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幾場秋霜過後,大地變得灰蒙蒙,白天短,太陽早早落了山。傍黑,李淑芝一家人擠縮在窩棚里,老弱三代人緊緊地挨在一起。
村外傳來狼的嚎叫聲,李淑芝懸著的心又提了起來。她不敢睡覺,摟著劉喜不斷地用髒手抹淚。個把時辰後,狼叫聲漸漸遠去,她慢慢地爬到窩棚外,看看窩棚有沒有漏洞的地方。突然,南甸子上有火光閃動,她定神一看,火光閃動的地方正好是淹死鬼的墳地。李淑芝頭發豎起來,心里叨咕︰「亂墳崗子又鬧鬼,劉屯又不知發生什麼事!」
發現亂墳崗子鬧鬼的不只是李淑芝一個人,賈半仙也看見。她急忙從炕上拉起丈夫,用手捅開已經破損的窗紙,指給他看︰「看見沒有?亂墳崗子有鬼,你還不太相信,這回真的鬧上了。」她丈夫不情願地看一眼,沒說話,閉上眼,要鑽回剛剛捂熱的被窩。賈半仙把丈夫推趴在炕上,厲聲說︰「孫二牛,你太艮,跟你過了這麼些年,我怎麼看不透你?」
孫二牛的身世在老婆心里確實是個謎。
土改時,劉屯來了一個逃荒的小伙子,衣衫襤褸,滿面灰垢,他說他叫孫二牛,家鄉遭了災,父母在戰亂中死去,家里只剩下他,沒有任何親人。當時的土改工作隊看他可憐,收留他,並且分給他土地。孫二牛長的很英俊,不會干農活,劉屯有人懷疑他不是莊稼人出身。好在孫二牛干活肯出力,常常滿身泥水,懷疑他的人有了改變,認為他不會干活是因為笨,笨人只會出笨力氣。孫二牛不多言多語,在劉屯很有人緣兒,有人願意幫他成個家,便把賈半仙介紹給他。
賈半仙的父親去世早,沒有生活來源的母親和一個巫師相好,干起了跳大神的行當。離開巫師後,她又跟了好些男人,好吃的她嘗過,也受了很多磨難,好歹拉扯著賈半仙活下去。
賈半仙剛入花季,一些游手好閑的男人便把目光從她媽身上向她轉移,賈半仙從他媽身上也學了些搬神弄鬼的本事,跟著她媽在男人中混吃混喝,落下一個不好的名聲。她媽死後,賈半仙要嫁人,和孫二牛見面後,孫二牛听到一些風言風語,也有人勸孫二牛不要沾這種女人。可是,孫二牛只吐出一個字︰「行!」很快,他倆住在一起。
結婚沒多久,孫二牛從亂墳崗子撿回一個小男孩。把奄奄一息的小生命送到賈半仙面前時,賈半仙看都沒看,逼著男人把孩子送回去。孫二牛蹲在老婆面前,兩眼流淚,這是賈半仙第一次看見丈夫這樣痛心。
以前,孫二牛流淚都在夜里,被老婆發現時他總說是做夢,賈半仙問他夢見什麼,他只是笑笑。賈半仙更覺得丈夫奇怪,便這樣評價他︰「這個憨鬼笑的比哭還要難受。」
在孫二牛的哀求下,賈半仙接受了這個孩子,條件是孫二牛自己養。
孫二牛給兒子起名叫有望,賈半仙嫌這個名字不好听,想了半天兒,覺得沒有不吉利的地方,只好認可。在對待孩子上,孫二牛格外細心,傾注了全部心血。這個笨得出名的男人,硬是從死神手里搶回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小子。時間長了,賈半仙和撿來的兒子有了感情,也逐漸覺得這個不愛說話的男人並不笨,還覺得有些事情瞞著她。
肅反時,有人懷疑孫二牛有歷史問題,工作組按照他說的地址去了他的家鄉和平村。村子早被關東軍「三光」,新住戶都是後搬去的,工作組轉了三天,也沒找到一個見證人。當時在劉屯搞運動的朱世文建議,先把孫二牛抓起來審一審,被周雲制止。周雲說︰「我看這個笨家伙干不出多大壞事,咱們大伙多留點兒心,發現問題再抓也趕趟。」就這樣,孫二牛逃過一劫,也把周雲當做救命恩人,每次見面,他都早早地憨笑。
孫二牛不但在外面話少,對賈半仙也很少說話,氣得賈半仙總是罵他︰「一扁擔壓不出個屁來。」可是有一次,孫二牛說了話,還讓賈半仙很信服。
那是二倔子撿了包裹那陣子,劉屯人都說他運氣好,孫二牛對老婆說︰「不是運氣好,怕是有災難,連看到撿包裹的何榮普也會惹上麻煩。」賈半仙很奇怪︰「這個笨男人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多話?是不是也沾上點兒靈氣?」賈半仙按照丈夫的話跟村里人表示了自己的觀點,她說誰沾上淹死鬼的邊誰倒霉。幾天以後,她的話應驗了。
賈半仙沒少給人相面算命,沒有一次是準的,人們都指責她沒學來真本事,沒想到這一次讓她蒙上了。賈半仙歡喜好幾天,覺得劉屯人開始對她刮目相看。這次南甸子有火光,她還想听听丈夫的「高見」,可孫二牛連個「屁」字都沒崩出來,讓她非常失望。賈半仙半宿沒睡覺,也沒把鬧鬼的故事編圓滿。
孫勝才听說亂墳崗子鬧鬼,他去找羊羔子。對羊羔子說︰「你那次看見雷擊大柳樹,說得太玄,不符合事實,我這回看見鬧鬼絕對是真的,你要不相信,晚上別睡覺,運氣好也能看到。
羊羔子家的前窗對著甸子,夜間,果真看見鬼火,鬼火在淹死鬼的墳地上,紅紅的火焰旁有一個跳動的身影。他把母親叫起來,很興奮地說︰「看見沒?淹死鬼出墳了,在鬼火前跳呢!」
瞎爬子說︰「我眼楮不好,那麼遠我哪能看見?你對媽說,淹死鬼怎個跳法。」
「像跳舞。」
羊羔子听說過跳舞沒見過,這句話是順口說出。瞎爬子當了真︰「妖魔跳舞鬼唱歌是最不吉利的事,看來咱劉屯又要災難不斷了,唉!你爹好多年沒音信,他可別遭什麼難哪!」
羊羔子只顧看鬼火,沒注意母親抹淚。瞎爬子哭得很傷心,不知不覺地叨咕出來︰「我是和你爸爸在大柳樹下分別的,他這一走就不回來了,自打淹死鬼埋到大柳樹下,我的心總是沉沉的,總想哭啊!」
羊羔子勸母親︰「你別老提過去的事,叫人怪不好受的,就當我沒爸爸。小時候咱都過來了,現在更不怕,有我養活你,保證餓不死。」
瞎爬子最不愛听這樣的話,悲傷地說︰「不能說你沒爸爸,那會叫人看不起。劉佔伍沒爸爸,沒少讓人講究,啥難听話都有。你有爸爸,說不定開春時就會回來。」
听了母親的話,羊羔子生起孫勝才的氣,他對母親說︰「你說稀屎癆壞不壞,他說我爸爸不會回來了,還跟我打賭。」
瞎爬子揉揉眼楮,揉出淚,小聲說︰「孫勝才不懂事,這話八成是听他爹說的。」
亂墳崗上的火見小,也看不到鬼影跳動,羊羔子回到被窩,趴在炕上問母親︰「你說孫廣斌恨我爹回不來,是想干什麼?」
瞎爬子對著窗戶,雖然看不見,也覺得外面比屋里敞亮,像是自言自語,也是告訴羊羔子︰「你孫大叔是個好人,年輕輕就打起光棍兒,難哪!」
「孫廣斌不是好東西!一個光棍子,有事沒事地在咱家門前轉,我看見他就來氣。」
瞎爬子半晌沒說話,呆坐著,坐到羊羔子睡著覺。
羊羔子把看到鬼火的事說給老黑,想讓黑大膽去亂墳崗子看個究竟,老黑沒理這個茬。
老黑正忙著畫三太爺,準備在過年時換幾個錢花。
也不知從哪個朝代開始,劉屯人迷信起三太爺。這三個四方大臉的人頭像代表著三種動物的領袖,它們是狐狸、黃鼠狼和蛇。這三種動物都不凶猛,有益于人類,而人類並沒有認識到它們是朋友,在懼怕它們的同時把它們看做迷惑人的妖精。供奉三太爺,是求三位大仙鎮住他的臣民。
馬向勇也因鬼火的事找過老黑,他用的是激將法,先是贊揚老黑敢在亂墳崗子睡覺,然後說︰「亂墳崗子鬧鬼的事在村里炸開了鍋,弄得人心惶惶。依我看有可能是人為,甸子上有大草垛,八成是階級敵人要放火。上級要我們破除封建迷信,還有人相信妖魔鬼怪,這是對偉大領袖不忠,也是對抗領導的事情。你是村里膽子最大的人,思想也比別人進步,你要看不出實情,以後就沒人稱你黑大膽兒了。」
老黑沒停手里的活,低著頭問︰「你看見鬧鬼了?」
馬向勇連晃兩子,肯定地說︰「我親眼看見的。」
馬向勇看到鬼火後,先在自家屋里晃半宿,第二天又晃到馬文家。他確實考慮到有人在亂墳崗子上點火,也經過認真琢磨︰「能是誰?村里誰有這個膽量?老黑有,他不能去,以前去過,那是打賭混肉吃。現在淹死鬼把劉屯攪得不安寧,他不會沒事找事。莫非是劉強?這小子沒走遠?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膽子。」馬向勇晃晃頭︰「也不能說不可能,人逼急了啥事都能干出來,這小子敢在亂墳崗子點火,他就可以進村放火!」
馬文不以為然︰「這點屁事兒還不夠傷腦筋,晚上你領幾個人去大柳樹下看看,那不啥都結了。」
馬向勇晃著身子說︰「現在都怕攤上倒霉事,躲都來不及,沒人願意去那個鬼地方。」
馬文提示他︰「老黑不怕鬼,讓他去。」
馬向勇臉上泛出一絲笑︰「讓老黑干事,那得給好處,沒有利,他才不起早呢!」
馬文想了想說︰「什麼鬼火還是人放火,都是屁事兒,把自家看好就行,甸子上的草垛都是村里的,也沒咱幾捆,用不著操心。」
馬向勇停下晃動,心有不甘地說︰「這麼著,我到老黑家去一趟,說不定宋老黑會當一次傻大膽兒。」
老黑斜看著馬向勇,覺得這個瘸子太陰險。那次從水里拖淹死鬼,就是馬向勇把他舉薦出來的,被朱世文強拉到小南河,一點兒好處沒得著,眼看著老婆跑了。這次又鼓動他去亂墳崗子,老黑心里的氣頂到腦門子,真想一巴掌扇過去。
在沒成年之前,老黑打馬向勇是家常便飯,自從馬向勇搬回劉屯後,老黑改變態度,對馬向勇煩而遠之,這樣做,馬向勇對他又多幾分懼怕。
老黑夜間沒去亂墳崗子,白天偷偷遛一圈兒,看到淹死鬼的墳旁有熄滅的草木灰,又見距墳不遠處的草垛下有窩,草窩被草捆堵著,也看出有剛剛動過的痕跡。
老黑回到家,仍然畫三太爺,沒說去亂墳崗子的事。
他看到的草窩里的確藏著人,這個人是逃難在外的劉強。
劉強過了小南河,上了遼河的大堤,又走了一程,忽然往回返。回到小南河撈起斧子後,把它埋在河邊上的灘地里,坐火車去了舅舅家。舅舅待他好,想讓他多住幾天,劉強想念家,放心不下窩棚里的老幼,住了三天就要走。臨走時,舅舅送給他一件工作服棉大衣。
劉強從河邊摳出斧子,想過河,又猶豫,坐在河邊想,越想越害怕。
「不知馬向春傷得怎麼樣,如果是重傷,我就犯了大罪。就是傷不重,馬家人也不會輕饒我,讓他們痛打一頓不要緊,挺過去還能把房子蓋起來,就怕他們把砍人的事拉扯到政治上,拿階級斗爭的利劍對待我,那樣做,我就慘了!」
傳來吆喝牲口的聲音,一輛馬車拉著滿車青草從河灘地往堤上爬,兩匹馬拉得很吃力,車老板兒坐在車上打。劉強不滿車老板兒的粗暴,在心里為兩匹馬使勁。
「成份好的人,砍甸子上的樹沒人管,成份不好的人干瞅著,馬向春不讓我砍樹,我的家人就得貓在窩棚里,現在還好說,冬天怎麼過呀!」
河里翻起水花,一條較大的魚追著一群小魚,劉強抓起土塊兒扔過去。
「馬向春是組長,又是貧雇農,而自己是勞改犯的兒子。勞改犯的兒子和四類子女一個樣,是社會的最低層,應該老實听話。我沒听話,拿斧子反抗,這會被人看成階級報復,會當成反革命殺人犯處理。」
想到自己成為反革命殺人犯,劉強仿佛看到全村人都在追捕他,他被抓住,手腳被捆得牢牢的,馬家人喊著口號對他專政。用刀砍,用斧剁,就在他奄奄一息時,馬向勇說了話︰「留他一條小命吧,交給胡永泉去處理,省得我們麻煩。」
劉強離開小南河,返回遼河大堤上,大堤上有護堤的土房,沒有蓋,四面牆也可背風。
太陽落下去,月亮升上來,滿天星星陪伴它。劉強看月亮,在月亮上尋找吳剛。吳剛很勤勞,勞動效率低,多少年來,還沒伐倒一棵樹。但劉強看到的月亮像鏡子,黑影的部分像殘損的碎片。劉強數星星,數得流了淚,有孤獨恐懼的淚水,也有夜風吹下的鼻涕。
在大堤上冷得受不了,劉強硬著頭皮往家走。過小南河時,他感到河水很溫和,可過了河,又覺得難耐的冷,身上起了雞皮疙瘩。走上小南河大堤時,劉強抬眼看星空,從星星的位置確定時間,他估模已是後半夜。
再往前走,是亂墳崗子,劉強害了怕,兩條腿不听使喚。都說遠怕水,近怕鬼,少年劉強實有感觸。想起女乃女乃講過妖魔鬼怪的故事,覺得每個墳上的悲魂都在注視他。但是退卻無路,劉強心驚膽戰地通過淹死鬼的墳地。
劉強圍著家里的窩棚轉了三圈兒,沒看出異樣,他蹲在窩棚前,听見劉喜夢中的哭鬧,也听見女乃女乃輕拍孫子的聲響,還有母親不斷的嘆氣聲。
他幾次想鑽進窩棚,幾次縮回拉窩棚門的手,用手抹淚,抹得村里的狗叫起來。
一只能起早的公雞打了鳴,劉強抽泣著離開村子,再到亂墳崗子時,劉強感到累,又困得睜不開眼。朦朧中看到大草垛,覺得大草垛里一定很溫暖,他在草垛下掏個窩,睡在里面。
一覺醒來,陽光照在草窩上。劉強鑽出來,時間正值晌午。亂墳崗子很寂靜,沒有鬼怪也沒有
人,幾只小鳥安詳地蹲在樹枝上。他從亂墳崗子鬧鬼的傳說中體會出一個道理,騙人的謊言都會披上美麗、神聖甚至恐怖的外衣,越是說成天花亂墜的東西越假,往往危險的地方更安全。睡醒的劉強感到餓,他對自己說︰「什麼鬼不鬼的,能睡覺就是好地方,現在最主要的是到河南找吃的。」
劉強把找吃的地方和白天藏身處選在河南,是怕村里人發現他。
晚上,劉強也不是光睡覺,他不但回到家里的窩棚旁,也去過馬向春的土房。他想知道馬向春傷得重不重,能不能落下殘疾,他希望馬向春早日康復。
劉強盼望馬向春傷好,不單單是為了減輕他的罪行,也存在著對這個被砍者深深的同情。他認為馬向春是個實誠人,阻止他砍樹也是為村里辦事,不該對馬向春下這麼狠的手。
一個夜里,劉強鑽進草窩剛閉眼,听到外面有聲音,好象有種巨大的力量推著大草垛,雜草捆橫七豎八地壓在身上,喘不上來氣。他奮力掙扎,醒後發現,是斧把壓在胸口上。
驚醒後的劉強睜著眼,覺得草垛四周蹲著好多呲牙咧嘴的鬼怪,他明知是幻覺,還是恐懼得發了抖。也許是驚恐到了極限,劉強反倒放松下來。
黑夜的草垛外,立著一個單薄的少年,殘缺的月光把劉強的影子映在霜地上,星星看著他,無奈地眨著眼。
驚嚇後的劉強倍感寂寞,寂寞的少年要跟淹死鬼說說話,別看淹死鬼丑陋,他生前說不定是個善良的人。
劉強跟淹死鬼的對話方式很特別,是站在淹死鬼的墳頂上,墳頂上能看見二倔子的墳,也能看到全村。
也許是亂墳崗子的鬼魂都不喜歡這個不速之客,沒一個出來搭理這個逃難的少年,少年無聊,便在淹死鬼的墳邊攏火。
劉強攏火的目的是取暖,卻起到了保護作用,村里人認為是鬼火,就沒人敢到這個地方來。
吳小蘭從學校回家,本想多呆上半天,王淑芬催她早點走。王淑芬對女兒說︰「一般情況下,鬼都在後晌出沒,你在頭晌走,不會遇到鬼打牆。」
吳殿發把姐姐送到河邊,自己去抓螃蟹。吳小蘭趟過河,覺得時間太早,便不急著往學校走,腳步慢下來,順著去鎮上的小道上了大遼河的大堤。在堤上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土房子邊。這個房子是汛期的護堤房,住著護堤人,現在是枯水期,房子沒人住,房蓋被拆除,只剩四周的土牆。吳小蘭往里看一眼,發現里面斜躺個人。她覺得這個人眼熟,仔細一看,立刻停下來,轉身向殘牆里走去,驚呼︰「劉強,你怎麼在這里?」
劉強從地上跳起來,一看是吳小蘭,便倚著牆角坐下。吳小蘭放下書包,蹲在劉強身邊,小聲問︰「你不是進城了嗎?」
劉強一臉苦笑︰「我是進了城,可是我總惦記家,呆了幾天,我就回來了。」
吳小蘭問︰「你回過家嗎?」
劉強點點頭︰「晚上回去過,只是在窩棚邊看看,沒敢進去。如果我媽和我女乃女乃知道我在外邊,會擔心死的。」
「你呆在外邊,每天吃啥?」
劉強用手一指︰「看見沒,這地方沒遭災,到處都是玉米地,餓不著我。」
「白天好過,晚上你去哪?」
「晚上更好辦,咱們南甸子有大草垛,往里一鑽,很暖和。」
吳小蘭見劉強說得輕松,便提醒他︰「這幾天,咱屯都說亂墳崗子鬧鬼,膽兒小的人晚上都不出門兒,你可要留點兒神,千萬別再攤上倒霉事。」
劉強從地上撿起斧子,對她說︰「有它在身邊,我啥也不怕。晚上我貓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有動靜,心里也發毛,時間一長,也就習慣,有時真的希望踫到鬼。听女乃女乃說,鬼都是人變的,他們都是死的屈,在陰間又得不到申冤,又不能轉世,只好鬧鬼找替身。我不怕他們,我最怕被人發現。」
「晚上遇到狼怎麼辦?咱們這里狼多,秋天又是它們找食的季節。」
「我還真的遇到過狼。」劉強從懷里掏出火柴,一臉疲倦地說︰「我從城里買了火柴,狼來了我就點火,狼怕火,不敢靠前。就是把我堵在草窩里,我還有這個。」劉強把斧子遞給吳小蘭,他又說︰「晚上最怕的是寂寞,四周靜悄悄,連風聲都顯得小。我睡不著覺,就鑽出草垛數星星,看月亮,在月亮上尋找嫦娥。我家原先有張畫,叫嫦娥奔月,一個姑娘為了自由,飛在藍天上。我听老師說過,月亮是個球,和地球一樣,上面有很多未知的謎,我們人類要揭開它的秘密,也要飛上去。有一天我做夢,我飛上天了!離月亮越來越近,看見月亮很清晰。月亮上不止一棵桂花樹,而是成片成片的森林。不是一個吳剛伐樹,而是眾人造林。美麗的嫦娥為勞動者跳舞,向他們獻上桂花酒。我非常高興,展開雙臂歡呼。一陣風吹來,我感到冷,凍得我渾身發抖,掉回地上。天上的月亮變成月牙,再後來,月牙也沒了。」
吳小蘭端詳劉強,劉強非常消瘦,破舊的衣服到處都是刮破的口子,身下一個深藍色的工作服大衣,露出的棉花和塵土一個顏色。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玉米餅子,對劉強說︰「你準餓,把它吃了吧。」劉強搖搖頭︰「我不餓,留著你晚上吃,餓急了學不進知識。」
吳小蘭把餅子塞給劉強,小聲說︰「听同學說,你在班里學習最好,如果不是和同學打架,已經是中學生了,」
劉強看了看吳小蘭的書包,然後把目光投向遠方,回憶起那段失學的經歷。
就在他準備考中學的節骨眼兒上,父親出事了,人們開始用另一種眼神兒看待他,這個不滿十三歲的少年感到頭上有種巨大的壓力。班主任付老師看到他情緒低落,鼓勵他︰「人生不知遇到多少挫折,只有能戰勝困難的人才有出息。你的理想不是當科學家嗎?實現理想,必須經得住磨難。」劉強牢記老師的教導,含著淚水認真復習功課。可是,就在考試那一天,一個同學在上學路上截住他。這個比他大兩歲的學生叫麻凡,是班里出了名的淘氣包,學習不好,根本沒有升學的希望。他攔住劉強,指著路邊的泡子說︰「水里有魚,咱倆模幾條。」劉強躲著他,讓他放開路。麻凡不肯,劉強央求︰「放我過去,你自己模吧!」麻凡拽著劉強的書包說︰「我自己模不著,你下水幫我把水攪混了,我就放你走。」劉強往回掙︰「你放開我,我得考試,晚了就不讓進考場。」麻凡說︰「考試也沒用,你爸爸是反革命,正在挨押,中學不會收你這種人。」
麻凡的話像一盆涼水潑到劉強頭上,他的心往下沉。看著眼前強壯的同學,覺得自己被耍笑,一種不甘屈辱的心理激燒起心中的怒火。劉強怒喊︰「你放開我!」麻凡根本沒把眼前這個小同學當回事,搶過書包,順手扔進水里。劉強顧不得其他,急忙甩掉布鞋,跳進水里把書包撈上來,上岸時見麻凡拎走了他的鞋。
劉強強忍憤怒和委屈,含著淚說︰「把鞋給我。」麻凡不給,劉強從地上撿起麻凡拾糞用的鏟子。
麻凡說︰「小勞改還敢裝凶,給你鏟子你也不敢打我。」麻凡的話像一把尖刀扎在劉強的心上,心在流血的少年突然舉起糞鏟,不顧一切地向麻凡砸去。
從麻凡手里搶回鞋,他哭著向學校跑。
劉強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堅持考試,含淚交上答卷,還沒離開,麻凡的父母領著兒子找到學校。付老師接待了他們,並為麻凡洗淨頭上的血污。麻凡傷得並不重,不用包扎也能止住血。為了把打架的事情壓下去,付老師把李淑芝找來,李淑芝替兒子賠禮道歉,買了一些好吃的,領劉強到麻凡家認錯,麻凡和父母都原諒了劉強。可誰也沒有預料到,這件事驚動了校長範國棟。
很快,考試成績出來了,劉強全校第一。付老師拉著劉強的手,高興的說︰「你是中學生了!在咱這,能考上中學的孩子不多,你要珍惜學習機會,實現當科學家的理想。」可是,付老師沒想到,劉強上學的路被範校長一手斬斷。範校長表示︰「學校要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這樣的學生不合格。」付老師憋著一肚子氣,和範校長吵起來︰「劉強不但學習好,各方面也很好,他尊敬師長,熱愛勞動,積極響應學校號召,為什麼成不了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範校長沉著臉說︰「你別裝糊涂,劉宏達是什麼人?你比我清楚!劉強打架傷人,是嚴重違反校紀的行為,我做為一校之長,把這樣的人送進中學,是嚴重失職,是犯罪!」
付老師還想爭辯,範校長指著他的鼻子︰「你這個人看起來老實,其實和劉宏達一樣,肚子里裝的都是封建地主階級的腐朽東西。」
付老師是富農,最怕提到地主階級幾個字,範校長的話擊中他的要害。
說起來,付老師的成份定得挺奇怪,親哥倆分得同樣的財產,弟弟是下中農,而他和他的父親被擠到階級敵人的行列。細琢磨,還是有一定根據的,付老師也認為挺合理。弟弟起小務農,是個整勞力,而自己不善農耕,只能算半個勞力。老父親老得不能下地,又有病,要靠別人養活,而分地時又留下養老地,計算下來,半個勞力的土地嚴重超標,付老師屬剝削階級。好在富農分子的帽子由老父親來戴,付老師沒覺得頭上沉。老父親死後,一些人又想把富農分子的帽子移交給他,搞得付老師惶恐不安。
付老師的弟弟當過志願軍,槍子兒在大腿上穿過沒踫斷骨頭,光榮退伍,沒留下殘疾。雖然不貧窮,卻加入了代表貧苦人利益的最先進組織,領著全村人建設社會主義,是村里的頭面人物。付老師教書忙,盡得孝心少,弟弟伺候癱在床上的老富農分子,沒人說他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弟弟和富農成份的哥哥關系密切,也沒人說他劃不清階級陣線。
有了弟弟做後盾,付老師心里踏實一些,但他仍然小心謹慎。
付老師不甘心把劉強的前途斷送掉,哀求範校長︰「我這個班就一個夠資格上中學的學生,還是把名額給劉強吧!別讓名額白瞎了。」
範校長冷冷地說︰「這個不用你操心,學校有安排。至于劉強,不是名額和分數的問題,而是至關重要的政治問題,這個你該懂!」
付老師含著淚告訴劉強︰「中學不能上了,還可以上農中,只要你用超出常人的毅力學習,仍然有前途。」
農中是邊勞動邊學習,文化課程少,時續時斷,不讓考高中。付老師這樣說,是安慰劉強悲傷的情緒。劉強為了幾乎破碎的家,沒上農中,參加了合作化的集體勞動。
升學的名額沒白瞎,範校長親戚的孩子坐在賀家窩棚中學的課堂上。範校長也因工作出色,提升到中學當校長。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把付老師也帶到中學,如今教著吳小蘭。
吳小蘭听完劉強講述,對他說︰「我有幾位同學,他們原來是你爸的學生,都認為你爸爸冤枉。說你爸太較真兒,得罪了範校長,範校長做了手腳,才出現那種事。他們說範校長調離小學後,有好幾位老師幫你爸爸申述,你爸爸還有被放回的可能。」
劉強吃驚地瞪著吳小蘭,流下兩行熱淚。
吳小蘭告訴劉強︰「你把馬向春砍傷後,經過周雲調解,你家賠了不是,又讓劉佔山一通白話,他出工了。其實馬向春是個憨厚人,沒多少壞心眼兒,就怨你的手下得太狠。」
听了吳小蘭這段話,劉強的眼楮亮了起來,他收起斧子,好象準備回家。吳小蘭說︰「你這個人總是性子急,毛毛愣愣。馬向春沒事了,我姨父和馬向勇還憋著一肚子火,昨天還和我爹說你的事。我看你既然躲了,還是再躲幾天,時間長一些,你們之間的怨恨會淡一些。」
劉強抱著斧子蹲下,吳小蘭往劉強身邊靠靠,關心地說︰「晚上冷,往草垛里面鑽,多堵些草。」
看著天色不早,吳小蘭踏上歸校的路途。劉強送他一程,二人又在一個被拆除屋頂的土牆邊歇下來。吳小蘭瞅著劉強,笑著說︰「有你送我,晚點兒也不怕,到學校也是自習,咱們多呆一會兒吧!」
吳小蘭向劉強講了很多中學的新鮮事,劉強听得很認真。吳小蘭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給劉強,並且告訴他,明天放學再來取。兩人在學校旁約定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劉強目送吳小蘭走進校門。
地里的莊稼都割倒,又下了一場秋雨。劉強躲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沙沙的雨聲。身邊燒焦的玉米剩下光禿禿的棒子,身上的火柴所剩無幾。由于天氣濕冷,外面點不著火,糧食又被村民收回村里,他已經一整天沒吃到東西了。雨水把外面柴草澆濕,他只好往草垛里面鑽,躲避著,不讓身上淋著雨水。他知道,如果被淋濕,晚上就會被凍死。
草垛外好象有走動的聲音,劉強的心一陣緊縮,當一切又恢復平靜時,他小心地扒開身邊的草捆,把頭探出來。雨停了,並不耀眼的太陽在飄動的浮雲中忽隱忽現。劉強揉揉眼楮,從太陽的方位判定時間,感到已經是下午,快到吳小蘭放學的時間。他的心一陣發熱,迅速從草垛鑽出來,踏著濕滑的雜草,趟過小南河,跌跌撞撞地向南走去。
吳小蘭的思想總溜號,她的心已經飛到回家的路上,飛到大堤上被拆掉屋頂的土房里。今天,她特別興奮,興奮得常常偷著笑。她盼早點兒放學,早點兒看到劉強,她要把從同學那听來的好消息告訴劉強,要和劉強分享激動人心的那一刻。鐘聲一響,吳小蘭拿起已經收拾好的書包第一個走出學校,一路奔跑到河堤上。由于激動,她唱了起來︰
無憂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享受著陽光,
開放著燦爛,
悲傷驟然離去,
別再有磨難。
無憂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父母的愛護,
朋友的溫暖,
創造美好生活,
幸福的明天。
見到劉強的身影,吳小蘭揮著手喊︰「好消息,好消息!」由于離的遠,劉強听不清吳小蘭喊什麼,加快腳步上迎去。吳小蘭跑到劉強跟前,激動的拉起劉強的手,舉起搖晃,喘著氣說︰「你爸的問題洗清了,無罪釋放!」
吳小蘭認為劉強听到這個消息會高興地跳起來,滿心希望和他共享最激動人心的這一刻。可是,劉強慢慢地抽回手,僵直立在她的面前。吳小蘭有些失落,輕輕地推一下劉強,劉強沒動。吳小蘭平靜地喘口氣,告訴劉強︰「是真的,幾個同學都這樣說。由于一些老師的努力,再加上當事人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最後弄清,根本不存在破壞的事。你爸的反革命破壞罪不存在了,反革命的帽子也隨之摘掉!」劉強不吭聲,吳小蘭繼續說︰「其實,你爸和那件事沒有關系,主要是得罪了範校長。他一身書呆子氣,認死理兒,一條道跑到黑,落到這個下場。」
劉強听著吳小蘭的敘述,一點兒快樂的表情也沒有。吳小蘭有些急,搖著劉強的手,含著淚說︰「劉強,你咋了?你爸的問題洗清了,你也可以回家了,我們應該高興啊!」
豆大的淚珠從劉強的眼里掉下來,掉在吳小蘭的手上,吳小蘭撩起衣襟幫他擦淚,越擦淚水越多。
一對小鳥從他們身邊擦過,追逐著,「唧唧喳喳」歡叫著。一只鷹從空中劃過來,驚飛一群小鳥,小鳥驚慌地向樹叢中鑽去。忽然,一只鳥飛回來,它不顧被鷹吃掉的危險,四處尋找同伴,它飛著,痛苦地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