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十五

作者 ︰ 老工農

章節內容十五

甸子上的羊草沒割完,劉屯就感到秋涼,秋收在即,吳有金把成片成片沒有收割的茅草放棄。

這一年雨水充沛,甸子上的草長得旺,田里的莊稼也長得好,守住了小南河,內水排得及時,沒有幾塊地遭水災,大豐收已成定局。

從躍進營逃跑的劉佔山又回到劉屯。

躍進營早已解散,在躍進營改造的人員都恢復自由,沒有人追糾劉佔山逃跑的罪過,他又犯了「大白話」的老毛病,吃了兩天大食堂就有了怨言︰「肖艷華做的大餅子太難吃,噎在嗓子里下不去,白糟蹋糧食。人家礦上的食堂就是好,蒸的是發糕,又軟又甜。你們猜是咋回事?放了糖精,那東西是化學品,放上一點點,全食堂的人都能感到甜。」劉佔山見有人喜歡听他「白話」,越發有了興致︰「啥叫化學品,你們沒見過吧,你們沒見過的事情多著呢!礦上的職工吃完發糕還跳舞,男女摟著跳,新鮮吧,還有更新鮮的呢!那些漂亮女人都不穿褲子,你們信不信?不信吧,穿一種上下連在一起的衣服,叫什麼布拉機,轉起來,大腿全露著。」于杏花也在大食堂吃飯,她越不讓劉佔山多說話,劉佔山「白活」得越起勁,于杏花只好說︰「你這個人,一點兒記性也沒有,白活吧,說不定哪天吃大虧。」

生產隊給社員改善生活,吳有金動員社員去捕魚,劉佔山出去不到半天,就和劉強抬著一筐魚進了大食堂,進門兒就吹︰「怎麼樣,吳有金派那麼多人去抓魚,都弄回那麼一點兒,我和劉強不到半晌就撈了一筐,那還是沒家什裝了。」

其實這些魚都是劉強用推網推的,劉佔山根本沒下水。他告訴劉強︰「甸子上那麼多水泡子,可以說各個有魚,但是哪個泡子魚多,我一眼就能看出。你听我的,一定能拿到魚,別學馬向前那些人,就知道攉弄水,抓幾條小魚就不錯。」劉佔山指著眼前的一個小泡子說︰「你自己下去就行,這里水淺,用不著我下水,如果是大江大河,那才看我的。」

劉強端著推網在水里忙活,劉佔山蹲在泡子邊上抽蛤蟆煙,等到口袋里再也模不出煙葉時,放在他面前的魚筐已經裝滿,剛出水的魚在筐里歡蹦亂跳。

推上來的魚種很雜,大多數是小鯽魚,還有 魚,鯉魚,白片魚和少量黑魚。劉佔山把黑魚挑出來,對劉強說︰「咱倆把黑魚分了,回家熬著吃。」劉強剛剛晾干身子,一邊穿衣一邊說︰「我不要,我家沒有鍋,要也沒用。」劉佔山月兌下褲子,把黑魚裝進褲腿里,然後數落劉強︰「沒見到你這死心眼兒的,把家什都弄到隊里,你也不是看不見,現在很多人家的煙囪都冒了煙,說是燒炕,實際是偷著開小灶。現在的人,全都說以隊為家,全都說不留私心雜念,我不信。他馬榮老狗在家養雞,大家都跟他學。」劉佔山把裝了黑魚的褲子搭在肩上,對劉強說︰「到村口時你先等我一會兒,我把黑魚送到家,再回來和你抬魚筐,你千萬別先去大食堂。」怕劉強不理解他的話,又解釋︰「你先去大食堂,我往家送魚的事就露餡兒,唉!你嫂子跟我也真不容易,從大地方大老遠來到這個小村子,吃了那麼多的苦,一點兒二心都沒有,做點魚吃,讓她改改饞。如果都送到大食堂,好的都得進馬文、吳有金的肚子,連肖艷華也跟著借光,我們這些社員也就吃點兒刺兒多的小鯽魚,喝點兒沒油拉水的魚湯。」

劉佔山把魚筐抬到大食堂的廚房,直接告訴肖艷華︰「整這筐魚不容易,我和劉強費了不少勁,你得多放點油,做好吃點兒。」

到開飯時,劉佔山看到自己菜碗里的魚湯清澈透明,三條小鯽魚躲在碗底,從心里不高興,咧開大嘴罵人︰「他媽的,我撈了一筐魚,就吃這東西,都讓肖艷華填補馬文了。」和他坐一條凳子上吃飯的王顯有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少發牢騷。劉佔山看見馬向勇用眼翻他,站起身沖著馬向勇說︰「別人怕,我不怕,他馬文算老幾?在大食堂專吃好的,給大伙吃這破東西。」馬向勇由于調戲于杏花未成,又怕她告訴劉佔山,心里沒底。見劉佔山沖他發火,裝作大度沒反擊。

劉佔山見劉笑言端著碗從他身邊過,碗里的魚比他多,他露出一臉訕笑,大聲說︰「咦,劉老財也沒干多少好事,他的兒子也吃上魚了。」王顯有把他拉坐到凳子上,小聲說︰「你嘴上留點兒德,別見誰咬誰。劉笑言是個瘋子,你咋和他一樣?」劉笑言好像沒听見別人議論他,笑呵呵地挨著劉佔山坐下,拿過餅子就吃。劉佔山歪過頭一看,劉笑言碗里的魚真不少。

馬文給劉笑言多盛魚,不是照顧他瘋傻,而是按吳有金的意圖,想利用他的「才能」。

前天,蘭正派通訊員把吳有金叫到大隊,在書記辦公室受到接待。蘭正滿面笑容地說︰「老吳同志,立大功的機會來了,可不能錯過啊!你們小隊地多,土質肥沃,今年的糧食要堆成山嘍,你打算上報多少產量啊?」吳有金掐著指頭算了算,大致估模出一個數量,沒等他開口,蘭正說了話︰「別掰手指頭了,你算出的數字一定很保守,那是不行的。響應號召,解放思想,要有大膽的思維,要把產量提高到政治高度。總產你先不要說,說說你隊的單產吧!」

吳有金開口就說︰「今年風調雨順,社員干勁兒又高,單產一定超過去年,我不是浮夸,畝產能夠達到四百斤。」

「啥?」蘭正听完,笑的得前仰後合,把吳有金弄得直發愣,嘴里嘟囔︰「有啥可笑的,都是真話,再多了我不敢說,四百斤沒啥問題。」

蘭正笑畢,非常鄭重地告訴吳有金︰「太保守了,兄弟大隊已經達到噸產,你這點產量可不行啊!」吳有金常用秤和斗稱糧,很少听說「噸」,問一句︰「噸產是什麼數字?」

「噸產就是一千公斤,公斤和你說的斤是兩碼事,那是公制單位,上級部門都這樣叫。」蘭正見吳有金沉思,又說︰「公制這東西太深奧,你一會兒半會兒也懂不了,簡單一點兒說,噸產就是畝產兩千斤。」

蘭正繞了一圈兒,並沒把吳有金弄迷糊,因為噸和什麼公制對他來說都不重要,倒是畝產兩千斤把他弄蒙了︰「那麼高的產量,苞米棒子該有多大?高粱桿兒能擎住高粱穗嗎?」

蘭正見吳有金愣著不說話,往跟前湊了湊︰「老吳同志,你們單產準備報多少啊?」

吳有金順下眼,想听听蘭正要求他報多少。

「噸半怎麼樣?」蘭正看到吳有金瞪大吃驚的眼楮,他的態度變得強硬︰「我們大隊這幾年干什麼都是先進,你們小隊又是大隊的典型,決不能走在別人後邊,只有站排頭,拿第一,上報的單產必須達到噸半!回去統計總產,寫個書面材料報上來。」

吳有金問了句︰「拿不出那麼多糧食怎麼辦?」

蘭正坐回他的靠椅上,邊翻桌上的材料邊說︰「哎,我說你這隊長是咋當的,向你們貫徹的精神你都當飯吃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們黃嶺大隊的社員用偉大的**思想武裝頭腦,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蘭正認為吳有金還是不能理解他的指示,站起來說︰「老吳同志,大隊的精神不能總在你們那里卡殼吧?今年這次護堤,各小隊都派女社員上堤,你和馬向春硬頂著,沒把半邊天的作用體現出來,你們倆小隊拉了全大隊的後腿,這次還想拉後腿嗎?」吳有金剛想說話,蘭正一揮手,沒讓他說出來。蘭正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只不過派幾個女社員去送飯,應付差事,別當我不知道。大將軍穩坐千里之外能指揮千軍萬馬,我用不著出屋就知道你們小隊的事。」見吳有金很順從,蘭正的興致又高了起來,態度也隨之改變︰「你家念過中學的小蘭也去送飯了,那丫頭是個好苗子,有前途,有前途啊!回去把你們豐收的情況好好寫寫,內容包括單產、總產,社員的積極性,大食堂的伙食等等。大躍進嗎,要有新景象,不但糧食豐收,還要果樹成林。寫成三、四千字的材料報給我。字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別像臭婆娘的裹腳布。」

吳有金低聲說︰「我不認字,也不會編詞兒,只知道把地種好就行了,哪會寫什麼材料。」

蘭正見吳有金真的犯了難,他哈哈大笑︰「老吳同志,你真是一個心眼兒,你不會寫,你家不是有會寫的嗎,現成的文化人。你回去把情況和小蘭一說,她保證不費勁就寫好,你還犯什麼愁?我還要看看她的文筆怎麼樣,如果行,就重用她。現在的婦女主任是個 巴佬,一根筋,過幾天就把她換掉。」

蘭正這段話讓吳有金心里寬松不少,回家後把蘭正的意圖告訴吳小蘭,用商量的口氣和女兒說︰「把材料寫得好好的,不但幫了你爹,大隊還要重用你。」

吳小蘭用了吃頓飯的時間寫成草稿,吳有金讓他念。吳小蘭一邊念,吳有金一邊搖頭,等吳小蘭念完,吳有金搶過撕壞,沉下臉說︰「寫的啥東西?和大隊的精神不一樣。蘭正明確指示畝產過噸半,你就寫那麼一點點,這樣的材料送到大隊,蘭正還不罵死我?死丫頭,干啥也不行!」

吳小蘭看到父親蠻橫的樣子,她回敬一句︰「我寫不出畝產噸半,有能耐你自己寫。」

吳有金見女兒來了 勁,知道使不動,氣呼呼地說︰「丫頭片子,你那書白念了,供你的錢還不如打水漂。你不寫就拉倒,我再找別人。」

听父親這樣說,吳小蘭又頂他一句︰「找別人吧!咱劉屯還有劉強識幾個字,他也不見得給你這樣寫。」

吳有金在氣頭上,又從閨女嘴里听到「劉強」二字,心里就像結個疙瘩,他瞪著眼楮吼︰「你以後別提那小子,听到他我就煩!別看他認得幾個破字,我信不著,他想寫,我也不用。」

吳有金找馬文商量寫材料的事,馬文听後立刻說︰「寫個材料有屁難的,咱這里有現成的人。」吳有金說︰「就那幾個讀過幾天書的人,我都想過了,沒有太合適的。」

「讓劉笑言寫。」馬文的話讓吳有金一愣,同時也打開他心里的窗戶,問一聲︰「讓一個瘋子寫,能行嗎?」

「保證行!」馬文說得很干脆︰「劉笑言是地主子弟,文化深,寫幾個屁字沒問題。他雖然瘋傻,還有明白的時候。這樣的人,咱讓他寫啥,他保證寫啥。」

劉笑言到大食堂來吃飯,吳有金問︰「大餅子好吃不?」劉笑言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好吃,好吃,真好吃。」吳有金又問︰「大食堂的菜好不好?」劉笑言連連說︰「好、好、好、好,非常之好。」說著伸手抓大餅子,馬文並不急著給他,沉著臉問︰「讓你寫份材料行不行?」劉笑言兩眼發直,伸出的手不停地哆嗦,憋了半天兒他才說︰「行、行、行、行。」馬文把最大的玉米餅子遞到劉笑言髒手里,又給他的菜碗里多加幾條小魚,劉笑言不住地點頭,把臉上的皺紋全部笑開。

吃完飯,吳有金把劉笑言叫到他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就是小隊部後面用土坯壘起的一個偏廈,窗戶很小,用舊報紙糊著,里面顯得狹窄和黑暗。屋中間有張八仙桌,還有兩把椅子,這幾件老式而又高檔的桌椅都是沒收劉有權的財產,由于油漆光亮,又結實,沒被損壞。桌上放把水壺,是盛涼水用的,由于沒人使用,水壺里沒有水。它旁邊放了三個藍花大碗,碗邊布滿污漬,碗里覆蓋一層灰塵。八仙桌上還有一個煙笸籮,旁邊橫放著一只短煙袋,煙袋里還冒著細細的白煙,坑窪不平的地上撒滿塵土和煙灰。

吳有金示意劉笑言坐下,劉笑言找了牆角站直,兩眼直直地盯著吳有金,嘴里流出口水。吳有金開門見山地告訴他︰「不是斗爭你,你不要怕,就是吃飯時和你說的事,讓你寫一份材料。內容是這樣,今年咱隊大豐收,畝產超過噸半,咱隊的荒草片不算,大概也有兩百 地,總產是多少你自己算。再有就是大食堂的伙食好,有魚有肉,社員都愛吃,吃完還唱歌跳舞。行了,別寫跳舞了,听劉大白話說跳舞的女人不穿褲子,還讓男人摟,太不象話!光寫唱歌吧。什麼大躍進,三面紅旗,還有斗爭階級敵人,男女平等,小孩子和社員同吃一鍋飯什麼的,你只管寫。再有就是三了,三是什麼呢?我也想不起那麼多,你是個書簍子,肚里裝的詞兒多,都倒出來,隨便寫,反正只許寫好的,不許說領導壞話。說句土話,吹牛也得撿大的吹。內容就是這樣,用啥詞兒你自己掂對,寫完念給我听,我听著對勁兒就交給大隊,蘭正還要看,寫不好你就過不了關,明天也別想到大食堂吃餅子。」吳有金加重語氣︰「今天我讓馬文特意多給你盛了魚,你要白吃了,以後連魚湯也別想喝!」

劉笑言愣在旁邊只是听,有時嘴角動動,但是一點兒聲音也沒發,口水不斷流出,他用袖頭抹。

吳有金大聲問他︰「你到底能寫不能寫?」

劉笑言面無表情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吳有金看不慣這種表情,站起來轉身出屋,又忽然轉回來,指著劉笑言說︰「劉有權供你念了那麼多的書,什麼也干不了,真是沒用的貨,白糟蹋了那幾條魚。」

吳有金的這句話不知從什麼方位擊中這個瘋子的神經,劉笑言兩只眼角各掉下一顆眼淚,他低著頭,費了好大勁說出一句話︰「我能寫。」

「那好,你就在這個桌子上寫,寫完給我念念,我不能相信地主子弟寫的東西,上交之前,我

先審核。」

劉笑言痴痴地笑,又有兩顆淚從他痴呆的眼里掉下來。

吳有金對著劉笑言擺擺手︰「寫吧,寫吧,給你半天時間,我認為寫得好,讓馬文再給你加一勺菜。」

吳有金想轉身出門,看到劉笑言仍然直愣愣立在牆角,他回過頭喝喊︰「你到底能寫不能寫?別他媽混大餅子吃!」

劉笑言哆哆嗦嗦地抬起兩只空空的手,吳有金這才反應過來,寫文章需要紙和筆,這兩樣東西,劉笑言根本找不到。吳有金說︰「說你傻吧,有些冤枉你,缺東西你不會言語一聲?你等著,我去給你找。」

吳有金回到家,想和吳小蘭要筆和紙,吳小蘭到隊里出工去了,他打開箱子自己找。把吳小蘭的書和作業本都翻遍,也沒找到一張沒寫字的白紙,鋼筆也沒找到。他讓吳殿發把姐姐從地里叫回,吳小蘭只好把自己用過的鋼筆給了父親,吳有金在紙上劃了劃,不出水,啥也寫不出。他問吳小蘭鋼筆水在哪,吳小蘭一個勁兒地搖頭。吳有金央求女兒︰「這是上級給的政治任務,你爹必須完成,好不容易找了個劉笑言,他答應能寫好,你別耍小孩子氣,快把鋼筆水給爹吧!」

吳小蘭听說讓一個瘋子寫上報材料,覺得很可笑。她從牆角的木架底下拿出墨水瓶給了吳有金。吳有金看也沒看,從吳小蘭的作業本上撕下幾張紙,急忙去了他的辦公室。當他把紙和筆交給劉笑言時,才發現墨水瓶早以空得干了底。吳有金很窩火,氣得嘟囔︰「小丫頭片子,拿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這幾個孩子就你敢 嘴,都是你娘慣的。」他問劉笑言︰「不用鋼筆能寫不?」劉笑言說了句明白話︰「用毛筆也行。」吳有金心里亮堂一些,自言自語︰「毛筆好找,黑墨也可以弄到,就看劉笑言的本事了。」

劉笑言用毛筆在吳小蘭作業本的背面寫好了上報材料,吳有金讓他念,听著不停地點頭。劉笑言念完,吳有金說︰「寫的倒是行,就是字數不夠,你是喝過墨水的人,把詞兒弄得好听些,別都是土話,听起來不順耳。」吳有金提示劉笑言︰「寫上報材料,只要你敢編就行,沒有的東西你可以說有,那樣上級才高興。」

劉笑言重新寫,又用了半天時間,一份用了六頁十六開紙的上報材料,被劉笑言用規整的毛筆字寫成,吳有金表揚他︰「還是念過大書的,字寫得好,詞兒也編得好,如果蘭正不挑毛病,你就算立了大功,我還讓馬文給你弄好吃的。」

吳有金拿著上報材料讓馬文看,馬文雖然不識字,但也看出了問題,他說︰「字寫的不錯,很整齊,沒啥屁毛病,只是這紙太寒磣了,兩面都是字,還有涂抹的地方。別看蘭正粗粗拉拉的,有時心細得像個女人,這份材料一定過不了關。」吳有金問馬文︰「這樣的紙不行,那得用啥紙?」馬文捏著下巴說︰「過去有寫狀子的,用啥紙咱沒看到,現在听說往上寫東西都用稿紙,稿紙啥樣呢?我知道紙上全是格子。」吳有金說︰「帶格子的紙我家小蘭用過,方方的,挺大,都讓死丫頭寫上了字。那時我怕她浪費紙,看著她把字寫滿,現在看來,讓她少寫幾頁就好了。」他問︰「你看哪家有帶格子的稿紙?」

馬文搖頭。

吳有金說︰「小蘭上學時就用毛筆在格子里寫字,殿發也有過格子本兒,這小子不好好寫字,把格子本兒都撕了,我看他也不是念大書的料,沒喜得再給他買。咱村不少孩子在黃嶺上學,我和他們要去。」

馬文攔住吳有金,對他說︰「小學生用的寫字本格子太大,寫狀子的紙應該格子小,小學生不用那些屁玩意兒。」

吳有金撓著頭說︰「這點小事兒,還真挺難人。」

馬文想了想說︰「依我看,想在咱劉屯找到稿紙,還不如到合作社去買,馬榮這幾天閑著,讓他跑一趟。」

吳有金犯了難,低著頭叨咕︰「到合作社買東西得用錢,目前隊里一分錢也沒有。」馬文提醒他︰「用東西去換,吃的東西都可以。」吳有金說︰「隊里有啥好吃的?連個雞蛋都沒有。」馬文說︰「對了,合作社最喜歡雞蛋,小學生都拿雞蛋換本,一個雞蛋換一個方格本。」

這時,馬榮也被人叫了來,進門就嚷︰「媽啦巴,都集體化了,連人都是公家的,公家的東西公家用,還用他媽的什麼錢?我去拿,他們敢不給我?」吳有金和馬文把他按坐在椅子上,馬文說︰「合作社的東西不是亂拿的,闖了禍還不等著挨槍子兒?你可別干傻事!」其實馬榮只是說說嘴,壯壯威風,再給他一個膽子,也不敢去合作社搶東西。他坐在椅子上,喘著粗氣問︰「隊里沒錢,我拿啥換稿紙?」

吳有金想到馬榮家里養著雞,用商量的口氣說︰「要不把你家雞蛋借給隊里,先把稿紙換回來。」

馬榮「忽」地從椅子上站起,大聲說︰「借了雞蛋用啥還?別唬小孩子,借走了就等于白送,這是做傻事,媽啦巴,我不干!」

吳有金哀求他︰「馬榮老弟,你家少吃幾個,幫幫隊里,也算幫了我。」

馬榮眼楮瞪得溜圓,對吳有金說︰「你家誰想吃雞蛋可以到我家去拿,幫你吳大哥我沒說的。幫隊里,我才不干呢!拿我的東西給大伙送人情,一點門兒也沒有。前些日子我家向偉差一點兒讓何大壯掐死,到現在還發蔫兒,我得用雞蛋給他補補。」

吳有金說不動馬榮,又和馬文合計哪家有雞。到了大秋,劉屯養雞的人家多了不少,但是都不到下蛋的時候。劉氏的蘆花雞在下蛋,吳有金不想用,他說︰「老太太真不易,丈夫死得早,兒子劉軍又病成那樣,看她哭天抹淚罵小雙子,我不忍心要她的雞蛋,想想別的辦法吧!」

馬文搖頭說︰「溝西宋家有雞蛋,那個老黑不好惹,二姑娘也學得挺難彈弄。沒啥好辦法,我看就讓劉氏犧牲幾個雞蛋吧!」

吳有金說︰「劉氏只養一只雞,下不了幾個蛋,都是給病兒子補身子,跟她要雞蛋,咱們怎張嘴?」

「有啥張不開嘴?」馬榮大聲說︰「這點小事兒,看把你難的,我去跟劉氏要,順便把稿子換回來。」馬榮靠著門框,說出去劉氏家要雞蛋的理由︰「他家劉軍是個廢人,啥活也干不了,照樣在大食堂吃餅子,讓劉氏出幾個雞蛋還不應該?讓她出雞蛋也是建設社會主義,保衛偉大領袖**的紅色江山,為他媽勞苦大眾服務,媽啦巴,我想這點兒覺悟她應該有。」

馬榮背著槍去了劉氏家,劉氏含著淚把小瓢里僅有的四個雞蛋交給馬榮。馬榮在去合作社的路上生喝了一個,剩下三個換了稿紙。

吳有金把用稿紙寫成的上報材料交到蘭正手上,蘭正看完,說了聲「好」。又看了看吳有金,笑著說︰「想不到你閨女文筆這樣棒,大隊一定會重用她。」吳有金連連點頭︰「是的,是的。」蘭正想了想說︰「這個中學生真不簡單啊!毛筆字寫得這樣好,功底很深。」他又細看一遍,心里產生疑惑,念叨著︰「現在的學生多用鋼筆,很難寫出這樣好的毛筆字。這個人有一定的書法基礎,不像出于女孩子的手。」

吳有金沒想到蘭正對寫字了解得這樣透徹,連忙改口說︰「這份材料不是我家小蘭寫的。」

蘭正問︰「你隊有個叫劉強的,上學時總考第一,又很要強,這材料是他寫的?」

吳有金搖搖頭︰「不是劉強,是劉笑言。」

蘭正一愣,接著拍了桌子︰「你說的是地主劉有權的兒子?老婆讓人搶走了,變的瘋傻那一個?」

吳有金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覺地點點頭。他看著蘭正的臉色變化,急著听蘭正說些什麼。蘭正不吭聲,只低著頭思考,好像忘了吳有金的存在。

一陣沉悶的平靜之後,蘭正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老吳同志,真有你的,連地主的兒子你都利用起來了。」吳有金覺得蘭正的話有些不對勁兒,趕忙問︰「蘭書記,是不是我找錯人了?要是不行,我找別人寫。」

蘭正面帶笑容,連連擺手︰「不用重寫,別人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他見吳有金還在發愣,推過椅子讓他坐下,又說︰「老吳同志,想不到你的政治覺悟這樣高,連地主劉有權的兒子都被你改造過來了。地主子女嗎,也不都是壞人,大多數是能改造過來的,這就要看我們的工作能力。很多大干部,他們的小媳婦都是地主資本家的小姐,又年輕,又漂亮,都成了我們革命隊伍中的成員。」說到這,蘭正連忙改口︰「也是的,人家高干政治覺悟高,時刻不忘為人民服務,有高超的階級斗爭能力,也有改造地主資產階級的本領。咱們可不行,不但犯生活作風上的錯誤,拉到政治上,這一生就別想抬頭。不過,你在改造劉笑言這方面還是有成效的,我們就是一邊改造他們,對他們不要手軟,一方面利用他們,發揮他們的特長。」

吳有金對蘭正的政治理論並不太理解,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連連說是。

蘭正告訴吳有金︰「劉笑言是個人材,我打算把他借到大隊。」看到吳有金發愣,蘭正向他說明用意︰「這些天,公社連連追著上報材料,大隊也要寫一些東西。我這里人手不少,沒幾個能寫的,我又忙的不可開交,想把他借來用一用,搞一搞宣傳教育。」

吳有金點頭說︰「行行,你蘭書記有指示,我回去就把劉笑言弄來。」

劉笑言去了大隊,一進屋就被蘭正攆出去,對他說︰「是個瘋子,快滾開!」劉笑言轉身往外走,蘭正喊一聲︰「回來!」他看一眼劉笑言,大聲說︰「看你那德性,成了啥樣子,衣衫襤褸,渾身酸臭,快到西溝里洗洗,然後再來見我。」

劉笑言第二次走進大隊部的時候,沒找到房門。

大隊部由一個大院組成,七間正房,中間還有走廊,走廊兩邊的門框上都掛著橫牌,有大隊長室、主任室、婦女主任室、民兵連長室、治保主任室、宣傳主任室、工作組招待室、通訊員休息室等等。劉笑言找不到書記辦公室,只好去找傳達室。看門的老頭兒不愛搭理他,等劉笑言支吾半天兒,老頭兒才往中間指。劉笑言這才看見,一個醒目的牌子就在眼前,他推開房門,又不敢往里走。

蘭正辦公室和吳有金的辦公室真是天壤之別,屋里寬敞,牆面用白灰抹得雪白,窗戶瓖著玻璃,陽光可以照進屋里。室內新做成的三屜辦公桌散發著紅松的木香和油漆的混合氣味兒,桌上的各種文件擺得非常整齊,幾種筆按長短有順序地排列在筆筒中,旁邊是報紙夾,放著四種還沒翻動過的報紙。蘭正坐在太師椅中,把愣在門口的劉笑言叫進來,拿出吳有金送來的那份材料問︰「這是你寫的嗎?」劉笑言哧哧地笑,又怕蘭正看見,用雙手捂住嘴。蘭正嚴肅地說︰「笑什麼?我問這材料是不是你寫的。」劉笑言說聲「是」,又急忙補充說︰「是吳有金讓我寫的。」

蘭正顯得不高興,用訓斥的口氣說︰「是你寫的就是你寫的,又不是斗爭你,用不著怕三怕四。」

劉笑言把頭低到胸脯上,連說︰「是是是。」

蘭正從兜里掏出懷表看了看,伸個懶腰,然後說︰「到飯時了,先去吃飯吧,民以食為天,不吃飯是受不了的。」他告訴劉笑言︰「你到大隊的食堂看看,比你們小隊的大食堂強多了。大煉鋼鐵那陣子,伙食比這還好,社會主義大家庭,在大隊吃飯是免費的,吃不窮穿不窮……」說到這,蘭正突然想起劉有權押他獨門那件事,又覺得「算計不到才受窮」的老觀念不合勤儉建國的方針,便說︰「跟你說這些沒用,別學你爹就行了。大隊有地方住,晚上不用回去,反正你連個老婆也沒有,回去也沒用,人走家搬嘛。」

劉笑言剛進食堂,一股誘人的香味兒撲面而來,饞得他不住地流口水,惹得前來領飯的人全都躲著他。通訊員帶來書記的指示,劉笑言領了一份飯,是五個大肉包子。他一陣激動,捧包子的手顫動不止,口水掉到包子上,沒等往下流,被他連包子一同吞掉。轉眼間,五個包子全部報銷。劉笑言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櫥窗口,希望再有一份兒分給他。當希望破滅後,又用痴呆的目光把整個食堂慢慢地掃一遍,盼著有人吃剩。一無所獲後,劉笑言走出食堂,按照蘭正的告訴,找到了住處。這是正房下邊的東下屋,三間房,各開一個門。靠院門的那個屋是劉笑言的臨時住所,已經住著四個人。那幾個人見他進來,都往炕頭兒躲,劉笑言知趣地倚到炕梢。

第二天,劉笑言又去了蘭正的辦公室。

蘭正翻看劉笑言寫的那份材料,見他進來,笑著問︰「大食堂的伙食還可以吧?」劉笑言邊嘿嘿笑邊說好。蘭正說︰「不是誰都能吃到大隊的飯菜,那得對社會主義建設有貢獻的人。你的文章寫得好,字也漂亮,要把這本事都用出來。雖然你爹是大地主,你還是可以改造好的。」蘭正特意叮囑劉笑言︰「到大隊寫材料和你們小隊不同,得往公社報,那地方念過書的人多得很,挑刺兒的人也多,送上去的材料必須經得住考驗。你寫的材料必須數據清楚,實事求是,要認真寫,別讓上邊挑出毛病。」蘭正從太師椅中站起身,突然問︰「咱大隊的總產是多少?」劉笑言站在地上發愣,讓他把口水流盡也猜不出大隊有多少地。又不知單產是多少,怎能知道總產?更主要的是他不想知道這些。劉笑言的心中僅存一個念頭,只要給飯吃就行,而且越有油水越好。

蘭正說︰「算了,讓你算也是白搭,數字太大,讓會計算吧!我先給你兩個鐘頭,你打個草稿,內容就是這幾點︰把大隊的單產寫上,還有株產,株產就是一顆苞米的產量。社員生活嗎,要寫的豐富一些,什麼勞動熱情,什麼業余活動,吃的不但有大餅子,還有包子,還有蔬菜水果。建設社會主義,就要爭分奪秒,你寫的材料不要太長,抓主要的寫。幾項硬指標要突出,單產、株產都要爭第一。回到你的屋里寫吧,兩小時後交給我。」

劉笑言按時交上稿子,蘭正說︰「還可以,遵守時間。」他一邊看稿一邊點頭,並且說︰「行,有創意。」看完後表揚劉笑言︰「想不到你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這麼大,思想有了進步,看來地富子女改造過來也是很革命的。」蘭正又說︰「只是株產估計得還是保守。」他皺起眉頭想了想,然後冷笑著說︰「你這個家伙也沒瘋啊!帳算得這樣準。你寫的株產三斤和你們小隊畝產噸半是一碼事。這樣不行,大隊就得比小隊強,你看株產十斤怎麼樣?」劉笑言听著蘭正的話,笑呵呵地點了頭,順手把流出的口水抹到褲子上。

蘭正從筆筒里抽出鋼筆,在草稿上畫了一個大圈,他說︰「這塊兒寫的不明確,不能寫社員每天還能吃到桃和杏,要寫明每個社員每天半斤水果。桃和杏也是水果嘛,要用發展的眼光看事情,發展到梨和隻果,就寫每人半斤隻果吧,寫梨也行,听說蘇聯老大哥還把梨和隻果接在一起,說不定杏樹也能結出隻果。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我們的社員不能沒有水果吃。」

劉笑言按照蘭正的指示把稿子改寫兩遍,最後用稿紙抄了下來。蘭正把字跡工整的上報材料交到公社,滿以為能得到領導的賞識,沒想到公社領導這樣告訴他︰「不能光有文字上的東西,要有真材實物,你們株產十斤,還有株產二十斤的,大家比比賽,拿出真東西,看看誰產的苞米棒子最大。誰要勝出,就可以參加全縣比賽。」公社領導還說︰「明天我讓胡永泉去你們那考察一下,你們要實事求是,千萬不要唬弄領導,誰搞浮夸風,我是不能原諒的,要經得住歷史檢驗,要對人民負責。」

蘭正回到大隊,立刻派通訊員騎馬到鄰隊借來一筐隻果給胡永泉預備著,下步就是生產每株超過二十斤的大玉米,他把這個任務交給劉屯小隊的吳有金。

吳有金不敢怠慢,立刻找馬文想辦法,想來想去,最後把目光投向劉氏。

劉氏手巧在劉屯是出了名的,她不但能干男人能干的活,會編筐窩簍,女人的活干得更好,特別是繡花,劉屯根本無人可比。吳有金把任務交給劉氏,明確指示︰「必須做成超過二十斤的大苞米,還要逼真,不能露出一點兒破綻。」劉氏不同意,說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苞米。吳有金態度強硬︰「這是上級的指示,不能講價錢。」為了讓劉氏很好地完成任務,他粗暴地做劉氏的思想工作︰「你家沒有壯勞力,大餅子一點兒沒少吃,大食堂對你不薄吧?沒有社會主義,你早就餓死了!你得感謝大食堂,感謝社會主義,感謝偉大領袖**,還要感謝領導,難道領導讓你干這點小事還不成?」

劉氏只好按吳有金的要求去做。她找來幾個勤快的婦女幫忙,又和李淑芝從蛤蟆塘挖來黑泥做成玉米棒,趁沒干就往棒子上沾玉米粒兒,就這樣,排列整齊的大玉米在七位婦女的手中生產出來,吳有金看了很滿意。可是第二天,做玉米棒的黑泥被風吹干,金黃色的大玉米七裂八瓣兒,露出了里面的黑泥。劉佔山見了說︰「這些老娘們兒連做假都做不好,真是扯王八蛋。做苞米棒子用黃泥,就是裂開也是黃的,跟苞米一個色,萬一哪個領導眼神不好,一定會當成真的。」

劉佔山的話提醒了吳有金,他派人去黃嶺挖黃泥。黃嶺有個土山包,土質和旁邊的黑土地不同,這種黃中帶紅的土非常粘,附近的人都挖過它,回來用它做火盆,越燒越結實,不開裂。

劉屯終于生產出黃燦燦的大玉米,上秤一稱,二十三斤。

大玉米由馬向勇用馬車送到大隊,為了保護它不受損壞,在它周圍絮了很多軟草,馬榮押車,劉氏看護,無論是保衛還是護理都提高到一級。蘭正在大隊院里親自接收了大玉米,他高興地揚起雙手說︰「好,太好了,劉屯小隊為革命做了貢獻,我們黃嶺大隊又創造出奇跡,大煉鋼鐵咱們拿了頭彩,生產糧食我們還能拿第一。」

可是,蘭正拿第一的願望很快落空,鄰隊不但生產出比黃嶺更大的玉米,而且做得仔細。他們不但給玉米棒里加入黃顏料,精心挑選的玉米粒也刷上亮油漆。劉屯的玉米在比賽中掉了粒,提前退出。

劉笑言在大隊吃了幾天葷腥,又被打發回劉屯,回到那個和地窨子差不多的房子里。馬文也不再往他碗里多放魚,甚至連魚湯也喝不到。

秋收已近尾聲,緊接著又掀起深翻熱潮,據說在比賽中奪冠的那株玉米就是得益于深翻。先進的經驗證明,土地翻得越深,玉米棒子就越大。為了配合史無前例的大深翻運動,周雲帶著兩台拖拉機到劉屯翻地,他把拖拉機手安排到小隊部,自己回家去住。進家前他去了何榮普家,想看看被他帶到公社的何大壯。何大壯沒在家,何榮普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也沒讓他坐一會兒。周雲很失望,不自然地離開。

何大壯掐傷馬向偉,周雲怕馬榮動粗傷害他,急著把何大壯拽走。到街上周雲犯了難︰「把這小子放哪呢?讓他回家吧,他還會跑出來」周雲怕馬榮去何家鬧,琢磨著把何大壯放在大隊,又覺得不可靠。

周雲不忘何老道的相救之恩,也想阻止馬家欺負何榮普的行為,但是,有些事憑他的能力做不到。他常年不在家,對村里的事情了解得不全面。遇到何大壯以殺害幾歲孩子的方式報復馬榮,便知道兩家的仇恨從大人發展到孩子身上。周雲對這個不畏強暴的 小子產生一種特殊的感情,也很自然地產生這樣一個疑問︰「他能不能是自己失去的孩子?」接著,又否定這個猜測︰「不可能。都是自己想兒子想的,產生的一種誤覺。」周雲對自己說︰「既然有了這種感情,也許就是緣分,我不能對不起何老道,更不能讓這個孩子受到更大的傷害。

周雲把何大壯帶到公社,交給主管治安的胡永泉,囑咐胡永泉不要讓孩子受委屈,還要讓他吃飽睡好。胡永泉收下何大壯,把他交給劉輝看管。

劉輝收下何大壯,把他關在治安辦公室旁邊的小屋子里,開始時還按時送飯,後來就心煩了,何大壯有時一天吃不上一頓飯。周雲由于忙拖拉機站里的事,又以為交給胡永泉不會出什麼差錯,便把這事扔在腦後。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會被囚禁在陰暗的小屋子里忍饑挨餓。

由于饑餓,何大壯一天比一天消瘦,可他心靈中的仇恨卻一天比一天增長,他恨馬榮,更恨周雲。他認為,周雲把他帶到公社關起來,比馬文、馬榮還要狠毒。

有一天,何大壯餓得再也堅持不住了,他砸著窗戶喊,沒人理會他。他放聲大哭,眼楮哭腫了,沒人放他出去。這個孩子無路可走,用頭撞向窄小的窗戶。

何大壯從窗戶逃出來,滿臉是血,搖搖晃晃地回到家,剛進門,就把何榮普夫妻嚇壞了。肖艷華哭著說︰「原以為周雲帶他走是為了幫咱,沒想到會把孩子糟蹋成這個樣子!」何榮普不敢讓兒子留在村子里,偷著把他送到親戚家。

周雲原打算幫助何家父子,卻不知埋下這麼深的仇恨,不但何大壯恨他,就連一向尊重他的何榮普夫妻,也對他懷有很深的仇怨。

拖拉機的轟鳴聲又一次打破劉屯秋末的寂靜,兩台拖拉機拖著犁鏵駛進地里,剛剛豐收的大地被翻攪著,黑色的泥土散發著潮腥。很多還未收回的玉米被埋在地里,吳有金和馬文熟視無睹,而蘭正則強調深翻地的數量。

蘭正認為,大深翻是政治任務,經濟損失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戰爭中毀橋斷路一樣,無產階級能夠打碎舊世界,也有能力建設一個新世界。糧食埋在地里也是做肥料,明年的株產一定更高。」

然而,吳有金很快就傻了眼,因為上報的產量越多,上邊征收的糧食就越多,劉屯拿不出那麼多糧食,全村的人明年還要吃飯,真正的難題擺在了吳有金的面前。

中不要含章節標題。為了避免您的稿件丟失,請勿在線直接創作。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村仇最新章節 | 村仇全文閱讀 | 村仇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