛听見頭頂一聲脆響︰「嘿,平川!」
又來了——
不用看,光听見這個聲音,平川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果然,一抬頭,就看見寒蕊在一人高處,趴在假山的石頭上,往後蹺著一條腿,歪著腦袋,曬著牙齒望著他嘻嘻地笑。
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沒心沒肺的,一點都不知道人家心里的急,盡搞些小孩的玩意。想想這個活寶一樣的公主,還真是有當今皇上為人的風範,有其父必有其女,難怪皇上會這麼喜歡這個女兒,因為他們實在是太象了。
平川不屑地,乜了她一眼,正要調頭離開,卻又听見頭上又傳來一聲叫︰「我來了——」
又來了,又來了——
平川想都不用再想,閉上眼,將雙臂往前一伸……
臂上空空如也,並沒有重物墜落,她,竟然沒有跳下來?這好象不是她一貫的作風啊?他詫異地抬起頭來,卻看見她依舊趴在那石頭上,依舊蹺著那腿,晃蕩著,依舊曬著牙齒,滿心歡喜地望著他笑。
背景是一棵小矮茶,太陽光透過不那麼濃密的樹葉間隙射在她的身上,將她紅色的衣裙照得深深淺淺,斑駁如自然的花色。她的腦袋完全地探在耀目的陽光中,淡紅珍珠的步搖斜插著,微微地晃動;她的笑容是那麼純淨,心底所有的情緒都映射在了臉上,在太陽金黃的光暈之下,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閃現著稚女敕單純的氣息,洋溢著快樂、頑皮,還有清清淺淺的溫柔,淡淡地透出來;她的眼楮清亮而誠摯,滿含著愛意不遮掩,也不含蓄,直白坦城,就象白紙上寫著的黑字,簡單分明,一目了然。
面前的一切,仿佛,就如同一張美麗的水墨畫,褐灰色的假山,墨綠的樹,金色的太陽,艷紅的她,笑著,輕快的,輕盈著,神采飛揚。
寧靜的氣息,純粹的歡喜,在空氣中無聲地跳躍,一種潛藏著的活力,仿佛隨著陽光傾瀉下來,籠罩了他的全身。
此時此刻,平川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寒蕊沒有雜質的快樂,竟然讓他產生了一瞬間的感動。這是一種全然沒有過的體驗,思緒就此全部停止,只有她的快樂,透過她的笑容,傳遞過來,闖過層層禁錮,滲入他戒備森嚴的心。
這種感覺,陌生而熟悉,親近而遙遠,久違了卻令他向往。那早已在他生命之中遺失了許久的快樂,和他深埋在心底的,對快樂的渴求,輕輕地蘇醒過來,不安份地萌動起來,令他感到迷惘。他原本以為,此生,他將永遠都與快樂無緣,可是,寒蕊的笑,卻象水,溫柔而強勢地滲入他心田里這塊已經板結開裂了的干涸土地,讓他感到一絲對自己無法控制的恐懼。
她看見他應聲伸出胳膊,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越笑越厲害,以致于身體都顫抖起來,她說︰「這麼快就程序化了啊,看來下回可以免于考試了哈,再也不用擔心你接不住了……」
再一看,卻正好看見平川愣愣地望著自己,不知在想什麼,不由得臉上一紅,泛起女孩子特有的嬌羞,低低地喚了一聲︰「平川——」
啊?平川臉上頓現一副大夢初醒的恍然。
寒蕊輕輕地揚起眉毛,打斷了他的出神,她嘻嘻地笑道︰「準備好了麼?這回我可真是下來了——」
話音剛落,一團緋紅從天而降。
平川伸手輕輕一托,接住她,順勢一轉,那藍天白雲、花草亭台,都隨著他們一起旋轉起來,靈動而美妙。
她心滿意足地望著他微笑,多少回夢里出現的場景,終于在現實中實現,這不是夢啊……
他望著她,臂腕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只有一張歡喜的臉龐,他陡然間發覺,拋開了一切雜念來看她的時候,她,其實也很可愛……
寒蕊輕輕地笑著,圈起了平川的脖子,這一刻,她想親他,是多麼的情不自禁,可是,只一瞬間,她的腦海里猛地浮現起那第一次親平川時的情景,倏地警醒過來。
我不能,萬一他生氣了,那又得做多少才能挽回啊——
我不能,再錯一點點,不然,才看到的希望,又將會被打回原形——
他的眼楮里,滿是她的臉龐,看見她眼楮里的深情,看到她眼楮里的渴望,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被感染,就感覺到她眼中激情的消退,那一抹稍縱即逝的憂傷和畏懼,在他的心底輕輕地一點而過,竟留下了奇特的記憶,讓他很多年之後,回想起來,才有一絲絲的痛,從隱暗的角落里慢慢地漫起來,直到把他完全地陷進去。
他亦望著她,因為光線刺眼,微微有些皺眉覷眼。
寒蕊緩緩地從他胳膊中落下來,默然地站定,有些忐忑地望著他。
氣氛,不再有剛才的美妙和曖昧,只剩下尷尬。
「你,不是在營里麼,怎麼忽然想起回家來?」寒蕊終于找到了話題,因為緊張,她有些手足無措。
平川淡然道︰「我回來拿東西。」
「那,在家吃午飯麼?」寒蕊又問一句,眼楮里,重又開始閃現點點滴滴的光彩來。
平川默然地搖搖頭,忽然象想起了什麼,又開口說道︰「皇上可能賜宴。」
寒蕊一听,臉色有些微變︰「又要打仗了麼?」
「只是去討論作戰計劃。」平川平靜地解釋了一句。
寒蕊一听,如釋重負,柔聲道︰「那你去吧,早些回來。」下巴微微上抬,又輕輕往下一勾,線條流暢而柔美,配上她當時的話語,極似一位賢良溫婉的妻。
這不是他以前任何時候都看到的寒蕊,興許,是她的一個偶然,興許,是她的另一面,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心里忽然一動,心弦被極輕微地撥動了一下。
平川一躍上馬,端坐好,勒起韁繩,卻又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回過頭來。
門里,寒蕊正站在那叢黛色松柏的旁邊,安靜地注視著他。自打他從假山下接住她,她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跟著他,他以為她會沒話找話地跟他糾纏,可是她沒有,他以為她會無事嘻嘻哈哈,可是她也沒有,只是難得地跟著他,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看見他回頭,她頓時笑容燦爛,歡喜地沖他揚揚手。
他不由得輕輕地皺了皺眉,這個時候,如果她只是溫柔地笑笑,抑或是微微地擺擺手,那該是多麼得體和諧的舉動,可惜這個寒蕊啊,關鍵時刻就要敗興,一得意就忘形,那麼頻繁而大幅度地揚手,就把他喜歡的微妙感覺全部揚走了。
這里還在惋惜寒蕊的大煞風景,那里寒蕊因為平川這一回頭良久的注視,已經開始飄飄然、暈乎乎了,干脆腦袋一歪,又忘記了笑不露齒的古訓,嘴一裂,曬著牙齒開始傻笑。
最怕的就是這個,曬著牙齒笑!
平川一見她如此傻笑,背心就開始發涼,趕緊一扭頭,腿肚子一夾,策馬便走。
「公主,您不是叫我拿暖手壺嗎,怎麼跑這里來了?讓我好找……」紅玉過來,看見寒蕊還站在柏樹旁沖著大門傻笑,忍不住問道︰「您撞邪了啊?傻笑什麼呢?」
「呵呵,呵呵,」寒蕊將雙手攏到下巴底下,喜滋滋地說︰「他對我,真的不象以前了呢……」
「誰呀?」紅玉一看寒蕊神魂顛倒的模樣,不屑道︰「哦,還是那個欠了米的……」
「你怎麼這樣說他?!」寒蕊一氣,虎起臉道︰「他是駙馬!我的駙馬!」
「行了!知道了!」紅玉將暖手壺往寒蕊手上一塞,撅起嘴,不服氣地說︰「你的駙馬?!要我說,你才是他的馬,任他騎任他打!」
隨她怎麼說,寒蕊就是一副搖頭晃腦,自得其樂的樣子,笑眯眯地往房里走去。
紅玉還站在柏樹旁一個人嘀嘀咕咕,不知在數落些什麼。
寒蕊走幾步,回過頭來,問一句︰「我要出門,你去麼?」
「不去!」紅玉氣呼呼地說。
「我去營里,你真的不去?」寒蕊笑得鬼里鬼氣,仿佛又有了什麼鬼主意。
營里?紅玉想了一下,回復道︰「你去營里還不找你的駙馬,不過你不要忘了,上次他可是說過了,沒有經過他允許以後不準再去,你要想他生氣,就去吧,我諒你也沒有那個膽子。」
「錯了……」寒蕊笑得很詭異︰「平川到宮里去了……」
紅玉不說話了,看著寒蕊。
寒蕊不笑了,正色道︰「我是想去找北良的——」
紅玉一喜,卻又懷疑其中有詐,于是追問︰「你去找他,不是又為了郭平川?」
「不為了他,還為了誰?」寒蕊當然用不著否認,她說︰「還是北良教我的方法好呢……」
卻沒有看見,紅玉一臉的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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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良匆匆地跨出營門,放眼一瞧,哪里有人?他調頭就問衛兵︰「誰找我呢?」
只听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回頭一看,寒蕊調皮的笑臉從粗壯的槐樹後伸出來,緊跟著,紅玉的笑臉也伸了出來。
「寒蕊!」北良驚喜地喊道。
噓——
寒蕊趕緊豎起食指在嘴邊,示意北良小聲。
呵呵,北良大笑兩聲道︰「不用怕,平川到宮里去了。」
「我知道,」寒蕊笑嘻嘻地說︰「所以才敢來找你啊。」
北良一把拉過她︰「走,我們到那邊去走走……」
紅玉趕緊說一句︰「我不想走路,就不去了啊。」
北良輕輕一笑,對紅玉投來感激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