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俯在書桌上,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升了起來,往天空飛去。穿過一片迷蒙的霧氣,他終于感到自己的腳落了地。
這是哪里?小橋流水,丁冬丁冬,陽光和煦,綠樹掩映,亭台軒榭,如此雅致。
他深吸一口氣,一路走來,只覺得神清氣爽,正尋思著這地方自己從未來過,忽然听見一個聲音在叫︰「平川——」
他循聲望去,只看見一個胖和尚,坐在不遠處的亭子里,沖他招手。
他一怔,忽然想起,這不就是當年那個,在淮河岸邊送自己定緣扣的胖和尚明悟麼?陌生之地,好歹也踫上了一個所謂的熟人,他三步並做兩步,一下就跨進了亭子。
「許久不見,半大小孩如今一表人材了呀。」明悟還是那樣,一臉的憨笑。
「你一點都沒變呢。」平川看明悟,還是十多年前的樣子。
「定緣扣打開了?」明悟笑呵呵道︰「是你希望的人麼?」
平川微微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來不是給你呢,你非要……」明悟幽聲道︰「後悔了麼?」
平川輕聲而堅決地回答道︰「不後悔。」
明悟輕輕地笑了兩聲,忽一拍巴掌︰「這個賭,我贏了呢!」憨態可掬,如頑童一般。
平川安靜地望著,不知道他說什麼。
「之前一直被埋怨呢……」明悟嘻嘻一笑,又不說了,只招手,要平川湊近來,方才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個秘密,你的定緣扣,就是天印之記,」他將一根指頭豎在唇前,低聲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她,不然,扣就再也打不開了,得她自己發現,自己發現啊……」
話沒說完,明悟忽然一驚,說道︰「哎呀,索要定緣扣的來了,趕緊走……」
正在這時,平川忽然听見了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明悟,看你還往哪里躲?不把我的東西還給我,跟你沒完!」
這不是北良麼?
平川正想回頭去看,背上卻被明悟用力一推,他猛地一下,往前頭栽去,只覺得耳邊呼呼作響,身體從霧氣中直貫而下……
紅玉斜著身子朝後邊望望,寒蕊已經出了拱門,當即哼一聲,猛地退開了書房的門。
一看,郭平川一動不動地在桌上趴著呢。
她幾步走過去,用力一拍一下桌子︰「郭平川!」
平川一下驚醒過來,待到看清來人是紅玉,才緩了一口氣。
「別在這裝蒜!」紅玉氣勢洶洶地問︰「我問你,你到底是喜歡寒蕊,還是潤蘇?」
平川看她一眼,知道是因為配環的事,惹惱了紅玉,他不知該怎麼解釋,卻坦然承認︰「寒蕊。」
「多說一個字你會死啊?!」雖然答案讓紅玉消了一點火氣,但不消一刻鐘,火氣又洶涌而來︰「你干嘛就不能說,我喜歡寒蕊?!」
他默默地看她一眼,就是多的這幾個字,他說不出口。
「我警告你,別在我跟前玩花樣!」紅玉一伸手,指了平川的鼻子,質問道︰「你為什麼要送配環給潤蘇?老實交代!」
「我沒有,」平川黯然道︰「是她自己拿走的,說借用一下……」
「胡說八道!」紅玉厲聲打斷他︰「她拿走你的,然後又當我們的面還回來,你是說她故意栽贓陷害了?!」
「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平川悻悻道︰「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的。」
紅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只從表情看,他說的似乎是真的,可是,沒有證據,她憑什麼相信他!紅玉默然片刻,忽然抬高了聲音︰「你還想騙我!寒蕊都親眼看見你收藏了潤蘇的手帕,你們早有私情,還在這里裝無辜!」
他緩緩地抬起眼皮,看紅玉一眼,頃刻間明白了,他的猜想並沒有錯,寒蕊把自己的手帕誤會成了潤蘇的,加上上午的那一幕,所以才會有現在紅玉的興師問罪。他什麼也不說,伸手從抽屜里拿出錦盒,打開,推過來。
紅玉一看,雲錦絲帕,寒蕊說的沒錯,果然他收藏得很小心。她一忽兒,咬牙道︰「你這個道貌岸然的狗東西!我瞎了眼了,居然還想幫你,你說你是個什麼玩意兒?!」
紅玉劈頭蓋臉的臭罵讓平川的臉有些變了顏色,他壓抑著怒氣,問道︰「你們為什麼都那麼肯定是潤蘇的呢?」
「你陰險,就別說我不夠光明正大,」紅玉說︰「我就告訴你,看你還有什麼話說!」她一張嘴,一五一十把當年的事情說了一遍。
怪不得啊……
平川長嘆一聲,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沒話講了吧?!」紅玉哼一聲︰「今天我就把你罵了,如何?我是奉旨陪嫁的,你能把我怎麼樣?索性你去跟源妃告狀,砍了我的腦袋,你就清靜了,否則,我見你一次罵你一次,直到你死!」
平川不響,只把錦盒又朝紅玉推了推。
紅玉一扭頭就想走,此時誰還想讓她多呆一刻簡直比登天還難。
「她不敢看,你不肯看,」平川低沉道︰「那我,如何能解釋清楚?」
紅玉遲疑著,猛地一轉身,回頭過來,提起了絲帕,她僵硬的臉色瞬息之間就緩和了顏色,只因為,絲帕一角那同樣紅色的一朵梅花。無論如何,潤蘇都不會在手帕上繡梅花。因為同是紅色,所以不那麼顯眼;因為寒蕊的手工,她太過熟悉;還有這香味,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了。
這不是潤蘇的手帕,是寒蕊的。
紅玉陡然間想起,寒蕊並非沒有雲錦的手帕,這條手帕,似乎就是皇後賜的那半匹雲錦做完衣服的邊角料做的,這麼一想,她頭腦里確實還是有些印象的。
紅玉低聲道︰「你從哪弄來的呀?」
平川深吸一口氣,說道︰「還記得那天晚上下大雪,她跑出去麼?在之前,我不是把她丟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她的絲帕,就落在那里。」
想起來了……
紅玉黯然道︰「既然你不愛她,還留著它干什麼呢?」
「我也以為,我不愛她,我還認為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愛上她,」平川苦笑道︰「她離開郭府之後,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很開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會想起她,每次一想她,我就對自己說,是因為對她太冷酷,所以感到內疚。」
「後來……」平川頓了頓,說︰「後來,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愛她的,很愛很愛……」
「這些話,你跟我說有什麼用?!」紅玉突兀地甩過了一句。
平川抬起頭來,誠懇地說︰「請你幫我。」
紅玉一下就啞了。這個人在說軟話,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求援,求一個丫環。寒蕊在他心目中,真的那麼重要,而他對寒蕊,也真的是沒有一點辦法了麼?一想到寒蕊層出不窮、稀里古怪的想法,紅玉砸砸嘴巴,心想,任是誰踫到寒蕊,想不抓狂都難。
「你能幫我的,」平川輕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這時候的紅玉,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又來了,又來了,一個冷酷自負的家伙求起人來,還真讓人別扭啊。紅玉沉默片刻,毫不客氣地堵了一句上去︰「我一個陪嫁丫環,能幫你什麼?!你那麼能干,靠自己的本事好了!」
平川怔了一下,忽而笑道︰「不會的,你跟她一樣,刀子嘴豆腐心。」
紅玉白了他一眼,轉身走了,跨出門口的時候,還沒忘記丟下一句︰「公主在前庭等你吃飯。」她腳步匆忙地趕往前庭,心里雖急,卻已經沒有半點脾氣了。
她當然不會幫郭平川,可是,寒蕊她是非幫不可的。
寒蕊看見平川端起了碗,這才緩緩地拿起筷子,冷不丁,一雙筷子伸過來,米飯上就多了一塊雞肉,她大跌眼鏡,卻不敢有任何的表示,偷眼一瞥邊上的紅玉,紅玉只是裝傻,仿佛什麼都沒看見,眼楮瞅著別處,一動不動。
她埋下腦袋,思想斗爭得很激烈。他夾菜給我?這麼友好,好像不太對勁啊。我是不是要回夾給他?他是否會等我回夾的時候跟我杠那麼一下?顯然,她的腦袋天生就不適合思考,一思考,就犯暈,越暈越找不著北。
他的心情是難得的舒暢,一碗飯吃完,發現寒蕊還沒有動筷子,于是笑道︰「要不要我替你吃?」
本是開個玩笑,結果寒蕊當了真,將碗往平川跟前一送,說︰「將軍請慢用,我已經吃飽了。」
平川當場傻了,望著寒蕊起身離去,不知該如何是好。手略微一抬,想喊寒蕊回來,聲音又老在喉嚨里轉,就是出不去,轉念一想,剛把眼光移向紅玉,卻看見紅玉一臉憋笑不住,立馬就跟著寒蕊走了。
嘿,沒事我開什麼玩笑?
開什麼玩笑不好,要說那麼一句話?!寒蕊一定以為,是自己為難她了。
平川腸子都悔青了,吃飯也沒了心情,嚼著嚼著,忽然想起了下午的那個夢。
明悟和尚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定緣扣就是天印之記的事,為什麼不能告訴寒蕊?要她自己發現,她要怎樣才能發現?
這一切,跟北良又有什麼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