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劉志就讀于龐妃中學,上初中二年級。
龐妃鎮是一個很大的村鎮,村鎮有很久的歷史。據說,這里曾經出過一個王妃,妃子姓龐,故村名叫龐妃屯,後來入口增加,又名龐妃鎮。奇怪的是,村子里沒一家龐姓,不知榮耀的龐家還有沒有後人。村鎮旁有一座龐妃廟,進香火的都是外姓人,他們不是祭祀祖先,而是祈求龐妃幫助,讓他們也生養王妃,以此來改變家族的命運。人們想不到,奉為神仙的龐妃也有嫉妒心理,不想讓旁人取代她的地位。盡管歷代朝拜不斷,這一帶再沒出現顯赫的女人。
龐妃廟四周是百年以上的古松,風吹過,發出松吼聲,提示人們,這是一個肅穆的地方。它的旁邊是縣道,四通八達,不但可以通往省城,也可以去清河市。縣道上通了「帕翅車」,也有人叫它「大捷克」。一天跑兩次,時間不定。
「帕翅車」在龐妃鎮有一個站點,以一個石碑為標志。石碑上有碑文,贊頌當地很有名的一位烈女。她十六歲訂了親,準備嫁給龐妃鎮的汪姓財主,做填房。財主不幸遭瘟疫病死,還沒謀面的小女子只好抱公雞和畫像拜成天地,在家里擔負起撫育繼子的重任。沒有外嫁,也沒有外遇,歿于不惑之年。繼子為追念她的賢德,豎起烈女碑。土改時汪姓地主被zhenya,兒孫們逃散外地,他家的院落就成了現在的初級中學。
全縣只有三所初中,一所在縣城,鄉村有兩所,龐妃鎮這所學校涵蓋四個公社,原來叫縣三中,後來改名叫龐妃中學。龐妃中學二年級設三個班,劉志在三班。
劉屯離學校二十里地,劉志每天要用腳量過四十里的路程。到了二年級,他選擇了住宿。
為了照顧道遠的學生,學校建立了簡易宿舍,實際上讓學生睡在教室里。學校不供應糧,學生的口糧由學生往學校交。一天一斤毛糧,「校友」負責做成大餅子。沒有副食補充,通常只吃個半飽。有些學生條件好,他們從家里帶炒面。劉志知道家里糧食不足,常瞞著母親說他能夠吃飽,有時李淑芝也給他準備炒面,劉志返校時總是故意忘掉。
劉志的班主任是于佔江,他教三個班的數學。于老師很佩服劉志的吃苦精神,經常鼓勵他勤奮學習。
于老師和劉志都愛好音樂,于老師喜歡吹簫,劉志吹笛子,樂器不同,吹奏的曲子不同,格調也不同。簫聲低哀悠長,笛聲歡快明亮。但是,于老師從劉志的笛聲中體會出一種憤世和仇怨的心情。
劉志還有一個特長,那就是擺弄土樂器。他可以用秫秸桿兒或柳條皮做成小笛,捂在手里,用手指控制音符,吹出動听的音樂。
剛上二年級,于老師按學校的要求,讓每個學生都填寫自己的理想。劉志的理想是當一名音樂家,用音樂訴出全人類的煩惱,用音樂給無產階級帶來歡樂,用音樂謳歌社會主義的偉大成就,用音樂頌揚偉大領袖**的英明和恩情。還要用音樂擊潰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階級,解放全世界受苦受難的人民。于老師看後,先是搖搖頭,然後認真地對劉志說︰「一個有志青年,應該樹立遠也好,都要受到政治環境的限制,鮮花和毒草往往根據掌權人的好惡來判斷。更要順從形勢,服從政治導向。如果在極嚴格限制的條框內搞音樂,音樂家的難度可想而知。
被控制的文學和音樂,說是為某個階級服務,實際為個人或者為某個集團服務。科學屬于全人類,雖然一些科學成果被ducai者利用,但是,科學推動社會發展,也給廣大人民群眾帶來福利。搞科學的人存在空間大,大不了算做白專,不至于犯致命的政治錯誤,也不至鐐銬加身。現在,你把精力多用在學習數理化上,掌握真正的本領。別听時下流行的話,什麼學會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我承認這個現實,有個好爸爸,他是幸運兒,大多數青年都不會這樣幸運。還有的青年命中注定有一個壞爸爸,這個爸爸養育了他,也給他帶來掙月兌不掉的枷鎖。做為一個好青年,要學會獨立,要自強,更要在逆境中挺直腰,戴著枷鎖也要承擔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我做為一名教師,還是堅信那句格言,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劉志覺得于老師說得是肺腑之言,但是,于老師的話過于偏激,不合時宜。他在心里說︰「這個耿 的瘦高個,平時很注意自己的話語,能對我講出這些,是于老師對我的信任。」劉志非常敬重于老師,對于老師教的數學課,听得特別認真,他的數學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于老師干滿大山窩水庫的工期後,回到村里。學校在審查他的問題時,把他說的所有倔話歸納在一起,雖然不順耳,找不到實質性的反動言論,只能看做右傾,不夠右派。經過幾位校領導的認真討論後,校長做出決定︰由于教學需要,暫時把于佔江調回學校,監視行動。
于老師回校後,毛病改了很多,除了教學外,他很少和別人交流。說給劉志的一席話,那是踫上知音,對其他學生,從來不講這些敏感的大道理。盡管這樣,仍然有老師對他不滿,說他是狗改不了吃屎。于老師雖然話少了,有人覺得,他說出的話能把別人頂到南牆,早晚還是挨整的角色。」
于老師還有一件事讓別人看不慣,說他生活不檢點。他和羅老師打得火熱,被認為男女間胡扯,正派的人們用可憐的態度嘲笑他︰「你說你瘦得像麻桿兒,吃口飯保住命就行了,有那種非份之想干什麼?」更讓人不可理喻的是,這種非份之想竟然想到羅老師身上。羅老師是什麼人?被zhenya的反革命老婆,別人躲還來不及,他伸著瘦長脖子往上撞。
羅老師靠一張美麗的臉蛋和知識女性的身份嫁給一個大她十一歲的男人,這男人很有地位。後來查出他是隱藏下來的guomindang特務,雖然和日本關東軍有過拼死搏斗,但是,他雙手沾滿無產階級革命者的鮮血,人民政權不能放過他,一顆子彈結束他的榮華。當時,羅老師還是熱血青年,只可惜她是一個孩子的母親,這孩子身體里流著儈子手的污血,羅老師一輩子也擺月兌不了和儈子手的干系,永遠生活在悔恨和自責之中。羅老師教劉志語文課,寫的字和她本人一樣秀麗。她講課口齒清楚,語音標準,朗誦散文最動听,讀到動情處,常常露出少女般的悲痛和歡樂,
羅老師故意和學生拉開距離,特別疏遠劉志這樣的非貧雇農子女。劉志不喜歡她,見到她就眼斜。
劉志就是餓暈在羅老師的語文課堂上,羅老師裝做沒看見,仍然講她的語法和詞匯。是于老師找來劉志同村的賈孝忠,賈孝忠連背帶扶把他弄回家。
暈倒後第二天,劉志帶著炒面去上學,路上感到渾身無力,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他掙扎了二個半小時才到學校。炒面有限,他現在還不能吃,課堂上,盡管餓得眼前模糊,他還是強挺著。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劉志發現書桌里多了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半個大餅子。劉志以為是誰故意害他,讓他重演小學時「紅藍鉛筆」的悲劇。
悲劇的當事人辛新也考上中學,和劉志一個班,兩人從來沒說過話。因為紅藍鉛筆的緣故,劉志總是用斜眼對待辛新。劉志雖然知道那件事不怨辛新,但是,抹不掉對辛新的忿恨。他認為,如果辛新不丟紅藍鉛筆,谷長漢就沒有理由那樣難為他。
劉志看著喧乎乎的大餅子,滿嘴的口水要往外涌,腸胃絞著勁,恨不得立刻吞下。他抑制自己,在心里說︰「準是有人不安好心,拿大餅子逗弄我,我一動它,保證有人喊丟了吃的,讓我賠他不說,更讓我當眾出丑。」快下課時,劉志斜著眼把班里的同學看了一遍,沒有發現異樣。他在包大餅子的紙上寫了四行字︰「餅子雖好吃,但是我沒動,不安好心人,請你快拿走。」中午,劉志沒回教室,他認為,書桌里是個是非之地,想辦法盡量避開。
上課的鈴聲響後,劉志回到教室,大餅子不見了,他輕松地出了口氣。第二天,他的書桌里又出現了大餅子,香味兒撓著他的心,憤怒把眼楮擠斜,劉志氣呼呼地離開教室。
第三天,又有大餅子。劉志改變前兩天的態度,暗自說︰「大餅子里就是放毒藥,我也先吃了它。」已經餓急的劉志,幾口就把大餅子吞到肚子里。
一下午沒人找大餅子,這讓劉志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每天都有半個大餅子放在他的書桌里。
劉志吃著大餅子的時候,總發現辛新偷著笑,忽然想到︰「莫非放大餅子的人是她?她在前座,有放大餅子的機會。」劉志開始認真地審視辛新,發現這個一臉鼻涕的小丫頭已經出落成豐滿成熟的大姑娘,以前的細黃小辮變成黑色短發,臉蛋兒白白淨淨,眼楮水汪汪,黑白分明的眼珠仿佛泡在純重的柔情里。辛新也意識到劉志猜到是她放的大餅子,回過頭看劉志,目光相遇時,劉志很不自然地躲開。
在劉志的記憶里,都是別人對他的欺負和歧視,逐漸形成逆反心理,慣用仇恨的斜視對待政治上強勢之人。對待女同學,他總是抱著躲避的態度,班里女同學的面孔,他幾乎分不清楚。今天,他才觀察辛新,不僅是辛新的美貌征服了他,更主要是辛新的善良把他感動。劉志從小到大,只有母親和女乃女乃關心呵護他,又出現一個關心他的女性,讓他初步體會到,這個世間在母愛之外還有別的溫情。也許這種溫情對別人無所謂,而對政治高壓下的劉志來說,比大救星的恩情還要深重。劉志感激辛新,甚至產生報恩的想法,暗下決心,再苦再難也要把功課學好,將來有出息,一定償還辛新的幫助。劉志沒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他這種復仇和報恩的極端情緒,不但報答不了辛新,還會親手把她葬送!
家里知道劉志在學校吃不飽,李淑芝除了給劉志帶炒面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孩子都是吃飯的年齡,又周濟了楊家一些糧食,剛上冬就感到糧食緊張,同時也感到手里錢打不開捻兒。
李淑芝也到隊里出工,都是在農忙時,頂個半拉子,掙不了幾個工分兒。劉強是壯勞力,又賠了吳有金的工錢,工分兒不比別人多。這一年年景好,每天的分值六毛八分,劉強母子倆的工分兒僅夠全家人的口糧和柴禾錢。雖然劉宏達能寄回一些,家里的油鹽醬醋都得花銷,人情里往不說,還要穿衣蓋被,這些錢根本鋪展不開。李淑芝會紡線,也會織粗布,家里也有紡車。但是,沒有棉花,什麼也干不成。織布用的架子讓劉強拆壞做了板凳腿,紡車扔在屋外的倉子里,做棉衣用的棉花和布都得用錢買。李淑芝又考慮到劉強長大成人,成家就在眼前,她把每人二十一尺的布票大部分買了白布和大花布,給兒子積攢一些被里兒和被面兒,這就苦了家里人。劉強每年還可以做上一套新衣服,劉志的衣服是補丁落補丁,輪到小劉喜,衣服總是露著肉。好在劉喜不知道爭穿的,手腳凍成瘡,也不影響他在外面瘋跑,只要有大餅子,他就活蹦亂跳。
最讓李淑芝頭疼的是兩個孩子的學雜費,劉喜可以往後延一延,劉志不行,能上得起中學,就得拿學雜費。為學雜費這個事,劉志向母親和哥哥提出退學,被劉強斷然拒絕,他對劉志說︰「只要你好好念,家里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你要不念,就別回這個家!」
為了賺些錢,劉強想到了打黃皮子的營生。一個公黃鼠狼的皮能賣到六、七元錢,母的也能賣兩元多,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當地流傳黃皮子能迷人的說法,而且村里有人讓它迷住過,嚴重的讓它鬧得死去活來。黃皮子太厲害,村民們很少有人得罪它,它抓走馬榮家雞窩里的老母雞,全家人都不敢說個「不」字。
老黑不听這一套,他不但家譜畫得好,三太爺也畫得逼真,打黃皮子很內行。
三太爺當中的一位太爺是黃仙,他是黃皮子成了精,變成人的模樣,雖然凶,比那些偽君子的臉讓人看到舒服些。
老黑打黃皮子是有規矩的,下踩夾從來不堵洞門兒。他認為堵洞門兒那是欺負到人家頭上,狗急了還會跳牆,把神靈三太爺的後代惹翻了,一定會牢牢地迷住你,甚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老黑打黃皮子的方法靠引誘,他把捉來的豆儲子用火燒,用燒出香味兒的耗子肉做誘餌,放在黃皮子容易出沒的地方。他這樣想︰「你黃皮子嘴饞,吃我放的耗子肉,我要你的命也是理所當然。這世間干什麼都有風險,想吃肉就得付出代價。」老黑認為,這樣就可以和黃皮子扯平了。事實也是如此,黃皮子迷過村里很多人,從來沒找過老黑。
劉強打黃皮子也不堵洞門兒,他不是怕黃皮子迷惑他,是覺得洞里還有小黃皮子,它們還沒長大,皮不能賣錢,不能讓那些傻乎乎的小東西白白賠上性命。
打黃皮子必須在大雪前後,這季節的皮毛最好,能賣上好價錢。
夜靜時,劉強從家里出來。他背一個黃書包,里面裝滿干土,這些土做偽裝用。踩夾放在黃皮子容易走過的地方,把干土撒在踩夾的鐵片上,不讓黃皮子發現這里有要它性命的機關,毫無防備地把爪踩在踩夾的鐵片上。劉強的踩夾都是自己做的,精巧結實,如果黃皮子踩上夾子的小鐵片,夾子快速收攏,正好夾住它的腳趾,不傷及腿上的皮毛。夾子拖著一條鐵鏈,鐵鏈的後邊是倒戧刺樹枝。被夾住爪的黃皮子都選擇往樹
叢里鑽,被刮住,只好等到第二天黎明前被處死。
劉強手里握把寬面鐮刀,用做夜間掃開障礙。如果模黑鑽進柳樹叢里,或者被拉刺棵子絆住,可以用鐮刀割開。另方面為了仗膽兒,遇到狐狸或者夜貓子,用鐮刀嚇跑它們,也不怕遇到狼。
劉強手里還有一個手電筒,輕易不用,因為村里還有打黃皮子的人,暴露了自己,會被別人偷偷跟上,打到的黃皮子被人拎走,連踩夾也剩不下。
星星被雲層遮蓋,夜顯得特別黑,伸手不見五指。村里都熄了燈,整個世界仿佛沒有一線光亮。天上飄著零星的輕雪,又給漆黑的夜增加幾分陰冷。劉強模索著在王顯富家的風障邊上放上一把踩夾,然後又轉到吳有金的房後。吳有金的房後用秫秸夾了風障,風障和後牆有三尺遠的距離,里面放著陰干的白菜。耗子冬天找不到糧食,到這里偷干菜充饑。黃皮子見到風障里有耗子出沒,它也時常光顧這里。
劉強把踩夾放好後,悄悄轉到吳有金的房前,靠在窗戶旁,听著屋里的聲音。他想知道吳小蘭在沒在家里,更想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樣子。
听別人說,吳小蘭的情緒很不好,整天不說一句話,又沒有機會安慰她,劉強放心不下,哪怕听見她一點兒聲音也好。然而,屋里只傳出吳有金酣重的呼嚕聲。劉強的心即失落又沉重,他離開村子,向南甸子上走去。
甸子上堆著很多草垛,草垛旁能打到黃皮子,老黑常在這里轉悠,大胖子哥倆也在這里下踩夾,劉強沒停留。
劉強往遠走,去別人不去的地方。
來到大柳樹下,他站在淹死鬼的孤墳前。劉強想︰「淹死鬼的墳沒有被風雨抹平,一定有人偷著給他培土。」
當年平亂墳崗子時,周雲告訴劉強不要動淹死鬼的墳,這里面一定有說道。劉強黑夜到這里來,並不是想解開這個謎,是因為他發現這個墳上有個洞,洞門口有黃皮子的爪印,他想在墳洞的旁邊下踩夾。
劉強在洞口站了一會兒,突然扭轉身,收起準備好的踩夾,向小南河的大堤上走去。
河堤上,護堤用的窩棚沒有塌,房蓋半懸在土牆上,當時磕劉佔山腦門子的橫木讓他拆回去用斧頭劈了,成了燒炕的劈柴。
劉強進了窩棚,想在里面背背風,歇下來把兜子整理一下,然後找合適的地方下踩夾。劉強用手在窩棚里模著,好像還有炕,他坐在土炕沿兒上,從兜子里取出手電筒,可是手電筒打不亮。劉強想︰「不對呀!電池是新的,在家還亮呢。」他模出窩棚,到堤坡上再按手電筒,手電筒亮了。劉強又回到窩棚里,手電筒又打不亮。他急忙出來,到外邊又可以亮。劉強在心里嘀咕︰「這可邪了,難道真的有神鬼?就是有,它在這個破窩棚里干什麼?」劉強模黑把手電筒拆開,重新把電池裝好,開著燈走進窩棚里。燈光下,他看到窩棚里很亂,地上滿是雜草,土炕上橫亂著幾個草捆,朦朧中像幾個無頭的死尸。劉強故意閉了手電筒,再開時,又不亮了!他告誡自己不要害怕,後背仍然往外冒涼風。劉強離開窩棚,下到堤腳下。
劉強白天觀察到堤腳下有耗子洞,旁邊有很多黃皮子的爪印。他模著找到白天做的標記後,蹲子下了兩把踩夾,又在踩夾旁放了誘餌。剛起身,看見一個黑影從堤上斜著往他這里爬。
劉強立刻警覺,解上的兜子,把身子貼伏堤坡上,左手握著手電筒,右手握緊鐮刀。
劉強的鐮刀剛剛磨過,非常鋒利,胳膊粗的柳樹可以一刀削斷。他琢磨︰「爬來的黑影是什麼呢?狼?狼襲擊人時不單獨行動,最少也是兩只,一只狼在前面分散你的注意力,給同伴創造機會。後邊那只最可怕,它會突然撲上來,咬斷人的頸椎。狼的進攻不會這樣平穩,它在上方沖下來的速度一定很快。這個黑影移動的速度很慢,自己的身後也沒有異常,不會是狼。是黑瞎子?在大興安嶺,遇到過黑瞎子,那家伙凶猛,但是,它不輕易襲擊人,如果惹怒它,好小伙子也不是它的對手。黑瞎子和野豬都活動在山區,這地方沒听說出現過。不管是啥,我都得往上爬,能把它攆走更好,攆不走也要接近它,不能往堤下撤,那樣會給對方提供進攻的機會,在堤下拼斗起來,沒有退身之地。」
劉強伏在地上,雙膝用力,奮力往上拱。
向劉強移動的不是狼,也不是黑熊,他是老黑。
老黑常在場院的牆根下打黃皮子,後來發現村里也有人在那下踩夾,他把別人的一把踩夾拿走,沒想到連連丟了三把。老黑換了地界,去了甸子上的草垛群,又踫到大胖子兄弟倆。他把打黃皮子的地點往南移,到大柳樹旁下踩夾。他把背兜放在樹根上,生氣地叨咕︰「這些隨幫乘影的東西,人家干啥他干啥,連大胖子也膽兒大了,弄得我還得挪地方。等哪天有人被黃皮子迷住,看他們還眼氣不?」想到村里人懼怕黃皮子和大柳樹,他又笑著說︰「你大胖子有能耐也往這里來,借給你八個膽兒,你也不敢在淹死鬼墳下站一站。」
孤墳前,老黑踫到奇怪事,不但沒打著黃皮子,還把他嚇得不輕,連丟在大柳樹旁的東西都不敢去取。
老黑白天在小南河的河堤下踩好點兒,便背著兜子來到河堤上。
他背的是皮兜子,里面裝著干土、誘餌和沒來得及下的踩夾。老黑左手握著四節大手電筒,手電筒在大柳樹旁的驚慌中摔壞,已經發不出光,握著它,是作為防身的武器。他右手的武器更厲害,是三八大蓋槍上的刺刀。
早年,劉屯這里曾經發生過國共兩軍的拉鋸戰,不光丟下數不清的尸體,也丟下數不清的刀槍和炮彈。槍刺是勇士們拼殺時丟下的,老黑開小荒時撿到,上面還沾有血污。老黑把它拿到家里,用砂紙除去繡,又用油布反復蹭,弄得錚明瓦亮,冷光閃爍,然後用細磨石磨刀刃,鋒利無比,把紙吹上去斬為兩截。
老黑從堤上往下滑時,並沒有看見劉強。下到了堤腰。忽然看到向上運動的黑影。心里「咯 」一聲,立刻停下來。冷靜一下,用棉襖袖擦去額頭上溢出的冷汗,心里說︰「今天活見鬼了,淨遇倒霉事,大柳樹那里出現了魔鬼,這里又踫到個黑東西。」他蹲,挨到堤坡上,大瞪著眼,想辨認從堤下向他逼近的黑影︰「是狼吧?狼有夜眼,能看清人,就是看不清人也該看到我手里的刺刀。都說狼狡猾,橫草不過,我把刺刀橫在面前,它準會跑。是狐狸?狐狸膽小,不敢這樣對峙。」老黑用刺刀在前面亂戳,意在嚇跑對方,見黑影沒有逃跑的跡象,他著了急,心里嘀咕︰「八成是遇到鬼了,這黑影很可能是從大柳樹那跟來的。」老黑扔掉兜子,用手電筒輕輕地磕刺刀片,刺刀發出尖利的顫音。就是這細小的顫音,給他提起了勇氣,對自己說︰「我老黑從來就不怕鬼,亂墳崗子我呆過,走黑道沒害過怕!」雖然這樣說,他心里還是突突跳個不停。想往後退,但後退更艱難,還怕斜下方的黑影撲上來。有些走投無路的老黑狠下心想︰「手里有刺刀,是魔鬼也能穿透它!不管遇到啥,下手必須狠,千萬別留情!」
老黑穩住驚慌的情緒,開始向斜下方的黑影挪動。
劉強向斜上方爬著,突然停下來,他覺得剛才估計的不對。看對方停停動動的樣子,好像走失的牛犢,牛犢移動這樣慢,一定是受了傷。劉強用指甲試試刀刃,對自己說︰「看不準,千萬不能動手,這一鐮刀砍下去,什麼東西也受不了。」他把手電筒順過來,想打著,又產生顧慮︰「如果對方是猛獸,會被亮光驚恐,它在上方,向我撲過來的力量一定很大,我在下方,不容易躲避。必須往上爬,模黑接近它,只要鐮刀夠得著,就能打敗它。劉強想扔掉黃背包,又有點舍不得,拖著它往前爬,速度很慢,爬爬停停。劉強非常謹慎,眼楮緊緊地盯住黑影,握刀的手心出了汗。他也想到,如果遇到強勁的對手,將是一場生死之戰。
老黑終歸老練,他改變了接觸黑影的方向,不再斜著往下滑,而是順著堤坡橫向移動,要佔據黑影的正上方,居高臨下,這樣的位置對他最有利。
劉強看到斜上方的黑影改變了方向,認為它要溜走,長出了一口氣。忽然,剛放松的神經又緊張起來,他在心里說︰「這東西不是要溜走,而是要佔據最容易進攻的地形。」劉強來不及多想,橫著鐮刀拼命往高處爬,他要趕在和黑影接觸之前,達到和對方同一個高度。
老黑看到對手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圖,立刻想到︰「黑影直線往上爬,是想佔據制高點。」根據地勢,他知道對手雖然很努力,也不可能爬到他的上方。老黑停止移動,橫伏在堤坡上,手電筒扔在一旁,雙手握刀,雙目不眨,仔細觀察對方動向。他心里嘀咕︰「不怨老話說,福不雙降,禍不單行,大柳樹旁的魔鬼跟我較上勁了!今天它不會輕易放過我,我老黑也不是等閑之輩,它既然來了,咱就踫個你死我活。」為了證明自己的膽量,老黑雙手掄刀,利刃在空氣中發出「嗖嗖」聲。
劉強見對手停止移動,他也停下來,知道自己再努力,也搶不到對手的上方。他要穩住對手,或者等待對手溜走。劉強想︰「什麼樣的野獸也沒有這麼大的耐力,難道它沒有發現我?不會吧!野獸常在夜間活動,它們的視力比人類好。那麼它為啥不進攻呢?是像剛才想的那樣,它是一只傷獸或者是一只家畜?如果那樣,我還真得刀下留情。」劉強把鐮刀放在眼前,利刃在黑夜中發出人的藍光。
現在,兩人已經離得很近,只是夜太黑,誰也模不準距離。老黑見對方停下,他主動向對方移動,仍然選擇直接進攻的路線,斜著往下蹭。
劉強貼伏在堤坡上,覺得再往上爬已經沒有意義,白白浪費體力,不如以靜制動,等待時機。老黑也不敢貿然進攻,停下來想︰「這個黑影離我很近了,我要站起來沖下去,立刻能撲到它的身上,如果把刺刀伸過去,也能捅到對手,只怕捅不到要害上。都說野獸腦門子硬,扎一刀不管用,還會惹急它。還听說魔鬼會變化,扎到四肢上啥事不頂,要想戰勝對方,還得往前靠,到刺刀能夠著的距離再動手,一刀扎不到要害,再給它第二刀,一定要扎進心髒。」
老黑又往下移動,見黑影仍然沒動,他也停下來。
劉強和老黑之間的距離只有幾尺遠,如果老黑沖出一步,刀尖就可以刺到劉強。如果劉強躍身而起,鐮刀砍過去,老黑性命難保。但是,兩人誰也不再向前,都保持極度冷靜。
老黑雙手握刀,頭發一陣一陣地往起豎,就像站在生死之間,即將發生的搏斗將決定他的命運。情急中,頭腦里突然產生問號︰「這個黑影能不能是人?如果是人,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在黑夜和我較量!」老黑暗下決心︰「愛是啥是啥,反正沒有退路了,要想活著回家,只有殺死對方。我的刺刀剛磨過,還沒嘗到血的味道!」
劉強也意識到對方有可能是人︰「從剛才進攻的路線看,對方是經過思考的,野獸不可能有這麼高的智力。」想到對方是人,劉強的背後又冒涼風,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他扔掉裝土的背包,手電筒也放在地上,雙手緊握鐮刀把,默默自語︰「遇到野獸並不可怕,我可以用鐮刀打敗它,最可怕的是人,這世上沒有比人類更貪婪更殘暴的。人們用虛偽來麻醉同類,互相殘殺或挑動他人互相殘殺,在謊言掩蓋下投出利劍,讓善良防不勝防,多少無辜倒地,多少人在殘殺中忍受痛苦!」劉強咬著嘴唇,努力克服劇烈的心跳,稍稍穩定後,他猜解疑問︰「如果是人,這人是干什麼的,偷糧食?這是冬天,地里連一顆糧也沒有,沒人這麼晚來河堤上。是強盜?不可能是強盜,強盜來這荒野里沒有意義。是不是打黃皮子的?村里那幾個打黃皮子的人不敢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大胖子哥倆最遠也就是甸子上的草垛群里。那是誰?是老黑?也許是他。」劉強更加警覺起來,他知道老黑手狠,也知道老黑手里有鋒利的刺刀。但劉強仍然告誡自己︰「不管對方是人是獸,都有慎重從事。如果是人,就不能用鐮刀砍,對方用刀刺來,先躲過鋒芒,徒手打敗他。」劉強把鐮刀舉在頭前,並且不停地晃動。黑暗中,用這種方法可以感覺和防御對方的襲擊。
劉強向上方移動,老黑也往這里挪,雙方都知道,一場你死我活的惡戰不可避免。就在兩人手中的武器即將接觸時,又都停下來,雙方都在醞釀最後怎樣沖刺。老黑想︰「這刺刀順著扎下去最致命,如果第一刀扎不準,抽回刀繼續扎。」劉強想︰「這最後一刻該咋辦?是躲還是砍?選擇躲,那得冒極大風險,很可能賠上性命。如果這一刀砍過去,是狼,也得掏出腸子,是人,腦袋準搬家。」
兩人相持幾秒鐘,都覺得時間很長,本來生死是瞬間的事,跨越這道門坎極其艱難。老黑咬牙默念這樣一句話︰「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隨即躍身而起,握刀向斜下方的劉強刺去。
劉強見對方向自己撲來,判斷出襲來的不是野獸,而是一個非常強壯的人。面對帶著風聲的利刃,有了準備的劉強沒有慌,他沒有急于進攻,而是積極防御。
因為天黑,劉強拿不準刺刀的方位,無法用鐮刀撥開。他索性扔掉鐮刀,翻身向堤下滾。
老黑撲個空,刺刀扎在堤坡上。由于撲得猛,摔個大前趴,鼻子搶出血。他在抹鼻血的同時也弄明白他的對手不是野獸,也不是鬼,是一個和他作對的活人。此時的老黑已經紅了眼,並沒有因為對方的躲避而放棄決斗,他雙手持刀,順著堤坡往下滑,要把對方置于死地。
由于慣性,翻滾的劉強在堤腳上停住,老黑也滑到這里。他沒等劉強站起,揮刀向劉強腦袋砍去,劉強伏下頭,刀走空。老黑回身再砍,覺得一只腳頂在他的肚子上。劉強背靠堤坡,把全部力量都用在腳上,老黑被蹬倒,刺刀月兌手,摔得「媽呀」一聲。劉強迅速躍起,騎到老黑身上,舉起巴掌要打。
老黑不再反抗,悲哀地說︰「完了!」
劉強听出是老黑的聲音,從他身上翻下來,叫了聲︰「宋叔。」
老黑也听出對方是劉強,不知是驚是悔,還是摔得疼痛,他的眼淚流了一臉,說了句︰「今天倒霉透了,總是遇到鬼。」
劉強拉起老黑,讓他坐在堤坡上,又幫他模回刺刀。老黑接刀,顫抖著對劉強說︰「你宋叔因為膽大才得名老黑,想不到今天栽了。也不知咋地,從家里出來,就覺得心沒底。」
劉強把老黑拉到堤上的窩棚里,想找個背風處歇一歇。老黑用手往炕上一模,突然「啊呀」一聲,拽著劉強往外走。劉強叫老黑先歇在窩棚旁,他下到堤坡上尋找手電筒,模到手電筒後,劉強用手電筒照著找到鐮刀,又找回老黑丟掉的兜子等物。
劉強建議老黑還是先到窩棚里歇一歇,把背包收拾收拾。老黑不願進,又怕劉強說他膽兒小,又想進去看個究竟,他要過劉強的手電筒,兩人進到窩棚里。老黑把里面全部照了一遍,然後對劉強說︰「我剛才進窩棚時好像踫到啥了,多虧你在場,要不又嚇個半死。」
劉強微微一笑,心想︰「這黑叔肯定是受了驚嚇,疑神疑鬼。看來兜子里這幾把踩夾不能再下了,今天算白跑一趟。」劉強陪老黑往家走,經過大柳樹,老黑堅持繞過去。劉強疑惑,問老黑倒底發生了什麼事,老黑搖頭不說。離開大柳樹後,老黑向劉強講了他在大柳樹下遭遇鬼怪的經過。
前三天,老黑到大柳樹下踩點兒,發現有很多黃皮子的爪印通向孤墳上的洞里,他覺得洞里應該有很多黃皮子,便在墳邊下了踩夾。雖然踩夾沒堵洞門兒,卻下在黃皮子必經的路線上。第二天天沒亮,老黑到墳上一看,出現了奇怪事。黃皮子沒打到,踩夾被什麼東西從隱藏的土里掫出來,放在一旁,黃皮子常走的道上留下很多新爪印。老黑以為有人搞惡作劇,故意在他走後把踩夾起出來,讓黃皮子能夠自由地進出洞口,也讓他半宿白忙活。他生氣地想︰「敢在深夜到這里來,這個人的膽量真不小。村里人都說我是黑大膽兒,難道還有人比我膽兒大?」晚上,老黑又把踩夾下到孤墳旁,凌晨又出現了同樣的事情。天快放亮,能看清周圍的東西,老黑沒有發現有人來過的痕跡。他看著放在一旁沒有踩翻的踩夾,蹲在地上琢磨︰「這踩夾的鐵片兒非常靈敏,一踫就翻,是什麼東西有這麼大的本領?能把它平穩地放在一邊。難道真像賈半仙說的那樣,大柳樹下有妖精?或者是淹死鬼的魂靈沒走?」
經過兩次雷劈大柳樹,老黑對大柳樹下的妖精有恐懼之感。他知道天神的力量不一般,能惹怒天神的妖精也不同凡響。老黑不怕淹死鬼,認為蹬了腿兒不會出氣兒死人沒啥了不起,當初是老黑用秫秸簾子裹得他,雖然沒看清臉,那是讓水泡得太難看,老黑沒喜得瞅。就是淹死鬼從墳里鑽出來,老黑也不會發怵,手里有鋒利的刺刀,青光一閃,淹死鬼準得退回去。
老黑沒听邪,天黑後又在孤墳旁下踩夾,這次他下了兩把夾子,還準備了放在夾子旁的耗子肉。當老黑打開第二把夾子的時候,忽然听到墳里發出「」的尖叫聲。他的手一陣哆嗦,踩夾打住手指,疼得他直咬牙。老黑站起身罵︰「這死天頭,比他媽鍋底還黑。」他拿過手電筒,想照一照手,看看出了多少血。這時他產生顧慮,暗自說︰「說不定還有打黃皮子的人,讓他發現亮光,準會到這里偷夾子,甚至連獵物一起偷走。」老黑雖然這樣想,還是按著了手電筒,沒顧看手,而是把光線對準了墳上的洞,看見洞里有雙藍色的眼楮怒視他。
驀地,老黑的頭發全部豎起,覺得一股涼風噴到臉上。他雙腿發軟,雙手沒了力氣,手電筒掉在地上,四周一團漆黑。老黑勉強克制恐慌,雙手握刀在地上尋找手電筒,手電筒雖然找到,燈蓋不知摔到哪里,他顧不得再找燈蓋,背起兜子慌亂地離開大柳樹。走出一段路程,老黑才知道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奔小南河而去。他用刺刀撥弄腳下的雜草,不停地罵自己「倒霉」,也後悔不該三番五次地去大柳樹那個「鬼地方」。惹怒了鬼怪,恐怕難得安寧。
老黑想回家,可手里還有沒下的踩夾,他記起白天在堤腳留下的記號,便爬上了小南河大堤。
老黑講述去大柳樹的過程,刻意強調大柳樹下鬼怪的厲害,還告訴劉強︰「大柳樹下有個老黃皮子,皮毛變成黑色,頭上有一撮白毛,眼珠子能射出邪光,人看了腿就軟。這樣的黃皮子最值錢,只可惜它成了精,能掐會算,還能迷人,踩夾不易打到它。」
這些話是老黑胡編的,想考驗劉強的膽量,看看這個傻大膽兒敢不敢去大柳樹旁下踩夾。他丟到孤墳旁的踩夾不準備要了,但他不甘心就這樣被嚇跑,他想讓劉強領教一下大柳樹下鬼魂的厲害,同時也想讓劉強探明墳洞里的藍眼楮和發出的「」聲倒底是什麼。
進到村里,夜已經很深了,看不到燈光。走到劉仁的家門口時,听到劉仁和孟慧英的吵鬧聲。老黑說︰「孟慧英這個娘們兒長得太好看,勾得馬向勇成天往那跑,我怕劉仁養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