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吳有金從大隊開會回來,進家就發牢騷︰「這蘭書記想起啥就是啥,剛剛把種子埋在地里,他就要掀起夏鋤**,還要讓各小隊比賽。就那幾壟麥子需要鏟,一撒歡就鋤完了,也不知有啥比的。村里盡些亂事,老逛的房子還沒蓋成,各家的抹房土也沒送完。唉,一掛鋤就到雨季,現抹房子還趕趟嗎?家家漏房子,落埋怨的還是我。」
王淑芬坐在炕里給吳有金補褲子,心里亂,針總是扎手,她把扎出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吮。
吳有金沒好氣地問︰「丫頭呢?」
王淑芬瞅他一眼,沒吭聲,又繼續做手中的活計。
吳有金提高嗓門兒︰「我問你,小蘭干啥去了?」
王淑芬仍然低著頭做活,針又扎了手指。
吳有金著了急,把煙袋鍋敲在頂梁柱上,用焦躁的語氣問王淑芬︰「你啞巴了,還能不能說話?」
王淑芬抬起頭,看著吳有金說︰「我說話有啥用,這個家你說咋地就咋地。小蘭是個大活人,還不興出去見見風。」
吳有金急得跺著腳說︰「你呀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連自己的閨女都看不住。」王淑芬瞥一眼吳有金,吳有金沒注意到,他拽過煙笸籮,大聲對王淑芬說︰「你讓她出去,準得找劉強。他倆鑽草垛的事,全大隊都知道,我這老臉都丟盡了。你快下炕,把她找回來!」
王淑芬沒動身,坐在炕上說︰「我看咱孩子沒干見不得人的事,哪個人不怕爛嘴丫子就讓他去說,你也用不著怕丟臉。」
吳有金把裝了半煙袋鍋的蛤蟆煙磕在炕沿上,瞪著眼楮看老婆︰「還說沒干丟人事,連蘭書記都知道了,他在我面前說了很多風涼話。」
王淑芬問︰「蘭正都說了啥?」
「說啥?你听著!他說小青年自己搞對象,什麼都難免。還提到劉輝,劉輝說的話更讓人受不了。」
「劉輝怎麼說小蘭?」
吳有金沉著臉說︰「那個王八犢子說咱小蘭是破爛兒,倒找二百元錢都不干。」
「放狗屁!」王淑芬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火,說話的聲音也從來沒有這樣高︰「劉輝是個啥東西,還不如一條癩皮狗,咱小蘭就是當家姑佬,也不能嫁給他!」她見丈夫低著頭裝煙,又大聲嘟囔︰「別尋思蘭正人模狗樣的,他佔著書記的位置,說話從來沒算過數。答應得挺好,到現在也沒給小蘭在大隊安排個角色。要是周雲不調走,早該重用咱小蘭了。不說別的,就憑喝墨水,全大隊也沒幾個比咱小蘭喝得多。」
吳有金點著煙,只抽了一口,就把煙袋扔到炕上,他說︰「一天總磨嘰那些不著邊的話,咱和人家無親無故,說安排就安排?災荒年,大隊倒有個空缺,你閨女當盲流了,到現在,她也沒說清楚去了哪。」
王淑芬反駁丈夫︰「小蘭不是告訴你了嗎,去得都是大地方,火車不停地跑都得好幾天,你知道是天南還是天北?你是當爹的,閨女的事,別問那麼細。」
吳有金瞪了老婆一眼。
王淑芬把手中補好的褲子折起來,放在被摞上,起身下地,斜了丈夫一眼,她說︰「告訴你吧,咱小蘭去了劉仁家,幫孟慧英做針線活。」王淑芬用瓢舀了米,邊淘米邊叨咕︰「劉仁這媳婦算是找對了,人漂亮,也挺隨和,還有見識,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能和咱小蘭處到一塊兒。只要孟慧英在家,小蘭不會往別處跑。你不信,自己去看。天不早了,我得做飯,這爺幾個,平時不著家,到飯時,沒有一個不回來。」
王淑芬到街上去抱柴禾,恰巧孟慧英也準備做晚飯。王淑芬不放心閨女,小聲問︰「她劉嫂,小蘭還在你家麼?」孟慧英笑笑說︰「放心吧嬸兒,小蘭在我家,幫我干了一天針線活。」她又說︰「嬸兒,你可有個好閨女,心靈手巧,干啥像啥,又聰明又听話。她怕惹吳大叔生氣,只呆在我家,哪也不去。」
王淑芬長長地「唉」了一聲︰「作孽呀!一個大活人,整天關在家里,這不毀了嗎?」
孟慧英看著滿面愁容的王淑芬,嘴唇動了動,把嘴邊上的話咽下去,目送王淑芬進了屋,自己也抱著柴禾進了院。
王淑芬把秫米下到鍋里,灶里點著火。不一會,鍋里的水開始沸騰,她的心也開始翻滾。王淑芬站起身,看著抽悶煙的丈夫,憋了很久的話要吐出來。她說︰「你也別自己悶氣,有些話我也得說說了。我問你,小蘭總是圈在家里,啥時是個頭?」
王淑芬本以為會激怒丈夫,沒想到吳有金顯得很冷靜,他不停地吮吸煙嘴兒,屋里煙雲繚繞。
吳有金也為吳小蘭的婚事發愁,在心里嘀咕︰「都說姑娘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是對頭,可是嫁不出去呀!求了不少媒人,相親的也來了幾個,沒有一個可她的心,她的心讓劉強抓走了!現在村里說啥的都有,有些話非常難听。的確,是不能總讓她呆在家里,越這樣閑話越多。讓她到隊里勞動,幫家里掙工分兒不說,她的心情也會輕松一些。」想到這,吳有金無奈地搖搖頭︰「讓她到隊里干活也是愁事。鑽草垛的事家喻戶曉,嘴欠的人太多,鼓搗事兒的人也不少,听到閑話,我這老臉都發熱,一個大姑娘能受得了嗎?」吳有金又裝了一袋煙,沒點著,握在手里,兩眼直愣愣地往外看。外面是空曠的南甸子,牛群和豬群都在回村,夕陽已經接觸地平線,最後一縷霞光照在大柳樹上,那里的大草垛已經不存在,而吳有金被刺痛的心仿佛離不開那里,他罵一句︰「王八崽子」,又用手指摳掉煙袋鍋里剛剛裝滿的蛤蟆煙,在心里罵劉強︰「如果你不去鑽草垛,我家小蘭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我吳有金也不會頂著這麼大的黑鍋蓋。你個王八崽子,可把我害苦了!」吳有金認為鑽草垛完全是劉強的過錯,而他的女兒是受害者。
王淑芬見丈夫不吭聲,她大膽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我看咱小蘭也是鐵了心,她願意跟劉強就隨她便吧,享福遭罪她自己撐著。」
吳有金把煙袋放在炕沿上,兩眼直直地盯住王淑芬。煮飯的鍋冒圓氣,王淑芬還在往灶里加柴。她又說︰「如果咱小蘭嫁了劉強,鑽草垛的事就會慢慢平息,現在又興自由戀愛,小蘭的事也不算丟人了。」
吳有金從炕沿上撿起煙袋,慢慢地裝了一袋煙,跟王淑芬要火。王淑芬從灶坑里抽出一根帶火的柴棍兒遞過去,吳有金點著煙,吸了一口,對老婆說︰「你說的話也有點道理,是不能讓小蘭老呆在家里。那個劉強嘛,我總是拐不過彎。我不是听別人的話,他劉強的成份終歸是上中農,和貧雇農不一樣。沒有四類那麼懸殊,也得差幾個等級。他把咱小蘭領到大草垛里,擱偽滿時期叫欺負主子,和犯上差不多。去人找了,他就乖乖地回來唄,犯到了,就該擎受專政,這亂子還能小一點兒。他可好,把馬向前摔在雪地里,還嚇唬馬榮,又差一點兒把咱殿發踢壞。你說說,認了這麼個姑爺子,別人不把咱欺負倒,他也得把咱家平嘍?」
王淑芬常年做家務,接觸社會少,只知道四類是階級敵人,等級觀念不是很重。現在,她察覺出吳有金的情緒有些松動,急忙對丈夫解釋︰「鑽草垛的事,咱也不能光賴人家劉強,咱小蘭也是自己願意。明里暗里好了有些年了,家里老這麼攔著,她倆沒地方說話,逼得走這條路。劉強把馬向前摔到雪地里,年輕人交手難免分個輸贏,談不上犯上欺負主子。人家馬向前並沒說什麼,給老逛張羅蓋房子,兩人合作得挺好,搞栽樹造林,馬向前還支持劉強呢,也沒見什麼分歧。劉強踢咱殿發,那是誤傷,別人你不信,咱自己閨女還能騙咱?」
吳有金「哼」了一聲,然後說︰「你總是相信你那個閨女,她向著誰?她是替劉強說話。殿發告訴我,要不是他躲得快,那一腳準踢到致命處,踢到上了,還歇了三天。」
「那就是殿發瞎掰了,殿發根本就沒想到躲,咱小蘭撲到劉強身上,劉強知道誤踢了殿發,他才沒動手。」
飯已經快煮熟,米香氣味兒彌漫全屋。王淑芬把飯桌放在炕上,沒撿碗,坐在桌旁嘆氣。
吳有金埋怨她︰「你這個人,要不當甩手的,家里外頭當老好人。要不就唉聲嘆氣,淨整那些沒用的。我也不喜得管了,小蘭愛跟誰就跟誰吧!」
王淑芬抬頭看著吳有金,這個不多事的女人,常常用眼楮向丈夫傳遞自己的意見。
吳有金說︰「上邊也是講,讓我們學習辯證法,把一個東西分成兩個看,說四類的子女也可以教育好,還樹起兒子斗爭老子的典型,名聲還不錯,是什麼反戈一擊。也有的中農、上中農子女當上了先進。這劉強也有一些優點,蘭書記也挺看重他,今年植樹建林帶,蘭正讓他領著三個小隊的青年,經過奮戰,一條條林帶建成了,要說這小子也真可以。蘭正說今年沒精力了,明年還打算讓他負責在咱劉屯蓋學校。唉!要是劉強出身在咱這樣的家庭該多好,咱小蘭嫁給他也能幸福。」
听說要在劉屯蓋學校,王淑芬的眼楮亮了很多,對丈夫說︰「蓋學校是個好事,你這當隊長的可要支持。我有個想法,估計能行得通。咱劉屯沒幾個念大書的,建了學校,你豁出老臉跟蘭正說說,讓咱小蘭教書,他的學也算沒白念。」
吳有金說︰「蘭正話里話外也有這個意思,可學校得明年建,八下沒一撇,誰知到那時又有啥變化?我看先這樣,等夏鋤一開始,就讓小蘭到隊里干活吧!你和殿發留點兒心,別讓她和劉強在一起摻和就行了,千萬別再出丟人現眼的事。」
王淑芬看了丈夫一眼,憂心忡忡地說︰「你不讓摻和就不摻和?兩個大活人,誰能看得住?再說,這感情方面的事,不好管呢。」
吳有金低下頭,用手抹擦掉在炕席上的煙灰。
王淑芬加重了語氣︰「依我看,咱大人也別管了,也許咱小蘭就是這個命,愛咋地就咋地吧!」
吳有金重新裝滿煙袋,蹲到灶坑用炭火點著,身子挪到炕沿上,慢慢地吸著煙,呼出的煙霧很均勻,顯得很無奈地說︰「就依你的話吧!」
房門被推開,吳殿才先進了屋,接著進來吳殿發。王淑芬大聲數落︰「就是吃飯準時,一個也不落。」
吳有金用目光把屋里掃一遍,吳小蘭沒回來。
吳小蘭還在劉仁家。
孟慧英手腳麻利,做飯快,不長時間,一盆秫米稀飯和一碗蘿卜咸菜擺上飯桌。吳小蘭要回家,被孟慧英拉住,對她說︰「你爹總不讓你出屋,有這個機會,多呆一會兒,在這和我們一起吃飯。」吳小蘭連說「不」,孟慧英舍不得讓她走,便說︰「你家吃飯晚,回去也是坐著,再坐一會兒,吃完飯我送你回去,省得你爹疑神疑鬼。」
吳小蘭坐在炕邊幫孟慧英縫鞋幫,孟慧英和劉仁坐在炕桌上喝秫米粥。剛撂筷,馬向勇推門進來。吳小蘭急著要走,孟慧英匆忙撿了碗,送吳小蘭回了家。
以前,馬向勇是劉仁家的常客,劉仁娶了孟慧英,馬向勇來得更勤。他用猥辭挑逗孟慧英,還用色迷迷的目光在孟慧英身上掃來掃去。孟慧英極為反感,劉仁也有了幾分醋意。馬向勇看出這些,但他裝做不在乎,依然有事沒事地往這里鑽。
不知是長得相似還是其他原因,孟慧英的出現,馬向勇看到已故妻子的影子。雖然孟慧英和于慧蓮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但長長的眼睫毛和從睫毛下流露出的神情卻有著共同之處。孟慧英韶光未退,又添成熟,讓馬向勇陣陣心熱。
馬向勇常常在噩夢中見到溫柔賢惠的于慧蓮,一種沉重的負罪感讓靈魂在泯滅中掙扎。驚醒後面對現實,他的靈魂又和罪惡攪在一起。馬向勇把光明涂成黑暗,把邪惡當成法寶,把夫妻間的感情看成是兩性間的交易,相互的付出是強佔和屈從。他把人畜相提並論,把女性的善良看成是母畜的軟弱。他覺得他是強勢中的智者,稍加手段,什麼樣的男人都要蒙受冤屈,什麼樣的女人都難逃他的手心。在他眼中,人與人之間不存在友愛也沒有親情,只有互相利用和殘酷斗爭。他用打擊和傷害別人換得自己的利益,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到無辜者遭難。
孟慧英不喜見馬向勇,躲著他。劉仁則不然,看到馬向勇婬邪的目光落在老婆身上,他的心酸得發痛,但為了吃上飽飯睡上暖炕,又不得不和馬文叔佷在一起摻和。他討厭馬向勇,又願意馬向勇來他家串門兒。
馬向勇剛在劉仁家坐下,馬榮闖進來,進門就嚷︰「媽啦巴!何大壯比撥浪頭還難斗,敢他媽欺負我家向偉!我他媽地沒逮著他,算他便宜,讓我逮著,媽啦巴,把腿給他撅折!」
靠在櫃子上的馬向勇听到馬榮和何榮普產生沖突,心里暗樂。他把馬榮讓到炕梢坐下後,崩著一臉贅肉大聲問︰「老叔,撥浪頭又怎麼得罪你了?」
馬榮怒氣未消,粗聲說︰「我在亂墳崗子西北開了一塊小荒,往北還有一點兒地,沒等我勻出空,讓肖艷華領著她家英子給開了,種上了苞米。媽啦巴,荒地那麼多,她憑什麼看中這塊地?我讓向偉給她刨了,沒想到何大壯把向偉打了一頓。這何大壯越長越刺兒頭,早晚是禍害!」
馬向勇在地上活動瘸腿,晃著身子說︰「這劉屯敢支毛的不止何榮普一家,好多家都陽棒了。我看咱們還得利用無產階級專政的武器,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堅決把他們的反動氣焰打下去!何大壯打向偉的事不能算完。」
馬榮「
呼」地站起,瞪著眼楮說︰「算完?沒有那樣的便宜事!媽啦巴,跑了何大壯跑不了何榮普,不把肖艷華開出的那塊地賠給我,明天就開會教訓他。」
劉仁家門外有了腳步聲,是馬文。吳有金讓他來劉仁家,是商量夏鋤的事情,大隊逼得緊,得研究出個對策。
王召弟死後,馬文去吳有金家的次數明顯減少,他和肖艷華通奸,王淑芬疏遠他。
王淑芬認為,如果不發生伙房里的事,王召弟能熬過那段艱難的日子。王淑芬常常夢見妹妹,妹妹哭著向他抱屈。王淑芬怨恨肖艷華,明里暗里叫她「養漢老婆」,也罵何榮普是王八頭。她也怨恨馬文,考慮到馬文是她的妹夫,只能用不搭理的方式對待他。但是,王淑芬對待馬文的態度並沒影響到吳有金,吳有金除對馬文產生一些輕視外,仍然讓這個一擔挑摻和隊里、家里的事。
馬文進了屋,見馬榮生著氣,他問︰「又是誰惹你了?氣呼呼的。」
馬榮只顧生氣沒說話。
馬文帶著埋怨的口氣說︰「不是你這臭脾氣,民兵連長就讓你當了,這可好,還是出不了小隊。」
馬榮看著站在牆角的三哥,他吐出滿肚子怨氣︰「肖艷華那個騷婊子,到哪開小荒不行?媽啦巴,偏得拱我的地頭子。」
罵肖艷華是騷婊子,讓馬文一陣臉紅。屋里變得沉悶,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說話。
吳有金來到劉仁家,問劉仁︰「小蘭在你家呆了一天?」
劉仁點點頭,把掛在牆上的煤油燈點著。
因馬榮罵肖艷華是婊子,馬文心里不痛快,他從劉仁的煙笸籮里抓出一把煙,用報紙卷起,點著,抽了一口,吐出一股濃煙。听到吳有金問吳小蘭的事,他借機岔開話題,生著氣說︰「不是我這當姨父的說話難听,咱小蘭可讓劉強害得不淺,現在啥名聲了?依我看,找一個不知底細的嫁出去,先淨了這份心。也別管她願意不願意,推出門就完事,何苦天天看著她。」
馬文的話讓吳有金心里發痛,臉色變得很難看。馬向勇彎下腰,把吳有金讓到炕里。
馬榮說︰「媽啦巴,這幾年把人都餓傻了,連他媽運動都忘了搞。再有運動,我第一個抓的就是劉強,先上台打他幾棒子,看他還威風不!何大壯小崽子也得打,不然這小子長大就得翻天。」
吳有金白了馬榮一眼,心想︰「狐假虎威,盡說些廢話,一動真格的就沒尿。」
馬向勇看著吳有金的表情變化,臉上浮出難以察覺的奸笑。
自從吳小蘭鑽草垛被人逮住後,馬向勇經常這樣笑。他揣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在背後惡狠狠地說︰「你吳小蘭自以為了不起,我跟你說話,你都不喜得搭理我,你是鮮花咋的?你和劉強鑽草垛,我知道你沒干啥,但我偏說你干了損事,咳,真就有人信。就算你是帶刺的鮮花,花被摧殘了,看你還有多少刺?
從常理看,馬向勇打吳小蘭的主意純屬無稽之談。試想一下,一個是陰險毒辣的中年瘸子,一個是善良美麗的純情少女,要使他們粘合到一起,除非權利和金錢,這兩點,馬向勇都不具備。但是,邪惡的人自有他的思維方式。在馬向勇心目中,一對自願相愛的戀人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有悖道德和法理,社會不容,時代不容。他認為,現實社會的特殊性就是社會發展的必然性,而這種必然的特殊,會使很大一部分人被踩在腳下。他一只腳踩著掙扎的無辜者,一只腳登上高人一等的位置。站在這個位置上,只要把權勢打點好,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伸出手就可以抓到美麗的天鵝。他不相信黃鼠狼還需要給小雞拜年,覺得黃鼠狼抓到小雞不但容易而且天經地義。馬向勇試圖接近吳小蘭,當看到吳小蘭送給他鄙夷的目光時,邪惡的靈魂根本不可能覺醒,相反,更大地刺激了他的貪婪和怨恨。馬向勇在心里詛咒︰「別臭美,你就要成為殘花敗柳,一輩子也嫁不出去,想男人你就當野雞。」
今天,馬向勇察覺到吳有金的心情很復雜,他離開靠著的櫃子,在地上晃了幾步,對吳有金說︰「我三叔提出把小蘭嫁出去,這個辦法行得通。我有這個想法,如果劉輝不嫌棄咱小蘭,就和那小子說一說。」
馬向勇想用這樣的話激怒馬文和馬榮,然後把怒火燒到劉強頭上,給吳有金施壓,使吳小蘭永遠也不能和劉強走到一起。
不出馬向勇所料,馬文跳起來反對,他用手敲著劉仁家的櫃子說︰「什麼?嫁給劉輝?你怎麼想的,讓那小子做美夢吧!」馬文把煙尾巴吐到地上,又說︰「想到我二哥被綁,回憶起劉輝當時的凶相,我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馬榮非常憤怒︰「媽啦巴,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嫁給誰也不能嫁給劉輝,劉家沒有一個好東西。」
劉仁撩起眼皮看一眼馬榮,知道馬榮不是罵他,便闡述了他的看法︰「劉輝是抓過馬向前他爹,那是上指下派的事,讓誰干誰得干。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也不必總是計較。不管怎說,劉輝是公社干部,有前途,他和吳大叔作了親戚,吳小蘭有福享,吳大叔也有了靠山。」
馬文大聲說︰「屁靠山!我早打听過了,劉輝根本不是正式干部,說好听的,也就是以工代干的屁貨。公社用他,他就混口飯吃,公社不用他,也得回村耪大地。」
馬向勇見時機已到,便加大搖晃的幅度,邊晃邊說︰「劉輝再差也比劉強強吧?不管怎麼說,有個好成份,也是我們無產階級陣營里的人。他可以斗爭別人,沒人敢斗爭他。劉強就不同,別看他今天挺歡實,說不定哪天被人斗蔫。」
馬榮挨著馬向勇站在木櫃旁,听了馬向勇的話,把馬向勇推坐在炕沿上。他怒氣未減,先罵劉輝是「帶犢子」,又揮著手說︰「咱小蘭是村里一流的好姑娘,誰也比不了。媽啦巴,貧下中農的小伙子那麼多,沒有一個敢踫她一根毫毛,偏偏讓一個地主崽子把便宜佔了,癩蛤蟆真的吃了天鵝肉。媽啦巴,嘗著鮮就得了唄,還他媽咬著不松口,弄得咱小蘭魂魂癲癲的,還得讓吳大哥看在家里,真他媽騎在頭上拉屎,太凶人了!」
听了馬榮的話,坐在炕里的吳有金心口發堵,他低著頭,兩手哆嗦,想抽煙,把煙笸籮踫翻,煙袋鍋里連一半都沒裝進去。
吳有金從家里出來時,心里挺輕松,也打算對閨女解除禁錮,連對劉強的看法都有所改變。覺得這小子去掉出身不好外,也有一些可取的地方。暗自叨咕︰「說體格吧,長得人高馬大,有力氣,也踏實,養活老婆孩子沒問題。模樣也不錯,配得上小蘭。」馬向勇沒發表「高論」前,吳有金在心里說︰「當年我吳有金闖關東,不但孤單也被有錢有勢的人看做低人一等,什麼樣的苦都吃過,也都挺過來了。劉強的處境比我當年的處境還要差,但這小子更堅強,往前挺一挺,或許能變好,小蘭跟他遭不了多少罪。既然他倆往一起擰,那就隨她去吧!」然而馬榮的一席話,讓吳有金又產生動搖,他好不容易把煙袋鍋裝滿,卻怎麼也點不著。
馬文順著馬榮的話往下捋︰「也就是現在,擱以前就定他個調戲良家婦女罪,打一頓送到公社,讓胡永泉收拾他。戴上手銬,綁上細繩,扒他一層皮送進籬笆子,看他還有沒有那個狗膽!現在這些屁事兒,也不知咋整的,會也開得少,斗爭也不像以前那樣激烈,你看那些不三不四的臭人們,上學的上學,當兵的當兵,弄得人跟人差不多,誰也不服誰了。」
馬向勇覺得該亮出自己的觀點,又開始在地上踱步,身子一歪一斜,給他的歪理伴著節拍︰「剛才我三叔說,運動不如以前多了,這話我不信。沒搞運動是暫時的,階級斗爭是長久的,別看現在挺平靜,那是大運動的前奏。誰也不整誰了,什麼樣的人都想當家作主?那是不可能的事。自古以來就分等級,無論哪個朝代,當官的都高高在上。手里掌握生殺大權,讓別人和他一樣平等,全世界也沒有這樣的傻子。有句真話在這屋里說,我想不會傳出去。就說胡永泉吧,他喊著權利是人民給的,他要用權利為人民服務,還不是一般的服務,而是全心全意。大家信嗎?不信也沒用,唯一的方式是相互利用。他利用我們打擊、欺壓一些人達到他的根本利益,我們就用打擊、欺壓一些人提升我們的政治地位,騎在別人頭上總比讓別人踩著強。說句難听話,那些被踩著的人,就是現代的奴隸。別看一些人的日子緩上來了,大餅子能對付八分飽,還有的想搞女人,忘了這是誰的天下!我敢肯定,過不了多久,那些人又會站到被斗台上,別說是搞女人了,就是搞到手的老婆也得跟別人睡覺去。哪個姑娘嫁了那些人,哪個姑娘倒霉。」
劉仁幫吳有金點上火,吳有金抽了兩口蛤蟆煙。
馬向勇在地上搖晃,散布所謂的革命大道理。
吳有金的在炕上蹭,心里陣陣作痛。他反感馬向勇裝腔作勢、陰聲怪調的樣子,同時,又覺得馬向勇的話很接近現實。
馬向勇看一眼吳有金,又說︰「按理說吳小蘭的事是吳大叔自己家的事,咱們說多了討人嫌,如果吳大叔不介意,我再嗦兩句。」
滿屋子沒人吭聲,都听馬向勇往下講︰「要我說,吳大叔真得拿定主意,堅決看住閨女,決不能讓劉強再找到吳小蘭。」
見沒人搭茬,馬向勇依然在地上搖晃,晃得臉上的贅肉牽動出陰笑,又擺出一套看似革命的理論︰「大道理不用多說,誰心里都明白,但是厲害關系,我還要講一講。劉強在村里是混個人模狗樣的,李淑芝也不挨斗了,那個斜愣眼還上了中學,從表面看,劉強家挺順當,好像緩過來了。大家想一想,一個上中農成份,隨時都可以往地主、富農那邊靠,靠過去就是階級敵人。劉宏達有文化,除了當官兒的文化人,有幾個能清白?我們都經過反右,這點兒事應該看明白。現在講上綱上線,搞運動就得往上拉,拉上去就可以要他的命。還有,劉宏達的歷史問題也不清楚,有人整他,他就得完蛋。劉強為啥從大山窩水庫逃跑?不單是被人誤會的事,如果劉強出身像咱們一樣,至于逃到大興安嶺嗎?吳大叔是個明白人,小蘭的事可得認真對待。小蘭鑽草垛,那只是名聲問題,姑娘大了難免沖動,又有勾著,出點事可以理解,時間長了也就沖淡,就是有人笑話,那也不耽誤吃飯。如果真的嫁給劉強,那可不是簡單的事,那是政治問題,原則問題,也叫立場問題。小蘭如果站到另一個階級陣線,她的政治等級比奴隸還低,她的親屬都得受連累,都得被別人踩在腳下。」
吳有金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嗆人的煙霧把他包圍。馬向勇的話使他改變和老婆確定的方針,更加堅定了把吳小蘭和劉強分開的決心。
劉仁覺得屋里黑,把油燈芯撥了撥,借此機會小聲說︰「我看大隊蘭書記挺看重劉強,願意用劉強為集體辦事。」
馬文立即反駁︰「屁!我了解蘭正那個人,他剝削過窮人,是純牌兒的後松,除掉敗家,沒什麼屁能耐。一天東一天西的,根本站不穩立場,干不出什麼正事!」
「別瞎說!」屋里所有人都阻止馬文,馬榮大聲吼︰「三哥,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你這是給自己找病!多虧沒外人。媽啦巴,現在哪里都是奸細,說了領導壞話,當天就能傳到上頭去。」
馬向勇解釋︰「讓劉強為集體干點兒事,那是蘭書記用的策略。做為無產階級革命者和帶頭人,就要有利用各種人的能力,有時連敵人也要利用。蘭書記還利用過劉笑言呢,那是大地主的公子哥,利用完了照樣打發他回家。現在大家也看見了,劉笑言成天嘟嘟囔囔,說一些不著邊的話,瘋瘋癲癲地到處要飯吃。」
吳有金把煙灰磕在炕下,他從炕上站起,扶著櫃下地,用悲哀的口氣說︰「小蘭是你們看著長大的,挺根本,不是那種花花道道的孩子。沒有劉強勾著,她不會干那種傻事。」
馬向勇對吳小蘭的事不但熱心,還提出具體措施︰「古人治水有兩種辦法,一是堵,二是放。實踐證明,堵水不如放水。小蘭是個大活人,看是看不住的,稍不注意,她還要去找劉強。不如放,放大空間,讓她去省城,一方面避開劉強,一方面見見大世面。小蘭到城里,小伙子見得多,她就不在乎劉強了。還有,她在城里找對象,又能隱瞞鑽草垛的事,兩全齊美。吳大叔別嫌我說話難听,鑽過草垛的大姑娘,知根知底的人不愛要,咱這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這碼事,小蘭的對象不好找。」
馬向勇明知吳小蘭沒有過格的事,他這樣說,是有意貶毀吳小蘭的人格和降低吳小蘭的身價。他也知道城市人口的限制政策,農家女進城也是盲流,想嫁給有工作的可心小伙,那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吳小蘭能放低擇偶標準嗎?她能甘心離開劉強嗎?城里呆不下去怎麼辦?錯過青春年華怎麼辦?這些「怎麼辦」,馬向勇都考慮過,他出的是損招,卻裝得正經和嚴肅。覺得吳有金進了他設置的圈套,這個陰險的瘸子在心里樂。
吳有金只為眼前的事撓頭,還來不及考慮太遠,雖然覺得馬向勇的話很刺耳,但是,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他想︰「城里有王淑芬的表妹,雖然這幾年沒啥走動,但地址還在原處,讓吳小蘭先到那里背背風,再求她表姨給她介紹個對象。」
馬文和吳有金想到一塊兒,重重地「哼」一聲後,大聲說︰「我看向勇出的主意不錯,讓小蘭去她表姨家,省得天天看著,全家人都不得安寧。」
吳有金說︰「我怕她媽不願意。」
「管那麼多干啥?我大姐終歸是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懂個屁?信我話,這兩天就送走。」
劉仁見煙笸籮見了底,急忙去外屋拿煙葉,一只腳跨過門坎,像突然想起什麼,回過頭來說︰「正好孟慧英想去賀家窩棚看孩子,那里離車站近,讓她和小蘭一起走,互相就個伴,遇到野物也省得害怕。」
听說孟慧英要回去看望孩子,馬榮很好奇,大聲問︰「孟慧英有孩子?」
劉仁點點頭。
馬榮說︰「媽啦巴,我覺得不對嘛!那麼好看的娘們兒,還能等到這麼大才找主?劉仁你得細心點,問個明白。她爺們為啥甩她?是在外面胡扯,還是有歷史問題?」
劉仁看看馬榮,又看看吳有金,轉動眼珠沒說話。
馬文說︰「管那些干啥,一個二配的,能過就過,過不了就散,反正誰也沒搭啥。不過嘛,我覺得這媳婦不是整屁事兒的人,就憑把家收拾得挺利落,能好好過日子。」
馬榮從劉仁手里接過煙葉,邊搓著邊說︰「我不是說她壞,我怕劉仁養不住她。她還有孩子,媽啦巴,不知她的心放在哪?」
馬文說︰「那還不好辦?把孩子接來不就結了,在哪都是三百六十斤口糧。小孩子吃得省,剩下的還能貼補大人,還省得孟慧英往回跑。」
劉仁不想這樣做,他說︰「孟慧英那個兒子挺大了,住在姥姥家,我怕接來不好相處。說句心里話,我一個人過慣了,對別人的孩子不好接納。」
馬文問︰「孩子為啥不跟他爹一起過?」
劉仁說︰「他爹蹲了大獄,犯得是反革命罪。」
屋里變得寂靜,誰也不知說什麼好。煤油燈的火苗往回縮,搖曳的微光探視著吳有金煙袋鍋里蹦出的火星。馬向勇把有關吳小蘭的話都講完,身子也不再搖晃。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要探尋孟慧英的所有信息。見屋里沒人再說話,他提醒大家︰「孟慧英出去有時辰了。」
吳有金說︰「孟慧英去了我家,她和小蘭挺投緣,王淑芬也挺喜歡她,她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說完,起身想走,馬文對他說︰「我看光有孟慧英跟著也不保靠,讓殿發送她到車站,看著她上車再回來。」
吳有金來劉仁家,本意是籌備夏鋤生產的,應付蘭正派下來的差事。人們把話題扯到吳小蘭身上,就像在他沒有愈合的心病上撒把鹽,不但痛,更覺得格外沉重,壓得他喘不上氣。
馬向勇倒是挺高興,不僅在吳小蘭的問題上吳有金采納了他的意見,還哨听到孟慧英的一些細節,特別是听說孟慧英的前夫蹲了大獄,更是讓他興奮不已。
連馬向勇自己也弄不明白,孟慧英是剛嫁到劉屯的外鄉女人,為什麼會引起他那麼大的興趣。
吳有金家里,孟慧英祝賀吳小蘭,她對王淑芬說︰「吳大叔好象開竅了,臉不那麼陰沉,進我家時顯得挺輕松。」他又說︰「小青年談戀愛,天經地義,正大光明的事,誰也沒權管,當老人的只能提建議,千萬別摻和。我雖然初到劉屯,也看出劉強小伙子挺不錯,對小蘭差不了。既然兩人都願意,家里就應該成全他們。」
听了孟慧英的話,王淑芬的心情變得更加敞亮,她用做活針去撥燈捻兒,使屋里變得更亮些。王淑芬借助燈光看著女兒歡快的樣子,心里一陣發熱,因為這種熟悉的表情已經在吳小蘭臉上消失了很長時間。
吳小蘭放下手中的鞋底兒,從櫃下取出一張畫。水彩筆畫的,八開紙那麼大,淡藍色作底。晴朗的天空中,兩只雁奮飛著,如比翼,似相隨。小河逶迤,山巒起伏,片片白雪映襯著深綠色的原始深林。
孟慧英問吳小蘭︰「這是你畫的?」
吳小蘭點點頭。
「這是啥地方?」
吳小蘭笑而不答。
孟慧英問︰「為啥不畫雁群?擺成人的陣勢多壯美,兩只雁顯得孤單。」
吳小蘭神情莊重,嘴唇動了動,想說話又沒說出來。
孟慧英看著畫,笑著說︰「下面還有幾行字,看我能不能認全?」她念誦︰
「我想飛,跟著我所愛的人,為理想遠航。暴雨,把我濕透下沉,他挺起不屈的脊梁。狂風,要折斷我的翅膀,他敞開胸膛遮擋。風沙迷了我的雙眼,他奮飛在我的前方。因為我知道,他比我還要堅強。高飛吧!那里更接近太陽。遠飛吧!那里空氣涼爽。飛吧,飛吧!我們自由飛翔。」
孟慧英說︰「這幾行字讀起來像詩。」
吳小蘭笑笑︰「配不上詩,也就算順口溜,胡亂寫上幾個字,表達自己的心情。」
孟慧英逗吳小蘭︰「讓劉強看了,一定表揚你,準說娶到一個又漂亮,又賢惠,又有知識的小佳人兒。」
屋里回蕩著陣陣歡笑聲,連王淑芬也跟著開心。此時,吳有金板著面孔進了屋,歡笑嗄然而止。
吳有金告訴王淑芬︰「給丫頭準備準備,後天去城里,和孟慧英一起走,讓殿發跟著。」
吳小蘭哭了一夜,一場大雨過後,踏上去省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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