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劉屯的夜晚經過短短的喧囂以後,很快靜下來,忙碌一天的社員們鑽進了熱被窩。臨睡前把灶坑堵好,怕炕洞里熱氣被冷風帶走。
滿天星斗,向大地撒下冰霜,小北方不大,它用寒冷刮刺著夜晚。劉強從家里出來,剛到街上就覺得冷風刺骨,他拽了拽頭上的狗皮帽子,護住半個臉。
為了能打到黃皮子,劉強故意晚些出門兒,踩夾下得早,容易被人偷走。
自從老黑打黃皮子賺了錢,村里人都看中這是一個來錢之道,除了那些特別懼怕黃皮子的人之外,很多人都想試試。只是打黃皮子不光要有膽量,更主要的是能受得起罪,前半夜去下踩夾,天沒亮你得起回來,地凍天寒,誰願受這個苦?但是,看到老黑用黃皮子的毛皮換回整元錢的票子,還是有人干起了這個行當。
大胖子也打黃皮子,他從來不一個人出去,都是帶上二胖子。
最開始,liuwensheng反對大胖子下踩夾,後來覺得幾個兒子陸續成人,家里急等著用錢。即便是越窮越革命,越窮越光榮,但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手里一個銅板兒也沒有,仍然娶不上媳婦。liuwensheng出于無奈,也就默許了。他要求大胖子不要走遠,最遠也不能超過甸子上的草垛群。還特意囑咐︰「千萬遠離大柳樹,那地方從來就沒消停過,亂墳崗子上都是野鬼,去了那,容易讓陰魂附身,扛不住會丟掉性命。」
劉強走進南甸子,在草垛旁停了停,夜很靜,听得見自己的腳步聲。下踩夾的人都已經回家,荒野里只剩他一個人。有星光,劉強能看到周圍,也發現草垛旁有剛剛埋伏下的踩夾。劉強又走近幾個草垛,草垛旁邊都有踩夾拖著的倒戧樹枝。他知道,草垛群這里已經被人下滿了踩夾,自己還要往遠走。
打黃皮子都是在夜間,各干各的,互相看不見,往往先頭下的踩夾被後到的起走。第二天早晨也是如此,誰早到誰佔便宜,東家捕捉的獵物往往成了西家的戰利品。
劉強堅持一個原則,不是自己踩夾打的,堅決不要。他的踩夾也很少被人偷走,這不是村里的人們照顧他,而是他比別人更付得辛苦。劉強都是別人回村後他才出村,第二天早晨,別人出村時他已經回來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劉強去別人不敢去的地方,大柳樹旁沒人敢去,劉強今晚就去那。
昨天夜里,劉強去了大柳樹下,看到老黑的踩夾放在淹死鬼的孤墳旁,他用草棍兒把踩夾弄翻,又找到老黑摔丟的手電筒蓋。劉強把踩夾下到老黑曾經下過的地方,做了偽裝,還在旁邊放了耗子肉。早晨天沒亮,劉強去起踩夾,出現了和老黑一樣的情況,黃皮子沒打著,踩夾被放在一旁。劉強捅翻踩夾,帶著滿心疑惑回了家。
白天,全體社員到河灘平樹,把柳樹毛子貼著地皮砍掉。劉屯把這種柳樹毛子叫河柳,河柳長不成材,社員們把它平掉當柴燒,多余的賣給上高地缺柴的村莊。老黑也來平樹,劉強把老黑丟在大柳樹下的踩夾給了他。老黑小聲問︰「你去了大柳樹那?」劉強點點頭。老黑臉上露出奇怪的訕笑,又問︰「打著幾只黃皮子?」劉強說︰「一個也沒打著。」老黑說︰「不可能吧?那里黃皮子多,你準不能白去一趟。」劉強告訴他︰「和你一樣,踩夾被端了出來。」老黑心里一陣輕松,表情卻很神秘,他說︰「看看看,你宋叔不是瞎說吧!你說什麼東西能把踩夾端出來?除非是妖精,要麼有鬼。我前兒晚上看到墳洞里挺人,像是魔鬼瞪著眼,我沒敢搭理它。要是大胖子看見,準得嚇癱。」老黑有意激劉強,想讓劉強再到那里探個究竟。他這樣想︰「如果劉強也不敢去,就說明那地方太險惡了!你劉強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回你到大柳樹那試巴試巴,你要害怕了,我老黑還是村里第一大膽兒。」
劉強做了充分準備,還帶了連環踩夾。連環夾就是把兩把夾子連在一起,使獵物逃月兌時又會踩到另一個夾子的鐵片上。連環夾也有缺點,獵物被夾住,掙扎時還會被另一個踩夾打傷,如果打的是黃皮子,容易損壞皮毛,賣不上好價錢。而且連環夾笨重,下起來麻煩,劉強平常不用。這次使用它,是想和那個聰明而古怪的黃皮子進行較量。
劉強不大相信老黑的話,覺得夾子被移,不會是鬼怪作祟,也不是有人搗亂,極有可能是黃皮子曾經被夾住過,掙月兌後有了教訓,不敢踩敷上去的新土,而是叼著鐵鏈把踩夾拽到旁邊。那麼踩夾為什麼不翻呢?拉拽的過程中一定會踫到鐵片,只要鐵片一動,夾子就會翻。看來這個黃皮子不是一般,八成像老黑說的那樣,經過長期修煉,真的成了精。
劉強來到大柳樹下,天上的「三星」已經移到正南,寒冬里,幾乎所有的生命都找暖和的地方睡眠。大柳樹上的烏鴉也躲進窩里,劉強的到來驚擾了它們,它們又不想離開焐暖的窩,低慘地叫了幾聲,又鑽進巢里。劉強把連環夾下到墳洞旁,又仔細地偽裝一番,然後離開大柳樹,去了小南河的河堤。
小南河離村子遠,又有狼、狐活動,很少有人去河堤旁下踩夾。劉強去了幾趟,在那打住過黃皮子,他準備把剩下的踩夾都下到那里。
剛到堤腳下,劉強見一個黑影從樹叢中竄出,黑影有三尺多高,是一只狼。這只狼在劉強面前停下,面對手持鐮刀的高大漢子,沒敢貿然進犯,也沒逃竄,而是蹲伏在劉強面前。
劉強以前也曾遇到過狼,是在白天,狼見人就逃。他也曾和馬向春一幫人圍追過狼,但是,狼終究比狗凶猛,而且跑得快,圍追的人只能當做一場玩耍。而劉強今天面對的狼比以前見到的狼大得多,從狼眼里刺出的凶光看,它已經把劉強當成獵物。
劉屯這個地方,夜間遇到狼不是新鮮事,人們遇到的野獸中,狼是最狡猾的。劉屯人也總結出一些對付狼的辦法,突然的聲響、光亮和火,都能把狼嚇跑。因此,村民們走黑道時都會帶上火石或火柴。近年出現了手電筒,對防御狼的進攻很有效。
劉強有手電筒,他先不用,而是蹲用鐮刀往地上磕,試一試對面的狼有什麼反應。鐮刀磕在冰凍的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響,而那只狼只眨了幾下眼楮,仍然蹲在原地不動。劉強「忽地」站起,用鐮刀在面前晃動,那只狼根本沒害怕,專心地看著他。劉強打開手電筒,光線射到狼身上。
面對突如其來的光線,這只狼不但沒跑,還在劉強面前慢慢地搖動身軀。
劉強看清,這是一只很大的跛狼,它張著大嘴,貪婪地伸著舌頭,樣子極為凶殘。
听老年人講,狼群中有狽,狽是什麼樣子,沒有人親眼看到。這種跛狼確實厲害,它往往擔起狼群中軍師的角色,不但能臨陣指揮,沖鋒陷陣也不落後。跛狼很少單獨行動,遇到它,肯定還會有別的狼。劉強感到有黑影在他後面移動。
這只跛狼果然有同伙,而且做了分工。它不急于進攻,而是故意迷惑獵物,給同伙創造機會,等同伙撲倒獵物後,它再幫助撕咬,分搶美食。
劉強意識到自己已經處在危險的境地。這里離村子有三里多地,再大的喊聲也驚不醒村里的人,深夜的荒野中,他感到孤立無援。
稍稍冷靜後,劉強揮舞手中的鐮刀,意在鎮嚇前後的兩只狼,同時用眼楮尋找能夠靠身的地方。如果背後有堵牆,就可以防止狼從後面偷襲,即便兩只狼從正面同時進攻,明的好躲,也容易反擊,劉強有信心打敗它們。影影綽綽中,劉強看到了大堤上的窩棚,那是一個最好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把兩只狼拒之門外。可是,劉強立刻否定了去窩棚的打算。
窩棚在堤上,比爬坡,人比狼差得多,往上撤,恐怕到不了窩棚,就成了狼的口中餐。
劉強決定在平地上和狼zhouxuan,他想︰「我手里有鐮刀,只要冷靜對待,不給身後的狼可乘之機,它倆就不敢輕易襲擊我。但是,又不能和兩只狼長時間僵持,人的體力和精力有限,不如野獸耐久。
他選擇往村里的方向撤,覺得每撤一步就離危險遠一步,即便退不到村里,也會驚動村里的狗,狗的群叫聲也會給狼造成威脅。
兩只狼見眼前的大個子不停地舞動鐮刀,也不敢輕易往上靠,它們一邊尋找機會,一邊等待獵物耗盡體力。
劉強一點點地往後撤,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暫時的安全。如果速度稍快一點,容易給狼造成逃跑的感覺,它們會毫不猶豫的撲上來。
兩只狼死死地跟定劉強,劉強後退一步,跛狼往前逼一步,另只狼圍著劉強轉,時刻準備從後面襲擊他。
時間過了一個多小時,劉強往後撤的距離不是很遠。處于兩只狼的圍困之中,他只有倒著或斜著身子往後撤,後撤時還必須保證不被雜草絆倒。一旦絆倒,兩只狼準會撲上來,再想反抗,非常困難。
天上的「三星」已經西斜,地上掛滿濕滑的冰霜,朦朧中的柳樹叢像隆起的墳墓,天地間靜得比地獄還要恐怖。黑暗恐怖中,三個生命在生死較量。人,地球的主宰著,今天讓被主宰者逼到了絕境。
劉強感到揮刀的胳膊有些酸,身上也感到很疲憊,他覺得這種速度在天亮前根本撤不到村里。兩只狼饑餓難耐,天亮前準會發起進攻。劉強有些急躁,停下後撤的腳步,揮著鐮刀沖向跛狼。
跛狼後退幾步,然後扭著身子,故意讓劉強向它靠近,而另只狼迅速轉到劉強身後。劉強立刻警覺︰這兩只狼已經做了充分準備,它們不想從正面進攻,是在等它們的獵物慌張之時,選擇在後面偷襲,一口咬住脖頸,不給獵物掙扎的機會。
劉強繼續往後撤,非常小心地防備後面的那只狼,如果後面有風聲,他會立刻向旁閃開身子,同時把鐮刀橫掃過去。
劉強又往後撤了一段路,停下來想︰「即便撤不到村口,能夠堅持到天亮也行,狼見不得光明,它們會主動逃走。」只是時間過得太慢,星星久久地擺在原來的地方,整個宇宙偏偏在這危急時刻停止轉動。
兩只狼也有些急,恨已經到嘴的美餐偏偏這樣硌牙!它倆想直接撲上去,又懼怕明晃晃的鐮刀。
劉強知道兩只狼等急了,他必須更加鎮靜,如果在此時和兩只狼遭遇,仍然是凶多吉少。但遭遇已經不可避免,等著兩只狼主動出擊,不如先和它倆比試比試,讓狼知道它的對手不是美餐,而是機智勇猛的獵手。
劉強突然蹲,裝作被絆倒。
兩只狼以為它們的獵物嚇癱了,爭著搶食第一口美餐,跛狼跑得慢,落在另只狼的後面。就在身後那只狼撲到劉強身上的瞬間,劉強猛地站起身,躲過狼,橫過鐮刀,同時大吼一聲,使得跛狼停住腳步。就在劉強躲過狼爪的同時,他的刀刃已經跟上狼的肚子。如果這一刀砍下去,能砍到狼的後胯上。劉強沒往狼身上砍,而是讓這一刀貼著狼背上削過去,利刃過後,狼毛隨刀飄落。
劉強並不是憐憫豺狼,而是沒有莽撞。如果是單只狼,他會毫不猶豫地砍下去,就是狼把鐮刀帶走,劉強也不害怕,赤手空拳也敢和它搏斗。現在劉強想到,更大的威脅是跟上來的那只跛狼。鐮刀砍在狼身上,拔出來很難,受了傷的狼一定反撲,這就給跛狼創造極好機會,它會毫不費力地咬住人的脖子。
劉強放過撲空的那只狼,也把那只狼嚇得不輕,它跑出幾十步遠,轉過身驚恐地看著劉強。跛狼也停下進攻,它倆喘口氣後,又一點點地逼近。看到兩只狼沒有離開的跡象,劉強告誡自己︰「要鎮靜,千萬別慌,它倆不走,先這麼僵持著,我還繼續往後撤。」
兩只狼重新擺開陣勢,跛狼和劉強對峙,另只狼仍然往劉強身後轉,它顯得很謹慎,不敢輕易靠前。而跛狼離劉強越來越近。
劉強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大草垛,他心里立刻亮堂起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有了大草垛,我後面就有了依靠,再不怕狼從後面偷襲。」劉強握緊鐮刀把,身上仿佛增加了力量,咬著牙說︰「兩只惡狼,我今天讓你逼得夠戧,別等我手下留情,打不到黃皮子,就拿這兩只狼墊底!」
劉強改變方向,慢慢地向大草垛靠近。
跛狼好像看出劉強的意圖,用嚎聲提示同伴︰「這個大個子要鑽大草垛,到那里他就有救了,我們要在他到達大草垛之前干掉他,不然這頓夜餐又沒了。」
狼嚎聲在夜空中回蕩,比鬼哭還要可怕。人的叫聲預示一場人與狼的決斗不可避免,決斗的主角為了獲得必須的食物,以消滅人的生命為代價。
劉強克制自己,極力穩定情緒,不能一時沖動,盡最大可能穩住對手,特別是穩住那只跛狼。他四下看看,離大草垛不遠了,再爭取一些時間,就能到達大草垛。
兩只狼都在靠近劉強,隨時都有往上撲的可能。
劉強右手握著鐮刀,左手握著手電筒,所有能用的武器只有這些。他要同時對付前後兩只狼,這兩樣家什顯得很單薄。
眼前的跛狼伏子,預備向上撲。劉強也準備搏斗,他拽下右肩上的兜子,覺得身上輕松不少,同時想到兜子也是武器。兜子里有土,很沉重,還有耗子肉,耗子肉用火燒過,聞起來很香。劉強沒遲疑,用兜子向跛狼砸去,跛狼後退幾步,又轉身返回來。也許它聞到耗子肉的香味兒,也許它覺得對付兜子比對付大個子容易,餓急的跛狼撲向兜子,叼起來
撕扯。
另只狼看到同伴弄到了戰利品,它也沖過去分享,劉強借此機會,迅速躍到大草垛下。
兩只狼撕開兜子,除幾塊耗子肉外沒得到其他能吃的,知道上了當。再找獵物,發現大個子已經站在草垛下。兩只狼跟到草垛旁,看到大個子輕松地靠在草垛上,它倆非常惱怒,張牙舞爪,沖著劉強嚎叫,跛狼還發出家狗的「汪汪」聲,譴責大個子不該使用欺騙的手段。
有了大草垛保護後邊,劉強的確輕松不少,他已經不擔心被狼吃掉,而是想辦法把狼趕走。
跛狼畢竟見過世面,它的鬼點子比另只狼多,「汪汪」幾聲以後,悄悄地轉到大草垛的另一面,用嘴從草垛上往外拽草。多虧這是蘆葦垛,葦桿長,垛得緊,跛狼拽得吃力。如果是一般雜草,跛狼會把整捆草摳出來,然後拱倒草垛。
跛狼拽了一陣後失去了耐性,它轉到劉強旁邊,蹲,昂起頭,虎視眈眈地看著劉強。
劉強沒了後顧之憂,靜下心來思考對策。借著星光,他審視著面前的兩只狼,覺得它倆跟兩只狗差不多,頂多比狗凶狠一些。劉強心里明白,由于剛才的交手,兩只狼也有了教訓,不敢輕易進攻。它倆舍不得離開,是舍不得獵物,還在等待時機,一旦劉強離開大草垛,它倆再發起下一輪攻擊。
從雙方的實力看,劉強想殺死兩條大灰狼是不可能的,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趕跑它,二是堅持到天亮。從膽識和意志看,劉強堅持到天亮沒有問題,但劉強不想那樣做,他覺得堅持的方法太被動,應盡快把兩只狼趕走。
在夜間,一般的野獸都怕光,狼也不例外,可這條跛狼特殊,手電筒的光沒有嚇跑它。野獸更怕火,不知這只跛狼對火有啥反應。
他從襖兜里模出火柴,劃著一根向跛狼扔過去,火柴在扔的過程中熄滅。就在這一瞬間,劉強看到跛狼向後扭過頭,做了個起身的動作。跛狼見火星沒了,又把頭對著劉強。
劉強把手電筒裝進衣兜,騰出左手從葦垛上往外拽草。跛狼看到劉強拽草,它也放松了警惕,晃著身子在劉強前面轉悠。另只狼仍然趴伏著,死死地盯著劉強,凶殘的眼楮里露出棄狗般的神色,劉強確認它不敢主動進攻。
他把拽出的葦草弄成一團,又找出柔軟的茅草捆緊,用手擋著,劃著火柴。當確認整個草捆都能燃燒時,突然把它投向跛狼。受驚的跛狼忘了逃跑,調過身去撲火球,爪子剛搭到火球上,火焰撲上它的身,跛狼就地翻滾,然後落荒而逃。另只狼跑得更快,轉眼間沒有蹤影。
為驗證兩只狼是否跑遠,劉強故意離開草垛,並打開手電筒向四下照,周圍鴉雀無聲。確認兩只狼真正跑遠後,劉強癱靠在草垛上。
狼嚎聲從遠處傳來。
驚慌逃竄的兩只狼仍然不甘心到嘴的食物丟掉,又不敢返回來,只好用哀嚎發泄怨憤。饑餓中的豺狼,在掠食和保命的選擇中,它們選擇了後者。
劉強稍稍休息後,站起身。疲倦向他襲來,他揉揉眼楮,把身上的物品整理一下,又去找扔掉的黃背包。黃背包被狼撕碎,干土撒在草地里,已經無法收回,踩夾掉在一邊,耗子肉不見蹤影。劉強用兜帶串起踩夾,回到草垛旁,摘下頭上的帽子,用手一模,里面都是涼汗。他感到身上冷,從草垛上扒出一捆草,想點著暖和暖和。就在他掏火柴的同時,突然感到一種後怕。劉強把火柴揣起來,自言自語︰「扔出火團時,多虧風向是順著,如果把火團吹回來,點著大草垛可就壞了!草垛是集體財產,點著就是犯了反革命破壞罪,雖然能把狼趕走,我可是罪責難逃。被狼吃了,只是搭進我自己,犯了反革命破壞罪,全家都得遭殃!」
劉強感到草垛不是久留之地,他想往家走,又覺得不安全,保不定跛狼會喚來同伙。經過和兩只狼的zhouxuan,劉強的體力消耗殆盡,他想找個安全地方休息一下。
星星西移,想讓出無限的天空,月亮高掛,由于身體的殘缺它顯得很羞澀,仍然無私地把光明投向大地。借著月光,劉強看到了大堤上的窩棚,忽然想到︰「挪動了半天兒,還是沒離開堤下,慌亂中認錯了方向,仍然在堤下徘徊。多虧遇到葦草垛,不然還得對付那兩只狼。」
劉強覺得窩棚里是個安全的地方,他快速向窩棚跑去。
進到窩棚里,劉強氣喘吁吁,已經筋疲力盡的他,很想倒在涼炕上睡一覺。但是,他不敢睡,剛才經過的危險讓他必須保持警惕。劉強從屋地上找出木柵門,堵住窩棚房門,這才安穩地坐在炕邊。他打開手電筒,把窩棚里所有角落都照遍。幾只麻雀從屋頂上飛起來,在窩棚里撲騰,它們東一頭,西一頭,找不到飛出去的地方。劉強閉掉手電筒,麻雀安靜下來,小心地鑽進窩里。
劉強想︰「前天到窩棚里來,手電筒打不亮,讓人挺害怕。老黑又說模到什麼,一驚一奓的,今天到這里,可別再有意外。」劉強又打開手電筒,把地下和炕上重新掃一遍。土炕上有幾塊炕坯折斷,掉進炕洞里,炕上還剩半張破損的席子。地下是零亂的雜草,幾個完整的草捆扔到炕里,看模樣,曾經有人在此休息過,沒有異樣,不存在危險。劉強想︰「那天打不開手電筒,一定是心里緊張,手忙腳亂造成的。」想到緊張,劉強覺得後背發涼,用手一模,棉衣內的夾襖已經被汗水濕透。隨著身體陣陣發冷,一種孤獨無助的感覺油然而生。他拽過被狼撕碎的背包,拿出踩夾擺弄著,雙手凍得僵硬,連骨節都覺得酸痛。
劉強從窩棚的小窗口往外看,從「三星」的位置上,估模到了午夜。由于干土和耗子肉都沒了,下踩夾已經沒了意義,覺得這半宿是白熬了。劉強從炕里拽出兩個草捆,放在地下的亂草上。有些困倦,倚著草捆合了眼。
剛打個盹兒,劉強立刻驚醒,他把狗皮帽子往下拉了拉,護住整個臉,又把棉襖拽拽,掩住腰部。劉強告誡自己︰「休息一下可以,千萬別睡覺,睡著了會凍壞的。」為了保證自己不睡著,劉強不停地揉眼楮。窩棚里很黑暗,變成整個夜空里的一個小黑點兒,沮喪的劉強感到自己在世間的渺小,領悟到渺小生命存在的艱難。僅僅為了幾元錢,就會結束一個黃皮子的生命,也是為了幾元錢,一個活人險些成了狼的美餐。
這世界上,一個生命的存在,往往要消滅無數個生命,狼如此,人類如此,黃皮子也是如此。自然規律,無法違抗。
而人類,似乎比其他物種更瘋狂,更殘忍。人類的進步,讓一些人從吃穿和繁衍的痼鎖中掙月兌出來,他們為擁有沒有約束的權利而津津樂道。他們獲取財富並不是僅僅為了生存,他們擁有女人並不是為了繁衍。他們追求永無止境的享樂,變著手法進行掠奪,破壞自然,讓家園千瘡百孔。他們把異性看做享樂工具,隨意糟蹋。他們不但殺戮其他,也把屠刀揮向人類自己,甘做奴權者,把屠刀揮向同胞,不惜濫殺無辜。他們為了顯示自己的榮耀,極力偽裝自己,編造謊言,把謀私說成無私,把為己喊成為公,敗壞公德者道貌岸然,儈子手扮成仁慈的教父。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如狼似狗,利用謊言和听信謊言的調遣,為了蠅頭小利,不惜加害他人。當他自己也遭受殘害時,仍然不願揭掉偽裝的面紗。劉強想︰「狼,人,黃皮子之間相安無事,社會崇尚科學,尊重勞動,人們最大程度地享受自己的勞動果實,自由平等,友好相處,一個和諧的世界該有多好!」
午夜後寒風刺骨,劉強冷得不行,支撐著站起身,覺得每個骨節都凍得僵硬。劉強拿過草捆,要點火取暖,他又搖搖頭,覺得茅草太軟,著的時間短,熱量不高,還容易點著窩棚。
劉強決定回家,想到母親鋪好的熱被窩,仿佛暖和了很多。
走了一程路,劉強改變主意。他想起大柳樹下還有連環踩夾,黎明前必須起回來。時間已經不早,到家就得返回,不如直接去大柳樹下,看看黃皮子被夾住沒有。
劉強在孤墳前蹲子,觀察還沒踩翻的連環踩夾。踩夾上的浮土沒動過,踩夾旁留下很多黃皮子的爪印。爪印的方向表明,黃皮子離開了洞穴。
劉強想︰「這些黃皮子確實比別的狡猾,竟能辨清這里有踩夾,躲著走開。」他看了看踩夾上的耗子肉,在心里說︰「耗子肉的誘惑力非常大,它們能夠舍棄掉,這些黃皮子不是一般的狡猾,很可能具備人的思維。」劉強也納悶兒︰「今天它們是躲著走,為啥昨天把夾子起出來呢?難道它們也知道連環踩夾的厲害?如果有這麼高的本領,那可像老黑說的那樣,是一伙黃皮子精靈,這種黃皮子迷人用的是小伎倆,惹急了還不弄你個天翻地覆!」
孤墳上的黑洞向劉強張著大口,里面陰森恐怖。劉強想用手電筒往里照,思想又矛盾起來︰「如果照出黑洞里有什麼東西,自己將會更害怕。不如不照,里面愛是啥是啥,洞口鑽不進太大的猛獸,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
他也想到,墳洞里藏著鬼︰「是鬼又咋樣?如果有鬼,人死了還有個歸宿。這世界本來是人鬼並存的,邪不壓正,什麼魔鬼也見不了陽光,用不著怕它。」
劉強沒把鬼看得那樣凶殘,是魔鬼沒有侵害他。他不止一次地來過淹死鬼的孤墳旁,都是平安無事。
砍馬向春那時,劉強還是個少年,逃跑後就是在這個孤墳旁睡得覺,他希望淹死鬼能夠出來,解除茫茫黑夜中的孤獨和寂寞。只是魔鬼們憐憫一個少年的苦難,不甘心打攪一個十幾歲孩子的睡夢。現在,如果淹死鬼從洞里鑽出來,劉強會向他質問︰「有了你,劉屯多了災難,你是誰?為啥劉屯的災難和你有關!」
淹死鬼沒出來,旁邊也沒有幽靈出現。劉強靜下心,又仔細地把黃皮子走過的路徑觀察一遍,斷定黃皮子在天亮前一定回洞。
劉強原來這樣想,看看連環夾打沒打著黃皮子,如果打著,這一夜沒白挨凍,有了收獲,和狼的遭遇也算扯平。如果打不著,把踩夾起走,早點回家暖和。而此時,劉強產生了一個奇怪念頭︰「在這等著黃皮子回洞,看它到底怎樣擺弄踩夾。不管它成沒成精,先比試一下是你黃皮子的道行大,還是人的道行大。」
為了不被黃皮子發現,劉強爬上了大柳樹。
劉強坐在樹杈上,他的眼界變得開闊,雖然朦朧,也能望到村莊的影子。村里的房屋像分散的土堆,顯得陳舊而又低矮。有幾家亮起熒光般的燈火,婦女們起早給孩子做飯,這是黎明的前奏。
一陣北方吹來,劉強感到透心的涼,上下牙不停地往一起磕。忽然,樹下有「」聲,雖然細小,劉強感到有生命在這里活動。仔細一看,一個黃皮子領著四只小崽奔墳洞而來。這只黃皮子個頭較大,皮毛色彩較深,也很油亮,是一只成色最好的黃皮子。大黃皮子到了連環踩夾前,停住腳步,眼楮盯著踩夾上的浮土,前爪撓地,一種極其憤怒的表現。一只小崽不知道危險,竄到大黃皮子的跟前,又要往前走,被大黃皮子咬住前爪,用力甩到身後。大黃皮子調過頭,對著四個孩子「」地叫幾聲,四個小崽往後退了幾步,然後趴在地上,瞪著眼看著它們的母親。
大黃皮子伏,用前爪試探著扒土,做得非常耐心,一點點地扒到踩夾上,踩夾的四框露出來,鐵片兒也露了出來。大黃皮子仍然耐心地扒著,最終讓整個踩夾全部暴露。
劉強在樹上,借著月光看得很清楚。原來起踩夾的不是什麼妖魔鬼怪,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皮子。他很佩服黃皮子的機智和勇敢,也為黃皮子為了保護孩子們,敢于犧牲的精神所感動。當大黃皮子扒出連環踩夾的第一把踩夾時,劉強想大聲喝喊,提醒黃皮子前面還有踩夾。但是他沒有這麼做,怕驚嚇這幫黃皮子,它們一時慌張,準有小崽踩到踩夾上。
大黃皮子扒出第一把踩夾後,沒急于搬走,而是停在踩夾前不動,思考著今天的踩夾為啥和昨天的不一樣,感覺到還有致命的危險等著它。
後面的幾只小家伙「」吵,催促母親快點兒挪開踩夾。它們等不及了,都想鑽進洞里休息。
大黃皮對著它們「」幾聲,告訴它們這里的危險還沒排除,讓它們耐心等待,不許亂叫亂動。它用前爪扒開鐵鏈上的土,牽動鐵鏈拉開踩夾。鐵鏈拴著另一把踩夾,埋在土里,黃皮子拽不動。
要是平常的黃皮子,一定跳上前用前爪硬薅,那樣做,就會踩翻另一只踩夾。這只黃皮子非常謹慎,它轉過身,打算領著孩子們繞進洞去。
小崽子跟著它走,大黃皮子靠在踩夾這一邊,保護著它們。
一只小黃皮子嗅到香味兒,不顧一切地撲向耗子肉,大黃皮子阻擋不及,它只好舍身上前,叼住小黃皮子的脖頸,讓孩子離開地面,而它自己的前爪踏上踩夾的鐵片。
大黃皮子松了口,四只小黃皮子驚慌地鑽進墳洞里。大黃皮子掙扎著,拖著鐵鏈一點點地向樹叢挪動。
四只小家伙看到母親被夾住,它們一同沖出洞口,跟著母親身後「」叫著。
大黃皮子的叫聲更為淒慘,像一位善良母親赴刑前面對兒女時的悲痛。它要告訴孩子們這世界非常凶險,囑咐孩子們要學會獨力生活。大黃皮子不想死在兒女們面前,繼續往柳樹叢里鑽,柳樹叢能遮掩它的身體。
小黃皮子不舍母親,它們跟著,跟著,跟進樹叢里。
劉強從樹上跳下來,也跟到樹叢旁。他用手電筒照著被夾住的大黃皮子,用力跺著腳,想把四只小黃皮子趕走。小黃皮子沖著劉強叫,不知是求他放了它們的母親,還是因為他害了它們的母親而表示抗議。大黃皮子拖著鐵鏈和倒戧樹枝掙扎到此,已經沒有一點兒抵抗能力,「」叫聲都顯得勉強。劉強用腳撥翻它,又用鐮刀把頂在它的胸口上,黃皮子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慢慢地合上痛苦的眼楮。
劉強用手電筒照著這只黃皮子,看出是一只上好的貨色,最少也值三元錢。三元錢,夠劉強頂著烈日鏟五天地的工分兒報酬;三元錢,可以替小弟弟交上半年的雜費;三元錢,可以買幾十斤馬鈴薯,彌補家里糧食不足。這三元錢太有用了!只要劉強手中的鐮刀把輕輕往下一摁,這三元錢就等于到手,也就是這麼一摁,一個無辜的生命就將結束,還有那四個不能自立的小家伙,也會在幾天內死掉。
劉強松了手,大黃皮子掙扎著站起來,緩了一口氣,又拖著鐵鏈往樹叢里掙扎。劉強琢磨怎樣給黃皮子打開踩夾,因為打開踩夾比處死黃皮子難得多。想處死它,只要鐮刀把摁在心窩上稍稍用力即可完成,要打開踩夾必須冒著被咬傷的風險。為了安全起見,劉強在寒風中月兌下棉襖,蓋住黃皮子的頭,用一只腳踩著棉襖,兩手掰開踩夾。
黃皮子得了救,仍然沒忘它的四個孩子,「」叫幾聲,領著四個小家伙鑽進墳洞里。
劉強收拾起踩夾,天空已經放亮,他踩著晨霜往回走,心里有種難以訴清的感受。
經過一宿的折騰,劉強已經對打黃皮子這個行當非常厭倦,看著被狼撕碎的兜子,臉上苦笑著。
走到村口時,迎著孟慧英出村。
孟慧英左手提個小包,右手領著小石頭。小石頭的小臉兒被晨風吹得通紅,鼻涕流到前襟上。為了讓兒子不受凍,她把棉襖給小石頭套在身上,像個拖地的長袍。
孟慧英穿得很單薄,冷得發抖。
劉強主動搭話︰「嫂子,這麼早去哪?」
孟慧英一臉愁苦︰「回娘家。」
「啥時回來?」
「不好說。」
劉強知道,這「不好說」里面話中有話,又不便多問,目送孟慧英母子走進甸子里。
劉強走到家門口,看見楊秀華。楊秀華眼圈兒發黑,倚著門框,顯得很疲倦。
劉強問︰「你等誰?」
楊秀華答︰「沒等誰。」
劉強說︰「外邊冷,進屋去吧!」
楊秀華沒進屋,她斜過身子,讓劉強進了房門,目光一直跟著他。
劉強回頭看,楊秀華眼里含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