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二十一

作者 ︰ 老工農

二十一

大山窩水庫位于清河煤礦的東北面,離清河市三十公里。

群山環抱中,有一個方圓上千公里的大山窩,清河水靜靜地流過這里。大山窩下面地勢狹窄,是天然築壩的好地方,水庫的設計者,選擇在最窄的地方把清河攔腰截斷。

這個由蘇聯專家和中國工程技術人員共同設計的大型水利工程,集蓄洪、發電、灌溉為一體,同時還擔負著清河市和省城城市用水的歷史使命。工程歷時多年,不但調集眾多的技術人員、工人,也動用了全省的民工,連勞改犯人也被派上來。建設者們憑著一副肩膀,硬是讓大壩拔地而起。然而,工地上撒下的不僅僅是汗水,也付出了血和生命的代價。

劉強來到大山窩時,蘇聯專家已經撤走。中國人沒被難倒,發揚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革命精神,要把大壩提前建成,讓外國人睜開眼看看,到底誰是紙老虎!

劉強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用獨輪車把附近山上的土石推到大壩旁邊的副堤上。一千米的距離用土石鋪成一條便道,便道有三米寬,勉強錯過獨輪車。便道兩邊是冰冷的河水,河水隨著副堤的增高而加深。劉強剛到工地,周雲就把他叫到領工的帳篷里。

帳篷里擺設很簡單,一張條桌,四把椅子,地上是用草墊子鋪成的四張地鋪。周雲問劉強︰「這里的活非常累,你能干得了嗎?」劉強笑笑說︰「能干了。」周雲告訴他︰「這里和家不一樣,吃的,睡的都不如家里。」劉強說︰「沒關系,我小時候啥都吃過,能填飽肚皮就行。睡覺更不成問題,給個地方我就能睡著。」周雲點點頭︰「你的話我相信,但是有些話我先和你說明白,你要有個思想準備。現在,工程進入關鍵階段,工期要爭分奪秒,工作時間要不分晝夜。你年輕氣盛,干活時要留點心,別往死里出力。」劉強知道周雲這些話是為自己好,但他心里仍然有疑惑︰「作為工地的負責人應該鼓勵民工多干活,周書記為啥用這樣的話告誡我?」但從周雲的眼神中,劉強明白這些話是真誠的。

周雲還告訴他︰「為了監督民工和提高勞動效率,工地上設了一些監工。這些人是領導提拔的骨干,都是根紅苗正的無產階級,而且有很寬的門路,你在干活中要和他們搞好關系。監工不干活,權利很大,他要看不上你,你就別想吃飽飯,甚至連睡覺也不讓你安寧。」周雲囑咐劉強︰「有什麼困難來找我,我一定幫助你。監工欺負你,你也和我說,我雖然管不了監工,他們也不會卷我面子。」

劉強從帳篷出來,來到他的住處,這是用葦席在山坡陽面支起的棚子。在白天,有陽光照射,里面還暖和一些,到晚上,里面的氣溫和外面一樣。席棚里沒有床鋪,地上墊著厚厚的干草,八個人睡在里面。

剛上工地,劉強領了一輛獨輪車,他推不習慣這種車子,裝的又多,獨輪車在便道上搖搖晃晃。民工們看到來了一個大個子青年,推著和他很不相稱的獨輪車,東倒西歪,走的挺快,紛紛把路讓給他。運了幾趟,獨輪車經不起劉強的晃悠,「嘎吱」一聲,散了架子,車上的碎石全部散落在道中。劉強剛要收拾,過來一個寬臉盤監工,問劉強︰「你是新來的?」劉強一門兒心思修車,沒顧得理他,監工生了氣,上前拽劉強。劉強正忙,不自覺甩起胳膊,寬臉盤監工腳沒站穩,仰身倒退幾步,多虧另一個監工把他扶住,不然會掉到水里。劉強站起身,急忙去道歉,當他看清兩個監工的面孔時,立刻縮回手。

寬臉盤監工眼角向下耷拉,眼皮長,使人感覺到,他每睜一次眼都顯得很吃力。而另一個監工讓劉強太熟悉了,他是麻凡。同時,麻凡也認出劉強。

「耷眼皮」聲嘶力竭地喊︰「臭小子,剛來你就搞破壞!想偷懶兒,弄壞車子,還想把革命監工推到水里去,這是階級報復,反革命行為!你是哪村的?什麼成份?」

劉強覺得這個人胡攪蠻纏,瞪著眼楮盯住「耷眼皮」。

「耷眼皮」差一點兒掉進水里,心存忿恨,倚仗自己的監工地位,決不肯就此罷休。他伸手去拉扯劉強,被麻凡抱住,強拉硬拽,把他弄走。

這一天,劉強力氣沒少費,運的趟數並不多,回食堂領飯,只給他兩個窩頭。劉強拿著窩頭往工棚走,邊走邊吃,剛出食堂,兩個窩頭全部進了肚。他還覺得餓,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口水,張開兩手,強忍著。

和劉強挨鋪的瘦高個民工小聲問︰「我們都領來吃的,你咋空著手?」劉強勉強笑笑︰「我也領了,都進了肚子。」瘦高個問︰「你領幾個?」劉強說︰「兩個,沒出食堂我就吃了。」瘦高個打開毛巾,把里面的兩個窩頭遞給劉強︰「我這里還有兩個,你吃了吧。」劉強擺手表示不要。瘦高個說︰「你不要見外,在外面都不容易,我們住在一起就是兄弟。你是劉屯的吧?我們離不遠,我家在泡子沿,咱們兩村相距也就十里地。做個自我介紹,我姓于,叫于佔江,年齡比你大,你就叫我于哥,好不好?」

劉強還是不肯要,把窩頭遞回去,非常感激地說︰「于哥,謝謝你,我不能要。現在伙食定量,誰也不多,我把你的吃了,你就得餓肚子。」

于佔江一臉苦笑︰「讓你吃,你就吃了吧,我已經吃了。現在干活,按記件給窩頭,別看我瘦,得到的窩頭不比你們少,這里有竅門兒,你慢慢就會知道。只是有一條,你千萬不要得罪監工,他們少給你記兩趟,你就得挨餓。」

听于佔江和周雲說的道理一樣,劉強信服地點點頭。

劉強又吃了兩個窩頭,饑餓感立即消失,隨之而來是疲勞和困倦,他閉了眼,挨著于佔江睡在干草上,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朦朧中,劉強仿佛走入一個音樂世界,低哀的簫聲如訴如泣。他翻個身,發覺于佔江沒在工棚里。忽然醒悟到,悲泣的簫聲並不是夢幻,而是現實。茫茫夜色中,于佔江在獨自吹奏。

第二天,劉強用自己修好的獨輪車推石土,不惜力氣,推車的技術也比前一天熟練,跑得趟數比別人多。然而,他從監工手中領到的工票並不多,到食堂領飯時,還是兩個窩頭,又是于佔江接濟他。

劉強很納悶兒︰「自己的活比別人干得多,怎麼領的窩頭比別人少呢?如果說前一天和寬臉盤監工鬧得不愉快,他在里面做了手腳,但是今天發工票的監工並不是他,難道他們通著氣兒?不至于吧!」劉強左思右想,總是想不明白。

接連幾天,劉強照樣賣力推車,得到的飯票仍然比別人少,于佔江再給他窩頭時,劉強堅決不要,他說︰「于哥,我知道這幾天你並沒吃飽,故意省下窩頭給我,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干的活比別人多,為啥給的飯票少?」

于佔江的瘦臉拉得很長,苦笑著說︰「我這幾天多領了飯票,也是暫時的,明天怕是不行了,領導看出破綻,要換監工。」

劉強一臉茫然,听于佔江向他透露這里的秘密︰「飯票是按趟數給的,多勞多得。不知你注意沒有,很多人跑半趟,他們或把土石推到河里,或扔在道上。監工不下山,只管在山上記,跑半趟的總比你跑全程的趟數多。我也看出你的實著勁兒,讓你胡干你也干不了,我就從監工那多要幾個工票,故意多領幾個窩頭。」

劉強還是不解,心里問︰「現在糧食這樣緊,他怎能多要出飯票呢?」

于佔江看著劉強,說出壓在心里的話︰「幾天相處,我看出你這人挺正直,有些話願意和你說。我身體弱,干活不行,唉,遭的罪就不用說了!虧得大家照顧我,我才沒倒下。現在的監工曾經是我的學生,他人老實,懂人情,沒把我這個老師忘掉,不管我干多干少,工票總是不少給。如果明天換了監工,就不知咋樣,挨餓是避免不了了。」

劉強來到工地上,沒少得到于佔江的幫助,從心里感謝他。然而,在兩個人的相處中,劉強只知道他善良,並沒認真注意過他。現在,劉強認真地把他打量一遍︰眼前這個奇瘦無比的高個子也很年輕,他身體很弱,如果風大就能把他吹到河里。因為瘦,他的眼楮顯得很大,大得要從瘦臉上掉下來。他眼里飽含蒼涼和悲哀,如果仔細看,蒼涼的眼里流露著頑強和渴望。

劉強問︰「您是老師?」

于佔江說︰「是的,我原來在中學教數學,負責四個班級。在前年,多說了一些話,被學校遣返回鄉,後來就派我到了水庫工地上。我從春天來到這,一直干到冬天,如果沒人來換我,我還得干下去。」

劉強說︰「你的身體還能堅持下去嗎?隊里應該把你換回去。」

于佔江勉強笑笑︰「這不能怨別人,都怨我自己。說前年吧,為啥偏要多說話呢?不說話對自己也沒壞處,說了又有啥好處呢?當時就是管不了自己,該說的也說,不該說的也說了。現在認識到,人活著,首先要管住自己的嘴。還算好,沒說過火的,沒定上右派,還有點兒自由,要不然就更慘了。來這里也是這樣,別人勸我不要來,自己非要堅持來,工期到了,本應該換回去,自己不回去也就算了,非得說水庫這里比家好。咱說這些話,自己覺得沒什麼,別人給匯報上去就變味兒了。我一直干完春夏秋冬,把山里的風景看個夠,現在想回去,我們大隊的領導說,讓他在那干吧,一個光棍子在哪都吃飯,他不是說水庫好嗎,一直干到竣工算了。」

于佔江見劉強听得挺入神,他又說︰「唉,我這嘴,又啥都說了。我跟你說,我已經有兩年多沒咋說話,每次想說話,我都咽回去,教訓不能不吸取。我到水庫這麼長時間,一個工棚里住,都不知我是老師,遇到你,感到投緣話就多了。說句心里話,苦點兒累點兒我都能挺,只是受不了別人的歧視。我還想著我那個教學課堂,還想我的學生。也許我干不好別的,只會教書,見了學生我就快樂。」

提到學生,于佔江的眼楮立刻明亮起來。

不出于佔江所料,換了監工後,于佔江的飯票減少。

這個監工很負責任,辦法也多。他聯合三個監工,把運土石的便道分成四段,各段都有監工,誰也不敢在半路上把土石料倒掉,偷懶的人就無計可施。監工按土方計量,干得多飯票就多,吃不了可以換細糧。但是,這只是鼓勵民工多干活,根本沒有人掙到細糧。于佔江身體弱,一天連兩個窩頭的飯票都掙不到,還經常受到監工的喝斥。這樣一來,出力大的劉強得到的飯票最多。四個監工看劉強身高力大,又拼命干活,干脆不計他的趟數,也不計較他拿走多少飯票。

劉強把飯票分給于佔江,有時領回來兩人一同吃。

有一次,一個監工嫌于佔江車里裝得少,奪過鐵鍬,把于佔江的獨輪車裝得滿滿的。于佔江推不動,監工訓斥他︰「個頭不矮,干活不頂用。你看看大個子劉強,不但裝得滿,跑得也快,一個頂你十個。你這樣干,還想不想吃飯?」

劉強站出來替于佔江說話︰「人的力氣有大小,你不能這樣比,而能力可以從各方面發揮。他身體不好,欠下的活我替他補上。你知道不,他是老師,教過很多學生。讓一個教書先生和我一樣拼力氣,說不過去。」

監工听說于佔江是老師,剛才的凶氣蕩然無存,轉過身去低聲說︰「你愛裝多少裝多少,反正我按車數記。」

劉強在工地上干了兩個多月,表現非常出色。領導對他也很重視,又是標兵,又是紅旗手,給了他很多榮譽。劉強不但自己沒挨餓,連于佔江也跟著吃飽。

在劉強之前,馬向前得個大獎狀,曾經受過縣領導的接見,他給劉屯爭了光。現在劉屯又出個大個子劉強,比馬向前還能干,劉屯人在工地上有了名,領隊周雲也揚眉吐氣。

天氣越來越冷,工期也越來越緊,山坡上紅旗招展,便道上打出橫幅標語,口號被編成順口溜︰爭分奪秒搞大干,工期一定提前完,趕超英美步伐快,水庫竣工凱歌旋。工地上增加了民工,原來住八個人的席棚變成十個人住。民工實行兩班倒,而且要加班加點。

黃昏,于佔江把劉強約出工棚,對他說︰「從今天開始,咱倆就要分班了,兩個月來,你沒少幫我,我真的沒法謝你。」劉強握緊他的手,激動地說︰「于老師,別那樣說,要說感謝,我得感謝你,你是值得我尊敬的人。」

由于天氣冷,凜冽的寒風吹得于佔江渾身顫抖,他裹緊破棉襖,又把領子往上拽拽,說出的話帶著顫音︰「劉強,咱哥倆處了這麼長時間,我知道你爭強好勝,干啥都能干出樣來。我比你大幾歲,可以稱為你的兄長,我要囑咐你幾句。馬上讓你上夜班,夜班和白班不一樣。說點科學道理吧,人的頭腦中有生物鐘一樣的物質。簡單說,人到了夜間就要休息,如果在夜間工作,身體消耗就比白天大。要想改變生物鐘,得需要很長時間,你在夜間干活,不要再像以前那樣拼命,悠著點兒,熬到工期就回去吧!」

劉強點點頭,他問︰「于老師,你啥時回去?」

于佔江茫然地看著漸漸模糊的庫區,和劉強順著山路往前走。山路旁,幾聲淒涼的哀叫聲從窩棚里傳出來。他倆停下腳步。于佔江說︰「問我啥時回家,我也說不清楚,憑天由命了。」他指了指發出聲音的窩棚︰「你細看一下,這些窩棚都被鐵絲網圍著,里面的人都是勞改犯,在這干好幾年了。他們白天干活,晚上圈在這里。這些人成分

很雜,過去干什麼的都有,有偽滿時期當官兒的,有三妻六妾的漢奸和富人,有兩手沾滿無辜和革命者鮮血的儈子手,還有一些給達官貴人捧臭腳舌忝的小人,也有做錯事和說錯話的服刑者。剛才申吟的那幾位,都是有病的,如果活不下來,山下面就是他們的歸宿。那里什麼人都收,也有病倒死掉的民工。」劉強順著于佔江指的方向看去,不遠的山谷里晃動著點點燭火,不知是哪一位又無聲無息地走掉了。

劉強上夜班後,仍然干得很出色。夜班的監工知道他是紅旗手,在各方面特意照顧他,不管他怎樣干,監工們都是說他好,還幫他向上級匯報成績。劉強對環境適應能力極強,他吃得飽,干得歡,睡得也香甜。還利用工余時間,把獨輪車收拾的非常利落,車軸處上了油,又把車箱加大,他的一車裝得土石足有兩車多。加上他的天然優勢,個子大腿長,總比別人跑得快。很多民工干不出定額而吃不飽飯,劉強隨便吃,還可以給于佔江帶回窩頭,他覺得這份工作挺可心。

寒冬時節,水庫里的水已經結冰。夜晚,整個庫區就像一座冰冷的寒宮,星星被凍得眨著眼,縮著身子躲著呼嘯的寒風。冰面上卷起飛雪,在庫區上飛旋,背風處形成一個又一個雪丘。隨著水庫蓄水,積水鱉高後,河水和冰塊兒擁擠在便道的兩邊。

已是午夜,施工仍然緊張進行,副堤和便道上,推土石的獨輪車來來往往。由于夜間疲勞,很多人把車子推得搖搖晃晃,還有人跌倒,不少人把土石倒在半路上。監工過來喝斥,民工們像沒听見一樣,半睜著眼楮,有氣無力地拽著車子往回走。

劉強從山上裝了滿滿的一車土石推上便道,他走得快,超過很多人。快到副堤時,從他後面跑過一輛獨輪車,由于沒有燈,僅借著星光看不清面孔。獨輪車上裝得不滿,左右搖晃得非常厲害,擦過劉強,疾速向監工麻凡駛去。麻凡站在便道邊,被冷風吹得有些麻木,看到獨輪車沖他過來,突然從困倦中驚醒,此時,他已經沒機會躲開,只好用手去扶車幫。獨輪車故意往他身上扭,麻凡腳下無根,往後一閃,「撲通」一聲栽進冰水里。推車人沒停車,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麻凡慌亂中喊了聲「救命。」立刻嗆了水。

劉強看見麻凡就要被冰水淹沒,來不及多想,迅速甩掉上衣,月兌下棉褲,赤身跳下水。冰塊兒扎到他的身上,他顧不得疼,奮力撲向麻凡。

麻凡本來會游泳,由于突然落水而驚慌失措,水里有大量冰塊兒,又被濕透的棉襖棉褲捆住手腳,嗆了幾口水後,已經神志不清,只有求生的本能使他在水里掙扎。劉強接近他時,他已經奄奄一息,垂死中,抓住劉強的胳膊,而且死死地抓住不放,拽著劉強往水下沉。劉強心想︰「這樣也好,只要他抓住了,我就能把他帶上岸。」

劉強用力往岸邊游,沒想到穿著棉衣的麻凡太重了,不但游不起來,反而被麻凡拖到水下,劉強連喝了兩口水。

冰冷的水灌進肚子里,使劉強變得更加冷靜。他在心里說︰「拖著他游出去,根本不可能,也不能扔掉他。這里離岸近,必須堅持住,別讓他拖遠。我先試試身下的水有多深,如果水不太深,就有辦法救他。」劉強挺直身子,豎著往水下泅,感到腳趾觸到石頭,馬上看到希望。他升出水面,吸足氣,又泅了下去,一用力,把麻凡頂在頭上,咬緊牙關,在水里向岸上走了幾步,他的頭露出水面。

岸上的人看到劉強下水救人,都圍過來。有人伸過刨土用的抓鉤,搭住衣服把不省人事的麻凡拖上岸。劉強爬上岸時,身體快要凍僵,民工們幫他穿上棉衣,他想站起來,雙腿無力,沒站穩,「噗」地一聲,摔倒在地。

民工們連背帶拖把他弄回工棚,正在熟睡的于佔江被叫醒,听說劉強出了事,慌慌張張地蹦起來。

于佔江讓工友從外面找來冰,叫大家用鍬把冰拍碎,他月兌掉劉強的衣服,抓起碎冰往劉強腿腳上擦。漸漸地,劉強的腿腳顯出紅色,也有了體溫。于佔江把自己的被和劉強的被合在一起,把劉強裹起來,又用碎冰輕輕地擦劉強的臉。

早晨,于佔江沒出工。他從食堂要來熱水,又找來一些鹽,端到劉強嘴邊讓他喝。于佔江模模劉強的額頭,非常燙,他從衣兜里模出止痛片,讓劉強用水送下,又從懷里掏出兩個窩頭讓劉強吃。劉強把窩頭推給于佔江,輕聲說︰「于老師,窩頭留給你吃吧!這是你一天的口糧,你還得出工呢。」于佔江坐到劉強身邊,掰開窩頭讓劉強吃,親切地說︰「別想那些,挺著吃了吧,你正發著高燒,吃點東西能挺一挺。」

寒冷的席棚里,病痛中的劉強感動得流下熱淚。于佔江替他抹去淚水,安慰他︰「人在外邊,免不了有個大病小災,該幫就幫一把,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今天不出工,在這里陪你,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和在家一樣。」

劉強不願拖累別人,特別是拖累連飯票都掙不夠的于老師。他說︰「我沒事,你還是出工吧,讓監工知道了,他們還得擠兌你。」

于佔江告訴劉強︰「你現在啥也不用考慮,安心躺著,過一會藥勁兒上來,能退燒比啥都好,如果退不下去,你三天五天出不了工。工地上缺醫少藥,民工們得了病只能挺,挺過去就好,如果挺不過去,咳!山下面天天都埋人。不過你的身體好,燒幾天就會下去的。」

中午,工棚里進來兩個穿戴整齊的人,個頭差不多,臉盤都挺大,只是兩個人的眼楮截然不同。一個眼稍上挑,目光犀利,另一位眼皮下搭,陰森難測。他倆支開于佔江,一邊一個站在劉強身邊。劉強的右邊是「上挑眼」,他聲音洪亮,開門見山地問︰「是誰把麻凡撞到河里?」

劉強坐起身,靠在工棚的柱子上,無力地搖搖頭。

他真不知道是誰撞的麻凡。

劉強左邊的人和劉強打過交道,他是兩個月前的「耷眼皮」監工。「耷眼皮」手里拿著紙和筆,聲音低沉︰「我們是代表組織向你問話,你要如實說,不許撒謊。」

劉強看了他一眼,回答很干脆︰「我不知道是誰,真的不知道。」

「耷眼皮」蹲,要往紙上寫什麼,又停下筆,站起身說︰「你是工地上的紅旗手,思想應該進步,要堅定地站穩無產階級革命立場,要敢于揭發壞人,敢和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階級敵人做斗爭。如果知道不說,那可是包庇壞人,和壞人同罪。」

劉強誠懇地重復一句︰「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說。」

「耷眼皮」臉色開始變化,陰森中更顯冷酷,他把手中的紙握成卷,指著劉強說︰「如果不是別人撞的,那一定是你,旁邊沒有別的車子,只有你的獨輪車翻在道上。人證物證全在,你該承認吧!」

「耷眼皮」的話讓劉強感到意外,他用力抬起身子,大聲爭辯︰「沒人會說我撞的。我的車到現場時,麻凡已經掉到水里,他自己可以作證。」

「耷眼皮」用力把眼皮撩起,眼珠轉了兩圈兒,把聲音勒得很細︰「是你撞的也沒什麼,只要承認就好,不管咋樣,你又把他整上岸,有悔過的表現,已經將功折罪了,不要有思想顧慮。」

听到「耷眼皮」的話,劉強非常氣憤,他把目光停在「耷眼皮」的臉上。劉強看到,「耷眼皮」半睜的眼里深含著一種凶狠的殺氣。

一股怒火沖上劉強的心頭,他大聲問︰「你們倆想讓我承認什麼?」

旁邊的「上挑眼」也不示弱,聲調也很高︰「干什麼?我們是調查事件真相,你不要對抗,要好好配合。麻凡掉到水里,你在現場,你必然成為主要懷疑對象!你沒見別人撞,他總不會自己跳下去吧?既然有人撞,你就得說出那人是誰,我們一定把壞人糾出來!告訴你,革命者的眼楮是雪亮的,無產階級專政無堅不摧,和我們對抗,沒有好下場!」

劉強感到非常痛苦和乏倦,他閉了眼,斜著身躺下,然後一只手壓著前胸,另只手擺晃著︰「你們走吧,我啥也不知道。」

兩個人出了工棚,于佔江馬上鑽進來,模著劉強前額說︰「唉呀!怎麼燒成這樣?吃下藥也沒管用。」于佔江沒了主意,蹲在地上搓著手說︰「這可怎麼辦?指揮部有醫生,咱們也找不來呀!」

劉強讓于佔江坐在身旁,抓著他的手說︰「沒有事的,大小伙子發點兒燒算不了什麼,挺兩天準會好,你放心吧!」劉強說得輕松,也忍不住落下淚,飽含委屈地說︰「我心里堵得慌,明明救了麻凡,也不圖讓誰說個好,但是他們也不能這樣對待我呀!」

于佔江表情沉重,先是安慰劉強︰「你還年輕,經得事情少,人的一生啊!遭到誤解的事情多得很,自己擺正心態就行了。」他又說︰「只是看這兩個人氣勢洶洶,我怕他們不肯善罷甘休。」

劉強說︰「沒做虧心事,我不怕鬼叫門,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

于佔江搖搖頭︰「這件事怕不那麼簡單。唉!想太多也沒用,保重身體比啥都強。我再去伙房打壺熱水,你把剩下的窩頭泡水吃了,肚子里有了東西,什麼困難都能挺過去。」

劉強很疑慮︰「你沒出工,哪來的窩頭?是不是昨天的,你一直餓著?」于佔江露出苦笑︰「你盡管吃,我這還有。工友們知道你發高燒不能出工,紛紛省出窩頭留給你,你放心養病吧!」

一股熱流從劉強心里涌起,在困難時刻,他承受著誤解和刁難,同時也體驗到人間的善良和真摯的情感。他想哭,但他強壓著把淚水咽到心里。

第二天,劉強感到身體輕松一些,于佔江用手量了量,他的高燒仍然沒退。

傍晚,周雲突然出現在工棚里。劉強見周雲進來,急忙起身,被周雲摁住。周雲非常嚴肅地質問劉強︰「你知道你闖了大禍嗎?」

劉強愕然,沒想到一向尊敬的周書記也會這樣對待他,不分青紅皂白就開始發難。

周雲見劉強臉色在變,沒有讓他說話,仍然大聲說︰「上級派人調查你,你就該積極配合,不是你的事,你就把那人揭發出來,是你干的,你就坦白交待,頑固下去,你沒有好果子吃!」

劉強想辯解,被周雲揮手制止。他對工棚里的民工說︰「大家先出去一下,我和這小子單獨談,就不信從他嘴里挖不出有用的東西。」

人們走出工棚後,周雲蹲子,靠在劉強身邊說︰「我來向你通個信兒,你今晚必須逃走。」

劉強無法抑制眼中的淚水,緊緊抓住周雲的手,哭著問︰「我為啥要逃?」

周雲說︰「你也別問為啥,叫你逃,你就逃,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劉強這才明白,周雲剛才的態度是做給別人看的。從周雲的良苦用心中,劉強感到事態嚴重。他誠懇地說︰「大哥,我確確實實不知道是誰撞的麻凡,我也不可能撞他,是我把他救上來,我沒錯。」

周雲情緒很急噪,說話也快︰「他們手里已經有了你的材料,你小學畢業時就砍過麻凡,有這事吧?麻凡是貧農,你家正走背運,發展到現在,你是尋機報復。什麼都講上崗上線,講階級斗爭,雖然你在工地上表現很出色,也經不起階級斗爭這把尺子的衡量。麻凡還在昏迷,如果他有個一差二錯,後果你都得擔著。如果他醒了,記不清當時的事,工作組都是政治工作的高手,能打通麻凡的思想,他咬定是你撞的,你就毀了。還有,工作組又去劉屯外調,再把你砍馬向春的事抖落出來,幾個事合起來整你,你還有活路嗎?外調人員已經出發了,趁他們沒回來,你趕快逃。現在各地都鬧饑荒,年輕人都當盲流,你跟著他們走,逃得越遠越好。」

劉強還是不想逃,他要把自己的憂慮對周雲講出來,周雲不等他開口,急著說︰「沒工夫听你的,時間不等人,天一黑,你就逃。什麼家里外頭的事,一概不用考慮,遠點兒走,躲過這個風頭。」

劉強說︰「我逃了,會連累你。」

周雲用兩手抓住劉強的胳膊,又趕忙放下,告訴劉強︰「做準備吧,別讓任何人知道。」他從懷里掏出四個白面饅頭︰「這是招待領導的,我要出四個,留給你路上吃。渴了到鄉親家要口熱水,走不動到生產隊借個宿,千萬別說你是從水庫上走的。」

周雲離開工棚,于佔江立刻進來,他沒問周雲來干啥,只是說︰「天不早了,睡吧。」

于佔江挨著劉強躺下,兩條腿伸直,一動不動。

劉強看到棚子里的人都睡下了,他才閉了眼,思索著怎樣逃離這個地方。骨節酸痛折磨劉強,他翻個身,旁邊于佔江也翻過身來,遞給他一小包東西,小聲說︰「這是我隨身準備的止痛片,頭疼腦熱用得著,這些全給你。」

劉強不接,于佔江推著裝進劉強兜里,翻過身去,仍然睡覺。

全工棚的人都睡著了,劉強輕輕起來,他把隨身東西打成一個包,慢慢穿上鞋,扔下被褥,悄悄地出了門。走出去不遠,忽然感到後面有人,回頭一看,是于佔江。于佔江把一個皮夾克交給劉強,劉強堅持不要,于佔江一聲不響地把皮夾克給劉強穿上,然後用勉強听得見的聲音說︰「天氣冷,皮夾克御寒,你會用得著。」說完轉身往回走。

風不大,沒有雲,天上的繁星都睜著眼楮。劉強和于佔江向相反的方向走,兩顆患難的心互相拉扯著,拉扯得淚流滿面,拉扯得泣不成聲。于佔江穿得單薄,在寒夜中打著冷戰,他不覺冷,只覺得兄弟般的劉強能得到兄長給予的溫暖。皮夾克是于佔江最值錢的家當,也伴隨他抵御過無數次冰雪嚴寒,他把它送別人,是無私的,這種無私不是虛偽的說教,不是騙人的伎倆,這種無私是感情的升華,是善與善踫撞的光芒。皮夾克給劉強帶來溫暖,也使得善良變得堅強,這是劉強一生中最貴重的禮物,金錢不能比,權色不能克。他要穿著它走出家鄉,他還要穿著它走回來。

走了一程,劉強心里想︰「就這樣走了,上哪去呀?」他思念家,想到了年邁的女乃女乃,想到了母親和弟弟,橫下心說︰「不管怎樣,我也得回家看看。」

劉強走出了山谷,走上平原,他喝過路邊老女乃女乃家的溫開水,吃過村頭老大爺的糠菜團子,蹲過荒甸子上的茅草垛,也睡過飼養員的熱炕頭兒。第三天夜里,劉強踏上家鄉的土地。

午夜前,劉強叫開家門,一進屋,就跌在炕上。他面色蒼白,喘著粗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全家人圍在劉強身邊,李淑芝把手放在兒子的腦門兒上,說了聲︰「這樣燙。」慌忙下地去燒開水。她從櫃子里找出一小塊兒姜,熬了姜湯端給劉強。劉強喝下熱湯,感覺好一點兒,向家人講述了逃跑的經過。

女乃女乃模著發燒的孫子,一時不知所措。李淑芝先是流淚,然後是發呆,最後果斷地說︰「家里不能呆,你還得逃,天亮之前必須走!」她把家里全找遍,從面袋上撲打下一些白面,女乃女乃把留做糊窗紙的白面全拿出來,湊在一起。

劉強問︰「媽,你這是干什麼?」

李淑芝說︰「給你包餃子,你也有幾年沒吃到白面餃子了,今天讓你吃飽。」

劉強從炕上坐起身,擺著手說︰「媽,這不行,這麼點兒白面,留著家里急用。」

李淑芝沒吭聲,把面加水和了,拿出白菜剁碎,自言自語地說︰「唉,沒有肉,吃頓素的吧!」

女乃女乃坐在炕桌旁模著包餃子,小劉喜也不睡覺,老實地坐在女乃女乃腿上。奇怪的是,他沒啼哭,兩只眼盯著劉強,好象怕哥哥走掉。劉志站在地下,一聲不吭,看了一會兒,到外屋燒水。

李淑芝給兒子打點行裝,把劉強的舊衣服都找出來,縫了又縫,補了又補。煤油燈忽閃著,李淑芝的手不斷被針扎破,她把手放進嘴,吸出血,咽下肚。

劉強從懷里掏出兩個饅頭交給劉喜︰「周雲大哥給我四個饅頭,路上我吃倆,這兩個你和女乃女乃分著吃。」

一蓋簾兒的餃子包好並煮熟,李淑芝端上炕桌讓劉強吃,全家人圍過來。

劉強讓家人吃,沒有一個動筷,連最饞嘴的小劉喜也不動一個。劉強把餃子碗遞給他,劉喜用手推回來,擦把鼻涕抹進嘴里。李淑芝下令︰「誰也不用讓,你把它全吃了,吃完馬上走。」

劉強看著媽媽,媽媽的神色非常痛苦,眼楮深陷,淚水在眼窩里打旋。

劉強說︰「我不餓,全家人把它吃了吧!」

「不行!你自己吃。我看著你,把餃子都吃掉。」李淑芝替兒子拿過筷子︰「吃吧,吃完就走!」

母親認為,兒子還在生病,多吃一個餃子,就能多一點兒抵抗,多吃一個餃子,兒子就能多跑一程。

母親緊挨兒子,看著兒子一個一個把餃子吃掉。每個餃子都是她的淚,她的血,寄托著她的希望。母親的血淚最能淨洗兒子的心靈,使兒子屏棄邪惡,更加堅強,逃得更遠。

劉強忍住淚,他知道,母親沒有流出淚水,是讓淚水融進心田。

母親催促兒子︰「天不早了,走吧!」

小劉喜拉著哥哥的手不松開,劉強囑咐︰「小弟,以後不要哭了,少讓媽操心。」

劉強找劉志,想告訴他︰「哥哥走了,你要頂起這個家。」劉志蒙頭躺在被窩里,劉強沒有打擾他。

女乃女乃用兩手撫模劉強的臉,久久不舍離開。女乃女乃仿佛有預感,劉強這一走,她再也見不到這個長孫了!女乃女乃模索著從炕角掏出一個紅布包,哆嗦著交給劉強,顫抖著嘴唇說︰「這是幾年前老孬家園子里種的大煙,和他要了這些,你拿著,有個病災兒就吃一點兒,準管用。」

李淑芝把收拾好的包裹幫劉強背上,從嗓子里發出嘶啞音︰「孩子,快走吧!去車站,然後向北走,那地方冷,听說餓不著。」

劉強看看母親近乎呆滯的臉,無比悲痛地喊︰「媽!」

話音沒落,被李淑芝推出家門。劉強回身拉門,門在里面閂住,屋里傳出悲哭聲。

劉強走出幾步,回頭看一眼家。家里的煤油燈仍然亮著,屋里一片昏暗。舊木窗已經殘損,秫秸搭成的房檐被風吹得「唔唔」作響,房土零星掉落。

這個房子還能經得住風雨嗎?為了蓋房子,也就是為了一根柱腳,劉強失手砍了馬向春。如今他走了,誰再頂起家里的大梁?劉志行嗎?他還小!

劉強依依不舍地離開家,孤零零地走上草甸子。突然,劉志從後面追上來,遞給劉強一包東西,是兩個饅頭和兩個菜團子。饅頭是劉強放在家的,菜團子是李淑芝留給劉志上學吃的。劉強不要,劉志遞給他就往家跑。劉強來不及囑咐弟弟,劉志就跑進家門。

西北風搬來一塊雲,銅錢大的雪花飄落而下,天空變得更黑暗,家在劉強眼里模糊了。

劉強注視家,看到一個人矗立窗前,如一尊塑像,任風吹,任雪片撲打。他在心里喊聲「媽」,撒腿往回跑,當看到母親凝固的面容時,他停下腳步,強忍著抹了一把淚,邁開大步向荒甸子里走去。

飄揚的雪花被寒風撕碎,冰碴打在李淑芝的臉上,麻木的臉感覺不到刺痛,眼楮大睜著,眼前一片黑暗。她不眨眼,深陷的眼珠一動不動,目送兒子走,走遠,走遠!眼淚在她臉頰上結了冰,形成兩根對稱的水柱。

風在號啕,李淑芝在哭泣︰

風狂雪凍寒九天,

母子兩別淚漣漣。

此行千里或萬里,

相見何月又何年?

劉強剛走出村子,發現一個黑影跟在後面,這黑影不像狗,也不是狼,像個人影,顯得很靈巧。劉強走得快,人影也跟得快,劉強停了腳步,人影也停下來。

「難道遇上了鬼?」劉強覺得奇怪,心想︰「世上哪有鬼,都是人們承受太多的災難,對未來存有美好的期望。」他小聲說︰「要是有鬼該多好,善惡美丑都有定數,人類也不至于那麼虛偽和瘋狂。」

劉強從舊道抄近去車站,走到大柳樹下,他坐下來。想歇歇腳,再看一眼家鄉,也看看黑影能不能跟到這里。

黑影停下來,好象蹲在地上。

劉強沒理睬,模著大柳樹,回想起興建青年林在這里歇涼的情景。這棵被村里人說得神乎其神的大柳樹,見證了他和吳小蘭建設家鄉的青春熱情,見證了風華少年純潔的友誼,也領悟到一對年輕人的初戀。劉強坐在大柳樹的根上,尋找和吳小蘭坐在一起的感覺。

他把目光投向柳樹旁的孤墳,可憐起被小南河淹死的陌生人︰「這個淹死鬼已經在這里埋了多年,村里人都說他邪,認為很多不幸都是由它引起的。可誰知道,他也有苦衷,一個人躺在這里,到現在也沒找到家人。」劉強對淹死鬼還有另一番感情,那是頭一次逃難,這里是他的棲身地。夜深時,孤單的少年曾呼喚淹死鬼出來和他做伴兒,可是,他只能在墳上點起柴火來消除難熬的寂寞。也就是那把火,讓劉屯人更加恐懼這里,使他得以安全地藏身。

劉強站起身,後面的黑影也站起來。他放開腳步向南走,黑影緊跟不放。

劉強從冰上劃過小南河,一直走向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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