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三十八

作者 ︰ 老工農

三十八

為了防洪,蘭正住在大隊,和他一起住在大隊的還有大隊長、民兵連長、治保主任、會計和通訊員。年輕的婦女隊長主動要求住下,大隊長點了頭,蘭正沒同意。

雨剛停,蘭正從炕上跳下地,把留在大隊的人全弄醒,給他們布置防汛任務,要他們立刻下到各小隊,組織社員上堤。蘭正特意指示通訊員︰「整匹快馬趕快去劉屯,通知那兩個小隊全力護堤,不得有誤!」

當通訊員把馬牽到院子里,蘭正穿好衣服在那里等候,他說︰「劉屯那個地方是防洪重點,特別是吳有金管的那一段,又是重中之重,我必須親自去。」

到達劉屯後,蘭正得知吳有金家里出了事,他讓通訊員把劉曉明弄醒,叫他鳴鑼滿街吆喝。蘭正來到小隊部,親自敲響鐘聲。

吳有金听到劉曉明的鑼聲和叫喊聲,很納悶兒︰「沒有我的指示,這個老反革命深更半夜叫喚啥?」听到鐘聲響,有些慌了神兒,急忙說︰「不好,一定是上級來人了,組織上堤防洪。」吳有金想起身下地,被馬文制止。馬文說︰「如果你能去隊里,就說明傷得不重,劉強就屁事兒沒有了。上邊來人更好,讓領導看看,劉強已經猖狂到何等地步!他強霸民女,還把隊長打傷,這是地主階級向無產階級反撲,是階級斗爭新動向。一定要狠狠收拾他,讓他徹底完蛋,小蘭也就死了心。」

吳有金被劉強推倒後,兩個兒子把他扶進屋,馬文跟進來,馬向勇也沒離開。

馬向勇把兩個孩子扔在家里,中午在劉仁家吃了一個玉米餅子,不知道孩子吃上飯沒有,他倒覺得餓得慌。現在,馬向勇打算離開吳有金家,看到吳有金要去小隊,他把饑餓放在一邊,心里暗說︰「吳有金去了小隊,一定組織抗洪,剛才做出的計劃就會化為泡影。」他對吳有金說︰「你安心在家呆著,我和我三叔立刻去小隊,看看來人是誰,如果是真正管事的,我們向他匯報你挨打的情況。還是那句話,要上級給我們做主。你這頓打不能白挨,打人的劉強決不能逍遙法外。但是,你還得會裝,傷的越重越有說服力。上級來調查,你在炕上躺著不吭聲,我們替你說話。」馬向勇跨出房門,又轉回身,對吳有金說︰「發大水是個好機會,我們不能放過,劉強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打傷隊長,就是破壞抗洪工作,上升到政治高度,就是階級斗爭,和劉強的家庭出身結合起來,就是反革命行為。最好是大堤守不住,把責任都推給他。如果把劉屯澇得一片汪洋,保證有人抓他。」

雖然馬向勇的主意是上策,但是,吳有金還是心發堵,感到自己信賴的瘸子越發陰毒。

馬向勇和馬文到了小隊,小隊屋里已經擠滿了人,蘭正問馬文︰「吳隊長為啥不來?」

馬文說︰「還來個屁!讓劉強打得半死,喘氣都費勁。」

馬向勇覺得馬文說話的方式不當,把他推到一旁,急忙說︰「蘭書記,是這麼回事。我們村有個壞小子叫劉強,八成你也認識,長得愣二八羈的,總裝假積極。那小子出身不好,還不老實,在村里橫蹦亂卷。他看上了吳隊長的閨女,領著鑽草垛,逼著女方月兌褲子。今兒個,他把吳隊長的閨女搶到大街上,使勁摟著,丟人現眼。吳隊長往回要閨女,劉強不給,一頓拳腳把吳隊長打傷。吳隊長上了年歲,經不住壞小子的反革命暴行,差點兒送了命。蘭書記,你可得給咱貧下中農做主,別讓地主階級再猖狂了!」

蘭正沒說話,沉著臉把屋里所有能看到的人都審視一遍。

馬榮擠到蘭正面前,搓著手說︰「蘭書記,說個話,媽啦巴,只要你表個態,我立馬去抓人!」

蘭正把目光落在馬榮身上,馬榮胳膊夾著鎬把,兩眼圓睜,一付凶相。

蘭正怒吼︰「劉強在哪?」

馬向東在人群後蹦起來喊︰「劉強在這,他藏在黑影里。」

蘭正喊︰「劉強到前邊來!」

劉強站在蘭正身邊,不知蘭正要干什麼,在心里嘀咕︰「難道蘭書記想借這個機會斗爭我?外隊可有這樣的事,借斗爭壞人來提高社員的積極性,使社員在關鍵時刻听從指揮。要不像馬榮說的那樣把我抓起來?這蘭書記在歷次運動中都走在前頭,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很緊。可涉及整人時,他又會放過一碼。听弟弟說過,斗爭母親時,如果不是蘭正在場,劉志會被打得更重,母親的下場會更慘。難道蘭書記會听信馬向勇等人的話?事到如今,只有挺著,自己沒干喪天良的事,什麼也不怕!」面對手持鎬把的馬榮,劉強怒目而視,馬榮的身子一點點地往後縮。蘭正看著馬榮猥瑣的樣子,覺得好笑,但是,他仍然板著臉。

馬榮對蘭正說︰「蘭書記,你說話呀!媽啦巴,這個劉強是抓還是不抓?」

蘭正沒說抓不抓劉強,而是大聲問︰「劉奇在哪?」

劉奇在人群中答應。

蘭正說︰「吳隊長挨打的事我們一定認真調查,嚴肅處理,如果劉強真是尋釁鬧事,毆傷隊長,我們一定嚴懲,決不留情!但是,我們當前的首要任務是防汛抗洪,水火不留情,這道理大家都懂。全體社員,都要把抗洪當做眼前最重要的政治工作。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線,政治任務壓倒一切,決不能讓小南河開口子!吳隊長受了傷,不能到一線指揮,劉屯要選一個臨時隊長。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劉奇表個態,選誰合適?」

劉奇說︰「我剛回家鄉,對村里了解少,沒有發言權。」

蘭正說︰「不要謙虛嘛,過于謙虛就是虛偽。你劉奇大名鼎鼎,在村里說話有份量。你先提個人,我看行不行?」

劉奇說︰「讓劉佔山干吧!」

劉佔山在人群中蹺著腳喊︰「吳有金根本就沒受傷,看著要發水,他在家裝病,過兩天他又支楞了,還得讓他掌權,我才不給他當提鞋的呢。」

蘭正問劉奇︰「你看誰還行?」

劉奇說︰「老連長也能挑起這個擔子,只是他年紀大了些,怕他不想當。」

蘭正連連擺手︰「不行,不行,不能用劉宏祥這種人,私分口糧的事沒弄清,說不定哪天我得收拾他,選別人。」

劉奇不開口,別人也不說話,小隊部里變得很靜。

蘭正宣布︰「經過支部討論,綜合全體貧下中農的意見,我代表大隊,代表劉屯全體社員,鄭重宣布︰劉屯隊長暫時由劉奇擔任,等吳有金傷好後,他再擔任副隊長,協助吳有金工作。」

劉奇不停地擺手︰「不行,不行,我勝任不了這項工作,還是選別人。」

蘭正一臉嚴肅地說︰「劉奇同志,你在劉屯威望很高,連我都很尊敬你。現在吳隊長在家養傷,正是用人之際,這不是我個人求你,是革命工作需要你,你勝任不了,難道讓我這個書記來勝任嗎?劉奇同志,干革命不能講價錢,這個隊長,你想當也得當,不想當也得當!」蘭正提高聲音,有意讓在場的人都听明白︰「社員同志們,選劉奇當隊長是抗洪的需要,是革命的需要,也是保衛家鄉、讓大家吃上飽飯的需要。這副擔子雖重,但是無尚光榮。我希望劉奇同志能夠勇敢地挑起這副擔子,也希望廣大社員支持他完成革命工作。」

劉奇誠懇地對蘭正說︰「蘭書記,我在紡織廠干了那麼多年,農活都生疏了,的確不能勝任。」

蘭正臉上露出輕松,微笑著說︰「劉奇同志現在就任劉屯小隊隊長,缺點掌聲,大家呱嘰呱嘰。」蘭正帶頭,屋里響起稀稀啦啦的掌聲。

掌聲過後,蘭正布署下一步的具體工作,要求抗洪搶險必須有聲勢。劉屯要以基本民兵為主體,成立三個突擊隊。並決定,第一突擊隊由馬向前負責。

馬向前听說吳有金受了傷,也想撂挑子,蘭正對他說︰「告訴你馬向前,你不能和吳有金比,你現在還沒媳婦,正是考驗你的時候,你要臨陣月兌逃,是背叛革命的行為,不會有姑娘看上你,你得打一輩子光棍兒。」

馬向前接受了第一突擊隊長的任務,他說︰「嘿、嘿也好,和我上堤,嘿也不許耍奸。羊羔子那樣的滑頭,趁早在家呆著,到堤上,就得一個蘿卜頂一個坑。」

羊羔子听到馬向前貶斥他,在人群中大聲反駁︰「老嘿你別覺得自己了不起,給你雞毛你就當令箭,我劉永烈不比你差。」

劉奇告訴羊羔子不要斗嘴,繼續物色第二突擊隊的領頭人。他走到會場前,和蘭正說了一些話,蘭正點點頭,然後大聲說︰「我和劉奇有一個共同人選,就是劉強,听听大家的意見。」

蘭正的話音剛落,整個小隊部立刻亂了起來,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反對的聲勢佔了上風。馬向東的喊聲最高︰「我不同意,一百個不同意,一千個不同意,一萬個不同意,我們全家都不同意!劉強不是無產階級,又流氓成性,調戲婦女,打過社員,還打過我好幾次,今天又把隊長打傷,這樣的人應該抓起來,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用小繩捆,用皮鞭打!不能讓他當突擊隊長。」馬向東的話非常有份量,蘭正愣了半天兒才說話︰「有什麼意見都說出來,群策群立,發揚社會主義minzhu,選出最能勝任的同志。」

馬榮在一旁嘟囔︰「我是民兵排長,突擊隊長說什麼也輪不到劉強。這幾年夠他顯擺了,又是青年林,又是建林帶,媽啦巴,也不想想自己啥身份,不定哪天有運動,讓這小子難看。」

听了馬榮的話,劉佔山大聲質問︰「你這個民兵排長起啥作用了?在隊里干得都是輕活,也就是吳有金當隊長吧,工分兒沒少給你,換一個隊長也不行。你還有臉說劉強,干什麼活你能比過他?讓你當突擊隊長你能當得了嗎?把人都得領到瓜地里。當突擊隊長要領人堵口子,你有那個膽兒嗎?別看你平時挺凶,一見真格的就尿褲子。」劉佔山氣不平,他又說︰「也就是劉強吧,要是我,打我一百棍子也不干這個破差事,開口子也不光淹他一家,何苦讓人說三道四。」

蘭正沒有嚴懲劉強,還讓他當突擊隊長,劉強感謝大隊書記的良苦用心,也憤恨馬榮、馬向東等到人對他的刁難,他想把突擊隊長的差事辭掉,可亂轟轟的人們容不得他說話。劉強冷靜一想︰「當就當吧,抗洪搶險可不是一件小事,全村人都把目光投在那里,如果發大水,劉屯又是房倒屋塌的局面。

在劉奇後邊,站著馬向勇,他對蘭正處理吳有金被打的事非常不滿,覺得滿嘴革命的大隊書記對階級斗爭表現漠然。

馬向勇原打算借蘭正的手把劉強狠狠地整一整,並且準備好批斗的月復稿,從各個角度上綱上線,促使大隊書記點頭,把劉強和劉曉名整到一起,然後抓到公社去,讓胡永泉那幫人給劉強上刑,把劉強送上二倔子的路,讓劉強和二倔子一個下場。馬向勇在心里說︰「吳小蘭是你能得到的?撒泡尿沁死吧!」可他沒想到,蘭正把會議重點放在抗洪上,還讓劉強當什麼突擊隊長。他在心里問蘭正︰「這不是助紂為虐嗎?你的腳站到哪個階級立場?」馬向勇心里這樣想,卻不敢當面指責蘭正,更不敢發泄對大隊書記的不滿。

馬向勇是個非常有心計、又是陰險毒辣的人,他不敢得罪蘭正,卻不怕得罪社員。對那些家庭有些歷史問題、在政治上沒有反抗能力的人,他更要多踩上幾腳。

他從劉強身後往前擠,故意用胳膊肘杵劉強的肋部,意在激怒劉強,挑起事端。如果劉強敢踫他,他就裝軟喊冤,把會場攪亂,讓蘭正做出決斷,看書記護著誰!馬向勇認為,在大是大非的階級斗爭面前,蘭正首先要選擇政治立場,不管蘭正情願不情願,也一定會站在他們一邊。

劉強看一眼從身邊擦過的馬向勇,馬向勇故意抬著頭,用挑釁的眼神斜著劉強。劉強覺得馬向勇的行為可惡,同時又感到他是一個不屑一顧的小人,忍著痛,沒有搭理他。

馬向勇沒有惹翻劉強,只好站在蘭正身後。想找機會說點什麼,又都咽了回去。

會場有些亂,蘭正並不著急,他向劉奇要了一棵煙,笑著說︰「還是大地方呆過的,抽的是洋煙。大家把堤護好,今年準是大豐收,咱們也買幾盒洋煙抽抽。這玩意兒多好,不用卷,又好抽,比蛤蟆煙強百套。」蘭正連連抽了幾口煙,然後大聲說︰「大家別戧戧,這樣下去到明年也弄不出個四五六,舉手表決。」

屋里點著燈,提燈掛在蘭正眼前,燈捻又小,蘭正看不清人們是否舉手。他宣布︰「絕大多數社員舉了手,少數服從多數,全體通過,劉強當第二突擊隊隊長。下一步是具體工作,劉奇給兩個突擊隊配齊足夠的隊員。」蘭正故意停一下,覺得沒人反對,他又說︰「會議進行下一項,選舉第三突擊隊隊長。」

馬榮自告奮勇︰「我是劉屯的民兵排長,媽啦巴,第三突擊隊長我來當。」蘭正把馬榮看了看,用講演的口氣說︰「馬榮同志,有更重要的革命任務需要你承擔。現在是防汛抗洪的關鍵階段,階級矛盾在這個時候更能突顯出來,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還有潛伏在革命隊伍內部的階級敵人。台灣特務也很猖獗,他們生活不下去了,總想回來搗亂,什麼外國間諜,還出了一個叫修正主義,這些人都不甘心他們的失敗!他們在暗中和我們無產階級進行較量,破壞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我們絕不答應!馬榮同志負責全村的保衛工作,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不給敵人可乘之機,不準讓隊里的一草一木

受到損失!」

听了蘭正的講演,馬榮心里美滋滋的,對第三突擊隊長的職位失去了興趣。馬文心中的氣也消了不少,他覺得,雖然給劉強一個突擊隊長的職務,但是和馬榮的職位差得多。馬向勇身子不停地搖晃,他認為蘭正是在耍手腕兒。

劉佔山對河堤決不決口看得不是很重要,而是對沒完沒了的大尾巴會感到厭煩,大聲說︰「我推舉一個人當第三突擊隊長,這個人叫劉永烈。」

蘭正疑惑地看著劉奇,好像在問︰「劉屯的成年人我認得差不多,沒听說有個劉永烈?」

劉奇說︰「劉永烈就是羊羔子,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意思是永遠學習革命先烈。」

羊羔子不同意劉奇的解釋,大聲說︰「不光是學習先烈,更是繼承先烈干過的事,當革命先烈的後代。」

「好好好,好啊!社會向前發展,羊羔子也進步了!干革命嘛,不進則退。劉永烈這名字起得好,是應該有個革命的名字。我借用這個場合提個建議,誰覺得自己的名字跟不上革命潮流,你就跟劉永烈學,把那個不好的名字改掉。」蘭正說︰「不過嗎,劉永烈也不能當第三突擊隊長,因為這個突擊隊全部由女子組成。」

蘭正的話讓所有人驚詫不已,因為劉屯自古以來還沒有女人護堤的先例。蘭正早已預料到人們會這樣想,他說︰「怎麼?大家覺得新鮮吧!這就說明你們見識少,沒見過大世面。古代就有花木蘭當兵打仗的事,近代出現過革命女英雄劉胡蘭。她們拋頭顱、灑熱血,可歌可泣。革命先烈的事跡已經證明,女人不比男人差,男人能上堤,女人照樣能上堤!」

劉奇面露難色,對蘭正說︰「蘭書記,話雖這麼說,可堤上一旦有危險,男人們就得光,不太方便吧!」

蘭正把捏在手里的煙碾在凳子上,大聲說︰「看看,我原以為你劉奇思想開通,沒想到在這點上和吳有金一樣。為了婦女參加護堤的事,我沒少批評他,他每次都是弄幾個大老娘們兒對付我。這次可不行,一定組織一支年輕精干的突擊隊,要有聲勢。公社還要來檢查,如果體現不出婦女半邊天的作用,這個政治責任誰也擔當不起。」

劉奇說︰「剛才護堤員回來找人,說河水出槽,已經淹到堤腳了。男人們必須立刻上堤,女人嗎,先讓她們睡個囫圇覺,明天早晨再組織。」

蘭正點點頭,囑咐劉奇︰「組織女突擊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比護住大堤還重要。大堤決口,有些是自然因素,只要我們盡力了,上級就不會挑毛病。組織女突擊隊那可是政治任務,**提倡男女平等,各行各業都樹起女典型,你可千萬不能糊弄。咱倆都是有組織的人,如果上級查下來,不但你沒好,我也好不了。」

把護堤的任務布置好以後,蘭正去了吳有金家。吳有金在炕上躺著,想起來迎接蘭正,但想到馬文離開時說的話,他不但沒起身,還故意「噯喲」幾聲。蘭正坐到他身邊,用手為他揉揉腰,囑咐他安心養傷,還告訴他︰「劉強打你的事,大隊為你做主,如果那小子真是向無產階級反撲,決不輕饒他,該抓就抓,該判就判。」蘭正在吳有金家卷了一棵蛤蟆煙,和通訊員騎馬回了大隊。

蘭正走後,吳有金覺得不大對勁兒,他在頭腦里畫著問號︰「這蘭書記說要嚴辦劉強,而殿發怎麼說蘭正袒護劉強呢?難道真像馬向勇說的那樣,蘭正使用了策略?不會吧?打造林帶時蘭正重用過劉強,還打算讓劉強蓋學校,這是明顯的看重劉強,和大躍進時使用劉笑言不一樣。那麼今天蘭書記又說出這樣的話,他的葫蘆里倒底裝得什麼藥呢?」

吳有金睡不著覺,在炕上翻個身,覺得腰並不是很痛。突然感到,在洪水來臨之時,裝病是一種可恥的行為。身為一隊之長,此時應該在堤上。吳有金翻身下地,王淑芬也沒攔,還幫他找來衣服。他走到房門,向黎明中看了一眼,回轉身,合衣扎在炕上。

蘭正走後,劉奇忙了起來,他先打發年輕人上了堤,又讓車老板兒套馬車,把場里打下的麥粒全部裝袋,車上裝不下,碼在隊部門口,一旦小南河潰堤,立即趕車往黃嶺運。這些麥子不但是必須上繳的公糧,必要時也是社員的應急口糧,明年的麥種也得從里面出。馬向勇駕馭的兩匹馬都被他用鞭子打瞎,劉奇沒用他裝麥子,讓他裝了一車草袋子。這些草袋子是護堤的必須品,一旦哪里出現險情,用它裝土往里填。

劉奇又把老逛、喬瞎子找到隊里,給兩個豬、牛倌配備了黃志誠、孬老爺等一些老弱人員,由「老連長」負責,看護隊里的牲畜。如果听到小南河開口子的消息,立刻趕著牲畜向高崗地撤。劉奇告訴全村人︰「小南河開口子也不要緊張,那是河水倒灌,漲得慢,只要組織好,都能安全撤離。」

馬榮擔當起村里的保衛工作,重點監督四類家庭和一些有歷史問題的人。

劉奇讓劉曉明、王顯財不停地在村里來回呼喊,促使老人孩子都精神起來,做好準備。一旦情況不好,隊里組織統一撤離。

最讓劉奇頭痛的是組織婦女突擊隊。

堤上都是男人,出現險情,穿著長褲子無法下水。那麼多人光著身子,這讓女人們怎樣面對?沒有人願意讓老婆或者閨女參加這個突擊隊。可是蘭正交待過,這是政治任務,而且上級要檢查。等于告訴他,不管你的思想通不通,這個政治任務必須完成。劉奇打算用方梅當女突擊隊長,孬老爺堅決不同意。劉奇想到了賈半仙,賈半仙問工分兒怎樣給,劉奇說和男人一樣,賈半仙又擺手又搖頭,連說︰「不干,不干。」劉奇問她要啥條件,賈半仙說︰「女突擊隊是革命工作,革命工作要分貢獻大小,隊員們和男社員記一樣工分兒還可以,我是隊長,貢獻當然大,得記一個半人的工分兒。」劉奇覺得就這麼幾天時間,給她一個半人的工分兒也無關緊要,便同意了她的要求,條件是讓她組織成二十個女人的隊伍。

賈半仙不含糊,在早晨就湊齊了二十人,並讓劉仁按男勞力的標準劃了工。她對突擊隊員說︰「我是隊長,一切行動听指揮,誰也不許出風頭。有的人想看光男人,堤上有的是,但是不許看。誰願看,回家看自己的爺們兒去,沒有爺們的你趕快找。到堤上不許瞎跑,在我的領導下,誰也不許丟人現眼。」她還說︰「我已經跟你們說了,堤上男人有的是,用不著咱們去干累活,也不用去搶險,咱們的任務是宣傳,口號喊得齊,喊得響就行。我咋喊你們咋喊,特別是遇到干部,千萬別露丑。」

傍晌,小南河水已經泡到堤腰,河灘上的玉米全部淹沒,幾塊稍高一點兒的耕地,水緩處的高粱還露著頭,高粱穗像漂在水里的浮萍。柳樹叢搖晃身軀,在滅頂前頑強地掙扎。

上級來通知,要求嚴查死守,抵御夜間到來的洪峰。

對面的河堤上也有護堤人,離得遠,看得影影綽綽。

上堤的兩個突擊隊分段把守,馬向前和劉強都把隊員們分開,在劉屯擔當的地段上,布置了隊員。

馬向前對隊員們說︰「大家一定看好自己這一段,先檢查耗子洞,發現出水立即向我匯報。嘿、嘿也好,如果在嘿管的地方出了事,我就用他堵口子!」

劉強把隊員安排好以後,又抽出兩個人巡邏,他自己沒有固定的地段,來回不停地巡查。

劉屯所管河段的上下方都是護堤的人,他們看護的地段沒有劉屯這里險要,仍然看得緊。時而有青年婦女組成的突擊隊到堤上唱歌,喊口號,給緊張的氣氛帶來一點兒輕松。

蘭正來到劉屯把守的堤段上,問劉強︰「劉奇在哪里?」劉強告訴他︰「村里有急事,需要他回去處理。」蘭正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這個隊長走的不是時候,一會兒領導來視察,小隊長不在抗洪一線,恐怕領導不答應。這樣吧,你和馬向前合計一下,如果有人問,你倆有一個充當隊長。」

蘭正檢查了守護工作,沒有發現問題。馬向前問︰「雨不下了,這河水咋還漲?」蘭正告訴他︰「上游雨下得大,最大的洪峰還沒到來,一定要百倍警惕。」

蘭正看了看堤內的洪水,又往劉屯瞭望,一望無邊的綠色包裹村莊,生機勃勃。他自言自語︰「如果能守住大堤,今年一定是個大豐收,交糧又能拿上頭彩,社員也能吃上飽飯,再有幾家蓋上新房子,黃嶺變了樣,劉屯也該變樣了!」他命令馬向前、劉強︰「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不惜一切代價,堅決守住大堤!」

蘭正突然問︰「劉屯的女突擊隊在哪里?」

所有的人都被問得啞口無言,因為人們壓根兒就沒見一個女社員上堤,只能等著蘭正發火。

要在平時,劉佔山一定會火上澆油,狠狠地把吳有金「白活」一痛。今天是劉奇臨危受命,劉佔山又非常敬重劉奇,他沒給蘭正充氣,而是替劉奇解圍︰「劉奇早把女突擊隊組織好了,人員還不少,這些女人讓他一痛教育,都變得很進步,思想都解放了。她們說男人能干的事她們能干,還要干男人干不了的事。生孩子男人干不了,她們就能干。做飯男人也不行,她們行。還有唱歌搞宣傳,男人整出來的聲調和驢叫差不多,女人整出來就動听。劉奇讓她們給堤上的人做好吃的,還要她們往堤上送,男人吃飽了,干活才有勁。像現在這樣,肚子空空的,給我草袋子我也扛不動。」

蘭正領教過劉佔山的「白活」本領,沒喜得听,他把目光投到堤下。

一群婦女從柳叢後面向大堤走來,二十個人輪流抬著飯筐和菜桶,在賈半仙的帶領下,喊著口號嘻鬧著來到堤下。

賈半仙告訴婦女們︰「咱們到堤下就拼命喊口號,驚動堤上的人,讓他們知道來了婦女,趕緊穿好衣服。另方面讓他們知道飯來了,一定爭著來搶抬,借機把飯菜交給他們,咱們空手上堤,省得挨累。」

不出賈半仙所料,男人們跑下堤,把飯筐菜桶拎到堤上,還有性急的人早早地拿起兩和面饅頭吃了起來。

看到劉屯組織這麼多婦女上堤,蘭正特別興奮。

賈半仙見大隊領導在場,把革命口號喊得震天響︰「堅決守住大堤!完成革命任務!人定勝天!洪水必敗!人民必勝!偉大領袖**萬歲!萬萬歲!打到帝國主義!打到地富反壞右分子!把台灣同胞從洪水深處從大火當中拯救出來!」後面的口號比較長,婦女們重復幾遍也沒喊齊,賈半仙責怪她們喊口號的本領太差,婦女們埋怨賈半仙的口號太繞口。

喊過口號後,賈半仙的情緒又增,揮著手說︰「我們給領導和廣大社員唱段革命歌曲,大家願听不?願听就呱嘰呱嘰。」

吃了饅頭、喝足菜湯的社員們,身上有了力氣,鼓的掌也格外響。

婦女們齊聲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蘇聯老大哥呀,建立了新國家啦……」

蘭正急忙擺手,大聲喊︰「停、停、停!唱的什麼歌?一點兒也不齊,亂七八糟的,別唱了!」

革命歌曲剛開頭就被領導打斷,而且受到批評,這讓情緒激昂的賈半仙很不得勁兒,她對蘭正說︰「這樣吧,我們沒齊唱好,來個獨唱怎麼樣?」

劉佔山在一旁說︰「看看你們這幫老娘們兒,哪個像唱歌的料?你賈半仙唱歌和跳大神兒差不多。二姑娘會唱二人轉,也都是葷戲,沒人愛听你們瞎哼哼。人家部隊那些宣傳員,不光長得美,嗓門兒也脆亮,听了她們唱得歌,兩天不吃飯都不知道餓。」

大胖子在劉佔山身後逗他︰「你把我嫂子叫出來獨唱,準能壓過那些宣傳員。」

劉佔山大聲說︰「你不服咋地?我不是吹,我老婆就是嗓子細,發出的聲音太小,這算啥?找媳婦不能比唱歌,得看長相,你大胖子這輩子也找不到我老婆那樣的。」

有人喊︰「英子獨唱一個。」

人們把目光集中到何英子身上,這時才發現,何家那個沉默寡言的小丫頭,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村里人都知道何英子說話脆生,歌也唱得好。

何英子比何大壯只大一歲,何榮普把上學的機會給了兒子,英子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起,接生婆送給她的乳名伴她一生。她從弟弟的書本上認識了最簡單的幾個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由于父親受歧視,何英子一直生活在壓抑之中,這個少言寡語的少女只能用歌聲表達對未來的向往,常常不自覺地唱出對生活的熱愛。

賈半仙對何英子說︰「大家讓你唱,你就唱,在大堤上放開喉嚨,露一手,將來找個好對象。」

何英子顯得難為情,蘭正鼓勵她︰「唱吧,唱好革命歌曲,就是對抗洪的貢獻,也是對革命的貢獻,大家支持你。」蘭正說完,河堤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英子唱了一首《東方紅》後,有人提議︰「唱段歌頌家鄉的。」英子唱︰

「黑油油的土地,

藍藍天,

一望無際遼河大平原。

小河清清流,

魚兒水上竄,

遍地是重柳,

鳥兒叫聲歡,

人說江南風光美,

我說家鄉勝江南。

火辣辣的姑娘,

東北漢,

擎起晴朗的一面天。

……」

有人喊︰「公社視察慰問團來了!」蘭正趕忙擺手,讓英子停止唱歌。

馬向前召集社員站齊,列隊歡迎公社領導。賈半仙領著喊口號︰「熱烈歡迎,熱烈歡迎!」怕隊員喊不齊,賈半仙只重復這一句話。

視察慰問團的領頭人是胡永泉,身後跟著「墨水瓶」。「墨水瓶」一副老態,腳步挪得很困難。當他倆在馬向前跟前走過時,氣得馬向前差一點兒把牙咬碎。他雙拳緊握,眼睜睜地看著仇人在眼皮底下走過去。

蘭正陪同公社一行人去了別的堤段,走時對劉屯的女突擊隊提出中肯意見︰「以後唱歌必須唱精選的革命歌曲,黑啦啦的歌你們不要唱。還有英子的獨唱,雖然好听,但是格調不高,要把歌詞改一改,歌頌偉大領袖**,歌頌偉大的**思想,歌頌**給我們帶來的幸福生活。」

賈半仙大聲告訴英子︰「把歌詞改改,歌頌偉大領袖**,歡送各級領導。」

英子唱︰

「火辣辣的姑娘,

東北漢,

擎起晴朗的一面天。

處處是青草,

牛羊顯清閑,

孩子歌聲美,

老人笑聲甜,

偉大領袖來指引,

紅色江山萬萬年。」

護堤員急著跑來報告︰「出現險情,耗子洞出水了!」馬向前問哪一段,護堤員說︰「羊羔子守護的那一段。」馬向前用眼楮把身邊的人掃了一遍,沒看見羊羔子,他揮著鍬喊︰「還愣著干啥?裝滿草袋子去堵,嘿他媽都裝滿點兒,堅決把出水口子堵住!」

耗子洞在堤腳,水的壓力大,瞬間就擴大到盆口粗。由于水深,從堤里無法接近耗子洞,只能從外面堵。從堤上扔下的草袋子被洞口噴出的水推開,試了幾次都沒堵住。洞口在快速擴大,潰堤的危險就在眼前。馬向前站在洞口處,急得直罵人︰「嘿他媽偷懶就是biaozi養的,你們再快點!」

就在馬向前慌亂之際,洞口處增加了很多人。劉強跳進水流里,由于水的力量大,劉強被沖倒。這時,劉倉也跳進水里,孫二牛用手拉住了劉強,緊接著七八個人拉在一起站在水里,一個用人體合成的堡壘擋在洞口上。馬向前跳到劉強身邊,和劉強抱在一起,他怒眼圓睜,吼聲如雷︰「嘿,嘿他媽的都快點,往人牆里放草袋子。」幾十個人和近百個草袋子組成的牆緊緊地貼在洞口上,洞口不再噴水,人們有機會把木樁釘在洞口四周,固定住草袋子。下到水里的人從稀泥里拔出身,又把幾百個裝滿土的草袋子堆在洞口上。當確認險情排除後,包括蘭正在內的所有人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蘭正陪同公社視察慰問團去了東大崗子的堤段上,听說劉屯出現險情,這位五十多歲的支部書記沒顧得和胡永泉打招呼,跌跌撞撞地往出事地段跑。他先驅趕女社員,讓賈半仙領著她們遠離危險地點,又連滾帶爬地下到馬向前搶險的洞口旁。劉強等人已經下到口子里,蘭正指揮人員把木樁和裝滿土的草袋子源源不斷地送過來。耗子洞堵住了,劉屯小隊的草袋子所剩無幾。蘭正命令馬向勇立刻回村拉草袋子,如果草袋子不夠用,就用麻袋。他怕馬向勇耽誤事,又從兩鄰堤段上給劉屯協調到四百個草袋,以備急用。

堵耗子洞的場面驚心動魄,蘭正真正目睹到劉屯人的犧牲精神,被劉強、馬向前的行為所感動,他向返回來重新視察的幾名工作組夸耀劉屯︰「我蘭正為革命工作多年,培養出一大批先進分子,劉屯人的表現,不但是劉屯的光榮,也是全大隊的光榮!」蘭正還強調︰「劉屯人取得的勝利,和**思想的指導分不開,也和婦女半邊天的作用分不開,有了這些,就能戰勝一切艱險,走向美好明天!」

險情排除,婦女們圍過來,馬向前嫌她們礙事,瞪著眼楮往回攆︰「快走,快走!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有耗子洞冒水,你們別在這搗亂。」

女突擊隊員們往堤下走,羊羔子故意取笑,大聲喊︰「月兌褲子了,別回頭看。」沒有人搭理羊羔子,他又喊︰「革命的婦女同志們,早點兒給我們送飯,肚子撐圓了,一定能堵住耗子洞!」

河水還在漲,露頭的高粱穗縮進水里,柳樹只露稍,上游沖下來的大樹在波滔中翻滾,河面上漂浮著成堆的柴草,黑糊糊的螞蟻團在草捆上,隨著渾黃的洪水排向下游。太陽在落地前從雲縫中露出臉,剛剛掛起的殘月藏進雲層中。天黑得快,暮色朦朧,堤上所有的手電筒都亮起來,像宇宙中又增了幾顆星星。河里一片黑暗,洪水沖擊大堤,發出恐怖的響聲。

大胖子跑來告訴劉強,又有耗子洞出水了!二人跑到險情地點,耗子洞已經被沖得有碗口粗。劉強把胳膊伸進洞里,水從他身體兩邊往外涌,劉強意識到,水的力量很大,人員少很難堵住。他高喊︰「留下巡堤員,所有人都向這里集中,把草袋子都運到這里。」

由于耗子洞在堤腰上,外堤又陡,劉強被噴出的水沖下堤,堵上去的草袋子也滾下堤坡。耗子洞越來越大,堤坡上拉出水溝。

劉奇趕到出事地點,不顧一切地跳進被水沖成的斜溝里,腳沒站穩,被水打下堤。劉強把劉奇拽到堤坡上,對他說︰「你年歲大,坐鎮指揮,我們這些小伙子一定把口子堵住。」

劉奇讓人運來木頭打樁,樁子打下去,草袋子剛往上堆,洞里涌出的水把草袋子和木樁一同往堤下推,反復試了幾次都不見效。洞口在擴大,水溝在加深,人們慌了手腳,有人勸劉奇趕快領人撤離。

就在險情難以控制的時候,從洞里涌出的水突然小了,堤上的人向堤里看,劉強從下方的水里露出頭,他對急出冷汗的劉奇說︰「從里面堵。」劉奇沒表態,用全力抓住劉強。

劉奇深知,從河里堵是一種辦法,但危險太大,河水的巨大壓力會把人吸入洞口,人掙扎不出來,便會窒息而死。如果在洞口處潰堤,根本無法逃離,連尸首都找不到。可是,情況十分危急,沒有人冒這個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潰堤。

劉強推開劉奇,抱起草袋子跳下水,他這次沒找準位置,被河水沖向下游。劉強爬上岸,又縱身跳下水,模索著接近洞口。強大的水流吸著他往洞口靠,劉強身子往下扎,避開吸力最大的地方,把草袋子舉到洞口上。他從洞口的下游探出頭,覺得腳尖能接觸到大堤。劉強喊︰「洞口位置偏高,水不深,壓力不是太大,趕快拿木頭,在這里打樁。」劉強的喊聲剛落,幾個人跳進河里,劉奇領人把木樁往水下送,水下的人把木樁插入洞口下邊的泥里,堤坡上的人站在齊腰深的水里掄錘打樁。

劉奇觀察水情,一旦搶險失敗,他必須在潰堤前把人員撤離。水下的人都忘了危險,他們用生命和洪水搏斗,終于,一排打下的木樁支撐住投下去的草袋子,然後把五百多裝滿土的草袋子堆到洞口上,險情又一次被排除。

滿身泥水的劉佔山爬上岸,赤身躺在堤頂上,為防蚊蟲咬,往身上糊稀泥。他仰頦數星星,輕聲念叨︰「我劉佔山從沒怕過水,大遼河漲水時我都能橫渡,連于杏花都讓我弄過來了,多虧星星啊!有了星星,我就能找到家。剛才也不知咋地了,心里老是打鼓,還出現了她的影子,是不是要分離了?」坐在他身邊正在穿衣服的大胖子說︰「大哥,又想嫂子了?沒出息。」

劉佔山「忽」地坐起身,用泥手抓住大胖子,對他說︰「你懂個啥?你知道有多危險?堵耗子洞時,我們隨時都可能玩兒完!那劉強也不知膽子有多大,三番五次地往水里跳,想阻止他吧,顯得咱膽兒小,只得跟著他下水。不是吹,我劉佔山見得場面多了,拿刺刀的美國鬼子我都見過,從來沒腿軟。你劉強不怕死,我也不怕,腦袋掉下來也就是碗大的疤瘌。」

夜,黑而靜,天地間仿佛都被洪水包圍著。堤上的土被沖到河水里,發出驚心的「撲通」聲,偶爾響起水鳥的尖叫,讓人毛骨悚然。

突擊隊員回到各自守護的堤段上,雖然困,沒有一個人敢睡覺。視線不好,把耳朵貼在堤面上,听一听有沒有異樣的聲音。

人們盼望河水往下撤,然而河水還在漲,企盼老天爺往下撤水不能奏效,有人把希望放在對面的河堤上。如果那邊決口,這邊的險情立刻解除。對面河堤上也有人護堤,只是離得遠,不知道那里的情況。

劉佔山看護的地段有一個護堤窩棚,他穿好衣服倚靠在窩棚里。河水拍打堤岸的聲音就像有人抓撓他的心,有一種說不出的煩燥。

開始上堤時,劉佔山只是應付差事,私下嘀咕︰「反正挨淹的也不是我一家,別人不怕淹,我也不怕,大不了還當盲流。」經過兩輪搶險,劉佔山改變了上堤時的態度,他對自己說︰「搶險的勝利來得不易,千萬不能再出險情,再有耗子洞冒水,一切都完了!」劉佔山從牆縫往家看,他的心緊張起來,仿佛看到無情洪水給他帶來的災難︰農田被淹,房屋被毀,自己逃荒當盲流,老婆孩子怎麼辦?領回于杏花,許諾讓她過上好日子,到現在也沒實現。如果不決口,今年的日子肯定會好。又沒大運動,還有自留地和小開荒,就要過上大餅子管夠造的好日子了!可是,老天爺為啥下這麼大的雨?它跟誰過不去啊!

馬向勇和老黑到窩棚里背風。他倆負責搞運輸,沒有固定的護堤地段。

劉佔山想把他倆攆出窩棚,又覺得窩棚是公共財產,馬向勇一定賴著不走。劉佔山困乏得不想治氣,裝做沒看見他倆,身子往牆角的草堆里縮了縮。

老黑和馬向勇談論水情。老黑說︰「這水還不見撤,我看十有bajiu守不住,一整天恐怕白忙活。」

馬向勇說︰「何止一整天,這一年誰少出力了?這可好,大水過後,根顆全無,吃頓飽飯都難哪!」

老黑說︰「那也沒辦法,老天爺不讓咱吃飽飯,就得等著挨餓。」

馬向勇小聲說︰「辦法倒是有。」

老黑急著問︰「啥辦法?」

馬向勇說︰「找個水性好的人偷著泅到河對岸,趁天黑在堤上豁口子。那邊一決口,河水都泄過去。」馬向勇又說︰「那邊是條民堤,挖個豁口不是很難,只是沒有水性好的人。」

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湊巧,老黑提到劉佔山︰「咱村真有水性好的人,大遼河漲水時他都洑過來了,還帶著一個不會水的大姑娘。對他來說,洑過小南河,也就是小菜一碟。」

馬向勇把嘴湊到老黑耳邊,聲音雖小,還想讓劉佔山听見︰「千萬別听大白話胡說,他過不了大遼河,那個于杏花說不定從哪騙來的。他說他能把女人帶過大遼河,傻子都不信。」

劉佔山從窩棚里站起來,起得急,頭撞在窩棚的橫木上,震得窩棚發顫。

磕得腦袋疼,劉佔山心里更窩火,大罵馬向勇︰「放你媽狗屁!大遼河算個啥?老子當時是帶著老婆,要是我自己,過兩個來回也不算回事。你不服,現在我下水,把我兩只手綁住,游不到對岸我把你叫爹,我要是游過去,你把我叫爺爺!」

挨了罵的馬向勇不但不生氣,還偷著笑了笑。

老黑說︰「馬向勇嘴臭,別跟他一樣。村里都知道你水性最好,我要是有你那樣的水性就好了,當一次水鬼,給村里做一件好事,也對自己有好處。」

劉佔山知道水鬼是干什麼的,在舊社會有人干這種行當,干得好,能在受益方得到豐厚的酬勞。如果讓對方抓著,要被亂鍬剁死,然後扔進河里喂王八。

馬向勇見劉佔山半天兒沒吭聲,斜過身念叨︰「小南河開口子,淹誰算誰倒霉,誰也沒法子。你老黑膽兒大,可是沒水性,干著急。水性大的人只會吹牛,又沒那個膽量。」

听了馬向勇的話,氣得劉佔山直跺腳,如果老黑不在場,他會把這個瘸子扔進水里。

劉佔山在地上轉了五圈兒,突然推倒馬向勇,從馬向勇身後操起一把鋒利的鐵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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