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四十四

作者 ︰ 老工農

四十四

孬老爺家的年豬殺得最早,剛過新年就動了刀。

殺豬的過程非常殘忍,白刀進,紅刀出,刀尖扎進心窩,直到血流盡,豬才停止哀叫。孬老爺自己不敢動手,去請劉佔山,劉佔山願意幫他殺豬,卻裝作為難地說︰「孬老爺,殺豬那是害命的事,你們吃肥肉,讓我去殺生,豬在陰間向我索命,我用啥賠?」

孬老爺眨眨眼,低著頭說︰「也不是讓你白殺,今天我請客,豬肉血腸管夠造,這個小肥豬,我豁出去了。現時下來說,老吳說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  的。」

劉佔山用勁兒搖頭︰「得、得,我不圖吃你的豬肉血腸,你讓老吳幫你殺吧!」

孬老爺眯起眼楮,兩只手用力往棉襖袖筒里伸,脖子和腰一齊往下彎,頭往前探。

劉佔山看著孬老爺的樣子,覺得可笑,故意說︰「殺豬的事,我不管了!」

孬老爺睜開眼,慢吞吞地說︰「現時下來說,都喊大公無私,可是干點啥都有人講價錢,你孬叔供你肥肉吃還不行的話,我就找別人了。」

劉佔山扔給他一句︰「找別人吧!」轉身要走。

孬老爺挺直腰,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你這個大白話,心眼兒真不少,不就是為了那二斤豬肉嗎?怕你孬叔不給你。現時下來說,你孬叔不差啥,別人給二斤,我給二斤二。」

孬老爺的大方和他接連不斷的喜事有關。

一上秋,孬老爺屋後的大榆樹上常有喜鵲叫,他也喜上眉梢,抬頭一看,上面有喜鵲窩。「唧唧喳喳」聲讓孬老爺听得愉快,常常情不自禁地拍拍心愛的大榆樹。

這棵大榆樹是挨餓時期的幸存者,虧得孬老爺對它的特殊保護。

那是一個榆樹皮被剝光的年代,劉屯很多人把目光盯在孬老爺房後的大榆樹上。孬老爺日夜守候,還采取了非常措施,天天往樹上潑大糞,潑不動,他就用手抹。村里人都知道他家的榆樹皮被糞水浸透,沒人動它,讓它逃過劫難,成了村里最老的榆樹。大榆樹又繁育了很多小榆樹,孬老爺把小榆樹移栽在園子四周,召來很多小鳥,也給他帶來很多喜慶。

孬老爺的第一件喜事,是小開荒打的糧食多。

他教育兩個兒子︰「開小荒要注重質量,不但要地勢高,還要肥沃。別學劉佔山,東一耙子西一掃帚,種子下不少,收不了幾籮筐。」看著裝滿囤子的玉米棒兒,興奮溢于孬老爺的臉上,他眯著眼楮說︰「現時下來說,我家今年不缺糧,老吳說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  的。養個小肥豬,長到二百二,賣個百十八十的,先給小囤子娶個媳婦,剩個三十二十的,給劉倉那幾個小尕添幾件衣裳,穿得漂亮漂亮的。」

孬老爺的第二件喜事,是小囤子當了兵。

在以前,孬老爺不同意兒子當兵,當眾不敢說,背後和兒子叨咕︰「好鐵不捻釘,好男不當兵,窮不起的才去充軍。只要有口飯吃,誰干那差事?」劉佔伍當兵時,戴上大紅花,孬老爺不屑一顧,心里說︰「臭美啥,沒听說蔣介石要fangong大陸嗎?打起仗來,槍子兒突嚕突嚕的,那血出得咕嘟咕嘟的。」看到劉佔山也跟著揚眉吐氣,孬老爺心里更是不服︰「那是要打仗,要求松才輪到你弟弟,我家囤子要想當兵,你們到一邊跚子去!」劉佔伍當兵後,蔣介石害怕了,嚇得蹲在台灣不敢露頭,听說美國什麼船隊保護他,不然他就想跳海。看來戰爭一半會兒打不起來,當兵成了好差事,要不為啥審查那麼嚴?家里有一點兒問題都不要,頭腦靈活的還要托關系。孬老爺改變了觀念,讓小囤子到人武部去報名。他賣了半 斗子雞蛋,換了一條藍翎牌香煙送給上邊。孬老爺從來不拋費,認為這樣做最值得,還振振有辭︰「現時下來說,牛車還得抹油呢,不抹油就嘎吱嘎吱的。」小囤子不負所望,體檢合格,政審通過,過了新年就入伍,連軍服都發了。孬老爺一高興,改變賣豬的主意,睜開眼楮說︰「現時下來說,上面說啥咱干啥。養個小肥豬,咱也不賣了,老吳說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  的。」他還說︰「留個頭蹄下水,過個小肥年兒,剩個三十二十斤的,換倆錢兒,給小尕們添個一件兒半件兒的。」

孬老爺第三個喜事,是添了個胖孫子,這是劉倉的第四個孩子。孬老爺鼓勵兒媳繼續生,月子里的雞蛋也成倍增長。

方梅生第一個孩子時,只吃到八個雞蛋,孬老爺不說家里有困難,他說八個雞蛋是吉祥,期待兒媳能養活八個孩子。生第二個孩子時,孬老爺勉強湊夠十六個雞蛋,全家人挨著餓,也讓兒媳把十六個雞蛋吃下去。兒媳婦為家族興旺做了貢獻,孬老爺覺得有必要獎賞。這個孩子生下後,孬老爺給了三十二個雞蛋。他對劉倉說︰「你媳婦能吃上八十個雞蛋時,再給她殺八只老母雞。」

孬老爺認為,現時下是生孩子的最好時期,環境優越,不愁養不起。另外,孩子一出生就為家里作貢獻,起碼有三百六十斤口糧和二十一尺布票。馬榮老婆生五個孩子,口糧成車拉。老逛可好,一輩子沒人叫爹,到秋頭就斷糧。孬老爺要求兒媳,在生孩子的比賽中趕超馬榮老婆。哪知馬榮老婆技高一籌,不但數量上領先,質量上也佔優勢,五個孩子都是小子。孬老爺有信心,覺得兒媳比馬榮媳婦年輕,不愁攆不上。殺豬這天,正是兒媳滿月,多喜臨門。用他自己的話說︰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劉屯有養年豬的習慣,他們在春節前後抓來豬崽,養到新年,能長到二百來斤。一過新年,村里輪著殺豬,村民們輪著吃肉。親戚朋友,比較好的鄉鄰,幾乎都被請到。如果這年趕上豬瘟,全村無豬可殺,只好過個素年。年成不好,也沒人殺豬。人都吃不飽,泔水都是清的,好不容易將養一頭豬,殺了讓大家改饞,沒有那樣的大腦袋。今年收成好,大部分人家有豬,誰家殺豬吃誰的,都吃不了大虧。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把豬賣掉,村里人會說他是小摳,再想吃別人家的肥肉,叫人堵嘴。孬老爺家也殺過年豬,只是殺得晚,今年是破例。

劉佔山做得挺利落,豬血接了一盆。他在豬後腿上劃開皮,用嘴往皮內吹氣,豬鼓起後,放在鍋灶上用開水澆,退掉毛,開膛破肚,割掉頭蹄,然後把肉拌子卸成多個方塊兒。劉佔山從肋板兒上割下一條肉,用手掂了掂說︰「收拾豬也真不易,還沒弄腸子就覺得反胃,這種腥臭味兒讓人受不了。好在孬老爺大方,答應給二斤二兩肉,這一小條也就差不多。」孬老爺探著腦袋看,心里嘀咕︰「何止二斤二兩,四斤還得秤高。」

有些不舍的孬老爺一陣心疼,連吞了四口唾液。

孬老爺家三間房,中間開門,三個鍋灶,都是十二印大鍋,已經全部利用。兩口鍋悶秫米飯,一口鍋煮肉。方梅在缸邊不停地切酸菜,怕她著涼落下病,劉倉幫她從缸里往外撈。

劉佔山忙著灌血腸,把腸子翻開,洗淨糞便,把對好佐料的新鮮豬血灌進去,然後放進肉鍋里煮,見鼓起,立刻撈出,切成薄片。切血腸要刀快,而且刀法好,不然切不成,劉佔山切血腸很拿手。

切好的酸菜下到肉鍋里,劉佔山撈出八分熟的肉塊兒放到菜板上切。他切得薄,切得快,一個人供三張桌子上的人同時吃。

劉屯的殺豬菜就是酸菜肉片,上面蓋著血腸,大碗裝,不夠吃再盛。主食是秫米飯,大鍋悶,香噴噴。

吃殺豬菜不分撥,隨到隨吃,吃完就走。唯有西屋北炕那桌例外,桌上的血腸、肉片分開用盤兒裝,有蒜醬,還備了燒酒。桌旁坐的都是村里要人,還有劉倉的岳父,坐在方大夫左邊的是蘭正。蘭正到劉屯來不光是為了吃一頓肥豬肉,他還要把辦學校的事情在春節前落實下來。劉奇和吳有金也在這個桌上,挨吳有金坐著的是馬向春。

蘭正菜吃得不多,酒喝得不少,借著酒勁兒,嗓門兒也高了起來︰「諸位革命同志,我借此機會說點兒事情,你們邊吃邊听。」蘭正干了一盅酒,又說︰「大家別把眼楮盯在肥肉上,我的話也得往心里走走,要是這耳听那耳冒,散桌後立刻到隊里開會。」馬向春放下筷子,瞅著蘭正說︰「蘭書記,你說吧,我們都听著呢。」蘭正說︰「正好你們兩個小隊的隊長都在,那就用這個飯桌開個預備會,給你們下下毛毛雨,把大隊的精神說個大概,然後再開個正式大會,該表態必須表態,一定把事情落實下來。」

吳有金和劉奇都停下筷子,他們想听听上級又有什麼新的精神。

蘭正見大家都在听他講話,情緒更加高昂,把要說的事情留在後面,把話題岔到別處。他端起酒盅,用另只手拇指指著酒說︰「這是什麼?這是酒。老百姓叫酒,文化人叫什麼?叫瓊漿玉液。是什麼人喝的?在農村是地主老財,在城里是資本家和當官兒的。現在我們也喝上了!不但喝上美酒,而且大塊吃肉。幸福生活是誰給的?是偉大領袖**。我們應該感謝**他老人家,感謝社會主義,感謝三面紅旗。我還要感謝劉屯廣大革命群眾,特別是馬向前、劉強那幫小伙子。他們堵住河堤上的耗子洞,才有了今年大豐收。如果把孬老爺這口大肥豬沖跑,我們就吃不上這頓肉。」蘭正把端在手上的那盅酒一口灌進肚子里,酒盅重重地撂在桌子上,方大夫要給他滿酒,蘭正把手一揮︰「方大夫,方大哥,你是咱這最有知識的人,你說這酒是不是好東西?」方大夫連連點頭︰「是好東西,不光能喝,藥引子也離不開它。」蘭正笑笑︰「你這個大夫,總想你的藥引子,這叫瓊漿玉液,摻和藥里白瞎了。」蘭正用眼把全屋的人都掃了一遍,激動地說︰「革命同志們,以後糧食打多了,咱們也制造酒,讓每個社員都嘗到瓊漿玉液,吃不窮……」蘭正把後面的話憋回去,接過方大夫滿上的酒,端著酒盅說︰「我這次從大隊來可不是和你們商討如何造酒,而是代表大隊來督促你們辦學。」他喝下酒,話題又轉︰「同志們,我們今天喝著美酒,過著幸福生活,千萬別忘了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過著貧窮日子。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沒有minzhu,沒有自由,沒有人身權利,不準老百姓說話。我們生活好了,一定要珍惜。可是,階級敵人不會甘心他們的失敗,將該死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呆在台灣,國內敵人每時每刻都在搞破壞。世界上還有一只紙老虎,那就是美帝國主義,雖然是紙的,也會咬人,我們要百倍警惕。」蘭正看了看手中的空酒盅,故意把酒盅底朝上,以示酒喝得干淨,講話也有份量︰「今天,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以前那個蘇聯老大哥變壞了,修正了,和老美穿一條褲子了!」

馬向春問︰「這麼說,再講蘇聯大鼻子就沒人管了?」蘭正笑笑︰「沒人管、沒人管,叫啥也沒人管。不過嗎,蘇聯的人民還是好的,我們不必罵人家。」馬向春說︰「其實劉佔山講的大鼻子,屬實干過壞事,沒少禍害咱中國女人,我都經著過。上邊管得嚴,咱就不敢說。劉大白話的嘴缺個把門的,差一點兒捅簍子。多虧他當過逃兵,腳底抹了油,溜得倒挺快。」蘭正說︰「以後不用怕了,也不用叫他老大哥,就叫他修正主義。不過嘛,也不能啥都講。不能說外國**害咱們女人,也不能說咱們女人和外國人耍賤,損害半邊天的形象也會犯錯誤,拉扯到綱線上,那也了不得。」蘭正忽然想起什麼,趕忙說︰「我忘了一件事,一會去趟劉軍家,別讓他再擺弄什麼戲匣子。听說莫斯科台挺沖,如果進到戲匣子里,那就是偷听敵台,犯了這種事,可不是一般的罪過。」劉奇說︰「劉氏剛才還在東屋吃飯,劉軍來不了,大小伙子病得出不了門兒,怪可憐的,他擺弄戲匣子也是為了解悶兒。一會兒我去一趟,把大隊領導的指示轉達給他。你剛才是不是提到辦學的事?」

劉奇對辦學的事非常感興趣。

他在外面闖蕩半生,知道沒文化的艱難,希望劉屯有所小學,讓村里的孩子都識字,到外面才不致發蒙。還有一個觀念深深地扎根在劉奇的頭腦中,那就是辦學者的賢德,他覺得這代人把學校在劉屯辦起來,會被劉屯的後人傳誦。

蘭正想給大家講講辦學的偉大意義,但看到桌子上盛血腸、肉片的盤子快要見底,吳有金又一個勁兒地給他倒酒,他覺得在這種場合不能再拖延時間,便把話切入正題,問吳有金︰「辦學的事,你們準備得怎麼樣?」

吳有金被問愣,心里琢磨︰「你蘭書記只不過說要辦學,也沒具體安排呀!這事壓根兒就沒人去做。你問我準備怎麼樣,我問誰?」吳有金回答︰「八字還沒一撇。」蘭正笑笑︰「不是八字沒一撇,我看你們沒把辦學當回事,在哪蓋校舍,你們都沒想。」

為了提高吳有金、劉奇對辦學的認識,蘭正不得已還要做做兩位隊長的思想工作,他說︰「我們黨歷來重視知識,抗戰時期就辦了抗大,培養了很多大學生,為抗戰勝利打下堅實的基礎。解放初辦掃盲班,就是讓廣大革命群眾都識字。有了知識,大家不再受地主資產階級的欺騙,知道社會財富是我們勞動者創造的,和剝削者和壓迫者做斗爭,理直氣壯地奪回和捍衛我們的勞動果實!我們在劉屯辦小學,就是讓劉屯的孩子都有書讀,跟我的大兒子一樣,也能念大書。」

蘭正每提到兒子,總會興致勃勃,話也多︰「你們到城里看一

看,看看那里的大煙囪,把你們劉屯的房子摞一起也沒它高。怎麼立起來的?那得有學問。我們辦了學,以後咱們的孩子都有學問,我們不但要立那麼高的煙囪,還要蓋那麼高的大樓,gongchan主義大廈用我們和我們下一代的雙手建成。」蘭正把目光轉向吳有金︰「我還得批評你吳隊長,你的思想太守舊了,太落後了,那是不行的。偉大的社會主義在前進,你也得前進,不進則退,落後就要挨打。」

吳有金一愣,沒反應過來「挨打」是咋回事,心里說︰「新社會不興打板子,這蘭書記怎麼說出這種話?」又一想︰「可能是政治宣傳,說是打,不一定動真的。」吳有金看看劉奇,他說︰「要說蓋學校,小隊的東邊有地界,蓋幾間房沒問題,還能圈個院兒。這地方挨著小隊,出點兒啥事也能有個照應。」

蘭正喝下吳有金送過來的酒,臉上洋溢微笑,他批評吳有金︰「你這個老頑固,不用鞭子趕你是不會往前走,這不啥都解決了。」又明確指示︰「一開化就蓋校舍,到時候必須開學!」

蘭正說得挺輕巧,具體實施起來問題很多,吳有金看看蘭正,然後把目光落在劉奇身上。

劉奇說︰「蘭書記,我不怕你不願意,辦學校可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蓋房子得有檁子,房間大還要用過梁,還要準備桌椅。木料怎樣整,做多大的黑板,這些東西現在就得籌備。一開春就是農忙,抽不出人手,如果再不抓緊,我怕到時候開不了學。」

听了劉奇的話,蘭正沒有不願意,而是覺得很順耳。他大聲說︰「你這個劉奇,把我這個書記看成小心眼兒了,只要提得對,我還能不愛听?劉奇提得問題很有價值,還是見過世面的人,說出的話有板有眼。我看這樣,你們劉屯管事的都在場,咱們就把辦學的事情落實下來,也不要再開大會了。上邊也指示,問題要在基層解決,不要開沒完沒了的大尾巴會,做八股文章。你們不是沒有木材嗎?現在我代表大隊正式宣布︰為了蓋學校,為了革命事業,為了我們的子孫後代永不變色,大隊全力支持你們!劉屯地界上的樹你們可以隨便砍伐,直至木料夠用為止。」劉奇低聲對蘭正說︰「蘭書記,我有個建議,青年林是劉屯的防沙屏障,把青年林留下吧!」

「對對對。」蘭正說︰「你不說我也要強調,我說的隨便砍,是指旬上的柳樹,自家房前屋後的樹咱們也別動,這和大躍進時期不一樣。特別是青年林,誰要敢動一棵樹,就按破壞罪論處,決不留情!」

木料的問題有了著落,怎樣實施的問題擺在吳有金、劉奇面前。他們都沒進過學校,不知道教室是什麼樣子,應該找個明白人操持。

蘭正不作聲,慢慢地品著酒。吳有金看看劉奇,劉奇看看馬向春。方大夫酒已經喝好,用涼水陪著大家。

蘭正打破僵局,對眾人說︰「我推薦一個人,讓他專門操持辦學的事。這個人有點兒文化,做事踏實,準能行。」

桌旁的人都停下筷子,他們等待蘭正說出這個人。

蘭正從盤中夾起一片血腸,慢慢地品嚼著,用商量的口氣說︰「我記得和吳隊長提過這個人,他就是你們村的劉強。」蘭正觀察吳有金的臉色,他又說︰「老吳你說說,這個人行不行?」

吳有金沉著臉說︰「我不管!你是大隊書記,你願意用誰就用誰。」

蘭正非常嚴肅地說︰「你老吳這是什麼話?雖然我是領導,但縣官兒不如現管,你是小隊長,你得表態。」

吳有金說︰「讓我表態,我不用那個混小子。」

蘭正知道吳有金對劉強有成見,而且這些成見都來源于吳小蘭,他想︰「看來吳有金是鐵了心,決不能把閨女嫁給劉強。」

蘭正說︰「你不用劉強,那你提個人選,只要能把學校建起來就行。」

吳有金說︰「用馬向前,他是小隊打頭的,體格又好。」

一直低頭吃飯的馬向前急忙抬起頭,嚼著秫米飯說︰「不行、不行,我可不是那塊料。嘿、嘿也好,劉強能張羅就讓他去張羅。我一個大字不識,只能領著干活,辦啥學?我一竅不通。」

蘭正高聲說︰「馬向前不願干,看看誰行?」

沒有人提出人選。

劉奇說︰「我認為還是照蘭書記的話去辦,用劉強,這小伙子有能力把學校建起來。」

蘭正說︰「吳隊長表表態。」

吳有金很不高興地說︰「你們都同意,我只好隨著,但是不能給劉強太多的權力,別讓混小子再奓翅。」

蘭正笑笑︰「讓劉強操持建學校,又不是讓他當官兒,他奓的哪國翅?」說完,蘭正把目光落在馬向春臉上,對他說︰「你們東大崗子也有孩子,明年都得在一起上學,你們小隊也要全力支持。甸子上的樹不要分你隊他隊的,只要是蓋學校,都得讓砍。」馬向春模模腦門兒上的傷疤,開著玩笑說︰「劉強想砍,我還敢阻攔,沒看見我這留個記號?」

「八百年的事,不用提了,我們要以革命利益為重,以辦學為重,全力支持劉強。」蘭正說︰「到那時,村里會傳出孩子們的朗朗讀書聲,多麼悅耳,比評劇還好听。人們會說,我們這代人,為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做了貢獻。」劉奇給蘭正滿上酒,蘭正興奮地說︰「還有更好的事情等著我們,公社要在咱這建個排灌站,得用電,咱們想法把電接過來,家家安上電燈。那玩意兒,腦袋朝下,賊亮,一盞燈亮遍全村。」

劉奇小聲對蘭正說︰「我還是擔心辦學的事,我們打算用劉強,也沒問問人家願意干不。」

蘭正端起酒,一飲而盡。舉著酒杯說︰「這個不用大家操心,劉強的工作我來做。我敢打保票,讓他領頭建學校,他會蹦八竿子高。」

沒怎麼說話的方大夫突然問︰「劉強病得挺重,不知他恢復的怎麼樣?」

吳有金沒好氣的說︰「沒死了,現在跟活驢似的。」

方大夫瞅了眼吳有金,大聲念叨︰「依我看,劉強可是個好小伙,又堅強,又仁義,重感情。誰家姑娘能找到劉強,她就是有福氣。」

方梅拉了拉他爹的衣襟,小聲說︰「你不知劉屯的事情,少說兩句。」

方大夫的聲音更大︰「我雖然老了,耳朵並不聾,听說劉強和一個姑娘談戀愛,那個姑娘也不錯,就是守舊,自己的事做不了主。」

方大夫的話是說給吳有金,吳有金裝作沒听見。

蘭正從孬老爺家里出來後,在街上堵到劉強,沒等劉強打招呼,他就大聲喊︰「過來、過來,我正找你。」

劉強問自己︰「我已經包賠吳有金工分兒了,以後也沒發生什麼事情,蘭書記找我干什麼?」他快步走到蘭正跟前,疑惑地問︰「蘭書記,你找我?不會有啥事吧?」

蘭正非常嚴肅︰「有事、有事,沒事我不會大老遠跑到這。」

劉強說︰「是啥事,您說吧。」

蘭正問︰「這個事我早就和你說過,你把它當耳旁風了?」

劉強說︰「大隊安排的事,我基本照辦了,已經包賠了吳隊長的工分兒。」

蘭正想笑又沒笑,他擺著手說︰「你說的那是芝麻大的小事,不算啥,我要說的事要比那個事大得多。」

劉強不知道蘭書記要講什麼大事情。

蘭正問︰「那個吳小蘭怎麼不露面?」

劉強讓蘭正問得發愣,心里說︰「這事你問吳有金,我咋知道吳小蘭為啥不露面?我還想找她呢!」

蘭正見劉強站著不言語,非常嚴肅地說︰「你們之間的私事兒先擱在一旁,我這當書記的也不能亂管閑事。書歸正傳,我交給你一個重大任務,你能不能完成?」

劉強說︰「蘭書記,你先告訴我是啥任務,只要我能做到的,就堅決完成。」

蘭正笑了笑說︰「態度還不錯。這個任務嘛,光榮而巨大,關系到無產階級子孫後代的前途,也關系到革命事業的成敗。你接受任務後,只能辦好,不能辦壞!」

劉強知道,凡是蘭書記交待的事情都是光榮而巨大,但不知具體是啥任務,他瞪著眼,等待蘭正告知。

蘭正說︰「秋天我就和你打招呼了,要在劉屯建小學,現在把這項任務交給你,新學期一定達到能上課的標準,讓你們村的孩子都有學上。」

劉強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低下頭說︰「這事你跟吳隊長說,他說話有份量,一定能把學校建好。」

蘭正顯得不滿意,沉下臉對劉強說︰「吳有金能干好,我還用你干什麼?你不要推辭,這是革命工作,你願干也得干,不願干也得干,必須給我干好!」他又說︰「一個革命青年,就應勇挑重擔,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我已經和吳有金說了,他必須全力支持你。馬向春那邊我也打過招呼,東大崗子地界上的樹也可以隨便砍。他們隊的孩子也要上學嘛,犧牲幾棵柳樹也值得。還有,我讓劉奇給你當後台,他是組織信得過的好同志。怎麼樣?劉強同志,還用表個態嗎?我看算了,領導相信你,你不會辜負領導的期望。」

蘭正交待完,回了大隊,他心里有底,劉強不會讓他失望。

劉屯下了一場大雪,積雪一尺多厚,南甸子邊上的馬大坑里,社員們正在砸冰撈魚,孩子們和婦女也往這里聚。

捕魚的方法是撈干鍋,使用的工具是冰 、鐵鎬、水筒、抄網和鐵鍬。人們把冰面全部剝除,水深的地方用抄網,水淺的地方用手抓,再用水筒把水往冰上淘,隨淘隨凍,隨凍隨淘,最後把馬大坑的水全部淘淨,把魚全部捉光。這一次收獲不小,大魚小魚有幾百斤,運回隊里分給社員過年。婦女和孩子們在冰上撿小魚小蝦,也有收獲。

在馬大坑砸冰,捕魚不是主要目的,是想取冰下的黑泥。把黑泥運到地里,是很好的肥料。坑水被淘干,黑泥很快結凍,社員們用鎬和 子把凍泥破成塊兒,裝車往地里運。生產隊的六掛馬車全部出動,五掛車拉泥塊兒,馬向勇趕的那掛車從甸子上往回拉木頭。

馬向勇趕的車上仍然是兩匹瞎馬,走在雪地里顯得很吃力,他把棗紅馬栓上拉幫套。

棗紅馬經過劉奇的教已經很馴服,到了馬向勇手里它又烈性大發,不听馬向勇使喚。氣得馬向勇操起鞭子抽打它的眼楮,棗紅馬的臉上出現幾道血印。劉奇過來制止,大聲指責馬向勇︰「你這個大活人,怎麼老是跟棗紅馬過不去呢?它是個牲畜,跟它治氣犯得上嗎?」劉奇從孫二牛的車上調換一匹老馬給馬向勇,叫他抓緊時間把劉強那伙年輕人砍伐的木頭運回來,以免被外村人偷走。

劉強領著青年人在甸子上伐樹,把砍倒的樹鋸去樹頭,樹干攢在一起,不然馬向勇不給往回拉。

雪地里還有另一番景象,那是城里人來這里打圍,他們是孫勝才領來的,十幾個人都有獵槍。

城里人有假日,願意到鄉下消遣,還能帶回去一些野味兒。他們在甸子上跑累了,到村里找水喝。孫勝才把幾個關系好的領到自己家,其他人則進了靠東頭的劉強家門。

李淑芝給客人們燒了開水,又把他們帶來的飯蒸熱,一股香味兒從鍋里飄出來,饞得小劉喜圍著鍋台轉。李淑芝用手抹去劉喜的鼻涕,小聲說︰「出去玩兒,等他們吃完飯你再回來。」小劉喜笑嘻嘻地往出走,口水和鼻涕流了一前襟。

李淑芝把飯桌放在炕頭兒上,讓客人們吃口暖和飯。吃飯中,有人說︰「孫勝才也太滑了,真不夠份兒,一起來的,把咱們扔了。多虧遇到好心人,不然,咱們就得在雪地里啃涼飯。」

李淑芝往灶坑里加柴,準備給家人做晚飯。听人說起孫勝才,她起身問︰「你們說的孫勝才是我們這的嗎?」

「是你們屯兒的,跑盲流去的礦上,听說他家還有一個老爹。」

李淑芝把燒火棍立在灶旁,揉著眼楮說︰「向你們打听一個人,他叫劉宏達,你們有認識他的嗎?」

飯桌上的一個瘦子說了話︰「我認識,他和我一個隊,那人挺實誠,不怎麼愛說話。」

李淑芝告訴瘦子,劉宏達是她的男人。

旁邊的人打圓場︰「真是湊巧,這候勝是抱蒙來的,大老遠遇到熟人家,我說你運氣好呢!我連一只野雞都沒打到,你候勝打了兩只野兔子,回去請大伙喝酒。」

李淑芝听到這些人當中有丈夫的工友,急忙把剛下鍋的秫米飯撈出來,給客人做了一鍋酸菜湯。她把酸菜湯端上桌,非常熱情地說︰「天太冷,大家喝碗熱湯暖暖身子。」李淑芝還說︰「天不早了,大家先在這住下,我給北炕多加些柴。」

候勝說︰「住是不能住,我們得趕晚上的火車,回去晚,耽誤班兒,要挨處分。」

李淑芝從梁上拿下一包干蘑菇,送給候勝,她說︰「你是宏達的工友,跟兄弟差不多,大老遠地來趟家不容易。沒啥可送的,把這包油蘑帶回去,讓弟妹和孩子們嘗個新鮮。」

候勝虛推著,連說不要。

李淑芝有些急,誠懇地說︰「這蘑菇只有槐樹下才長,挺少,我家小劉喜在甸子上跑了好多天才撿到這些。給孩子們帶回去吧,這是宏達家人的一片心意,你如果空手回去,宏達知道會埋怨我的。」

候勝收下蘑菇,他指著跑進屋的小劉喜問︰「這是你家的孩子?」李淑芝回答︰「是,他叫劉喜,我家的老小子。」候勝假意夸獎︰「這孩子挺好,總是笑。」李淑芝「唉」了一聲,揉著眼楮說︰「整天笑嘻嘻,有啥好的,可讓人操心了。」她把劉喜拽到炕前,指著候勝說︰「他是你爸爸是工友,你把他叫叔叔,有點禮貌,給你侯叔叔敬個禮。」

劉喜沖候勝點個頭,也迅速地把候勝從上往下觀察一遍,覺得這個干巴黃臉男人不像好人。特別是那雙縮進眼眶賊溜溜的眼珠子,灰暗里好像藏著刀劍。他「嘻嘻」怪笑兩聲,轉身跑出門外。

大街上,孫勝才往劉強家走。他是找打獵的同伙,約他們一同去車站。

還沒到劉強家門口,就遇到伐樹回村的一行人,孫勝才故意挺起胸脯對劉強說︰「告訴那個姓付的,別在我孫勝才面前裝深沉了,城里的姑娘有的是,我可以隨便撿,一個農村的破爛貨,倒找錢也不要。」

看到孫勝才的派頭,劉強感到即可笑又氣憤,他直言不諱地說︰「不用我告訴,人家付老師心里根本沒有你。」

「啥?」孫勝才覺得劉強的話給了他很大的污辱,他翻翻眼皮,提高嗓門兒,有意讓所有人都听見︰「我早知道姓付的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進城,丟了褲子,你們看看,城里人就是不一樣。現在流行這樣一句話,叫做一干、二工、三軍人,誓死不嫁老農民。當初我就知道姓付的不想在農村呆,可憐她,想把她帶進城。她還挺牛,讓我等,我才不喜得等呢。她雖然念過幾天書,也是沒離開高粱地,一腦袋都是高粱花子,想進城,沒門兒!能找到馬向前那樣的就不錯了。」

孫勝才還記得付亞輝開拖拉機進村時馬向前說的玩笑話,時過多年,馬向前已經是大小伙子。自打小南營那次偶遇,馬向前從心里敬重開過拖拉機的付老師,容不得別人侮辱她。

劉強覺得孫勝才說的話太難听,不再搭理他。其他人也都散去,把孫勝才一個人丟在積雪的當街上。

劉強送走候勝等客人,回屋還沒坐穩,被楊秀華叫到門外,對他說︰「劉大哥,咱倆到風障後面,那里蔽靜,我有話跟你說。」

雪地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劉強看著楊秀華,等待她說話。楊秀華低著頭,用手抓衣服的紐扣,半晌兒,她低聲說︰「大哥,我們家要搬走了。」劉強不解地問︰「住得挺好,怎麼想搬家呢?搬到誰家?」

「不是搬到誰家,而是離開這個村子。」

劉強說︰「又有好地方了?還是想回老家?我們這挺好,還會越來越好,在這呆著吧!」

「不是我想走,而是村里不讓我們呆。」

「不會吧?村里對你們家印象不錯,再說你家符合落戶條件,村里不會攆你們。」

楊秀華說︰「你們村的落戶條件我接受不了。」

劉強問︰「你說得啥條件?」

「也不知是誰訂的花招子,想在你村落戶,就得搭進去大姑娘。」

劉強解釋︰「我們村光棍兒多,大隊訂這個政策,是為了讓劉屯的男人能夠娶上媳婦,是為村里著想,情理上沒有錯。」見楊秀華沒在意听,劉強笑了笑,對她說︰「我們村那麼多小伙子,難道你一個也看不上?別把眼眶抬得太高了。」楊秀華不再說話,用腳踢地上的雪。劉強想開導她,又不知從哪開口,只好和她一同踢雪。

楊秀華抬起臉,直盯盯地看著劉強。這個十八歲的少女,面對相識而又陌生的小伙子,臉上的羞怯一閃而過,流露出和她年齡不太相符的冷靜和堅定。她說︰「讓我嫁給馬向東,我堅決不干!」

劉強支持楊秀華的選擇,鼓勵她︰「你不想嫁就不嫁,這個事沒人能強迫。」

楊秀華說︰「馬榮給我爹過了話,如果我不同意,就把我家攆走。」劉強告訴她︰「你不要怕那些,劉屯又不是一家兩家的,上面還有大隊,又有落戶政策,蘭書記支持落戶,馬榮攆不走你們。」劉強見楊秀華眼里噙著淚,安慰她︰「別听馬榮怎樣說,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們家到這里也有幾個月了,村里人都很喜歡你,沒有人攆你們。馬榮做事粗暴,也就是一時沖撞,他不敢違抗上級。小隊長吳有金和馬向東雖然是親戚,也不至于為這事把你們趕走。我認為吳隊長這個人並不是橫不講理,有時也講情面,何況隊里又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劉奇說話也有份量。」

楊秀華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不會說吳有金的壞話,就憑有吳小蘭這層關系,你也得說他好。我早听別人說過,吳隊長那幾棒子把你打得不輕。」

要是別人說這話,保不定劉強會翻臉,而楊秀華不但沒惹急他,他還耐心解釋︰「那件事也不能說怨誰,我挨了幾棒子,只是身上痛,可吳小蘭的心更痛!已經過去了,我不希望誰再提。你信我的話,不要張羅離開劉屯,安心在這住。隊里還有很多和劉奇一樣的正直人,我也希望你能留下,大隊的蘭書記也不會同意你們家搬走。說句玩笑話,蘭書記舍不得你家的兩個漂亮姑娘。特別是那個大姑娘,人見人愛,誰舍得讓她走?」

楊秀華對劉強的贊揚並沒表現出欣喜,而是紅著臉叫聲「大哥」,然後低聲說︰「你幫我想想,我應該嫁給你們村哪個小伙?」劉強笑著說︰「這個我可不知道,你相中誰就嫁給誰唄。」

楊秀華也笑,她的聲音很小︰「你猜我心里想的是啥?」

劉強的聲音很高︰「你心里的事,自己不說出來,別人咋知道?要讓我猜的話,你是想讓你家在劉屯落上戶,你再找個好婆家。」

楊秀華悄聲責怪︰「嗓門兒就不興小點兒?得了,啥也不跟你說。」

劉強說︰「男人不像你們女孩子,藏著掖著,讓人弄不懂。我說話大嗓門兒,一輩子也難改。」

劉強覺得身後有人影,回頭一看是劉笑言,他對楊秀華說︰「咱們回屋吧,村里人嘴雜,多虧這是個瘋子,如果叫別人看到,準會說咱倆的閑話。」

楊秀華好像不在乎,平靜地說︰「我約你出來,就是不怕別人看。這個人在你身後有挺長時間了,他用棍子在雪上劃,不知干什麼?」

劉強說︰「瘋子能干啥?有點文化,在雪上寫革命口號唄。」

楊秀華和劉強進了屋,劉笑言還在雪上亂畫。

劉笑言已經很長時間沒回村,人們以為他走丟了,沒想到大雪過後,他又出現在村里。

他這次回來,收獲不小,滿滿一背兜子都是吃的,不但有大餅子,還有過年才能吃到的粘豆包。劉笑言撿只公野雞,是老黑藥死的,鑽到樹叢里,老黑沒發現。劉笑言把鮮艷的野雞用草繩捆在木棍上,挑在肩,像掃蕩中潰敗的日本兵。他穿了件黑大衣,不知是要來的還是撿來的,破舊得分不出里面兒,變了色的棉花從破布中露出來,時常被寒風吹走一塊兒。棉褲是他媽做的,還沒破,污漬粘著塵土,耐刮磨。他用破布條扎著褲角兒,防止雪往褲腿里灌。

和劉強一同伐木的年輕人也都扎褲角,他們用的是腿帶,有些還是軍用的。扎上它,便于騎馬和在雪地里滾爬。劉笑言和村里人學,沒有腿帶,他用紅紅綠綠的布條代替。劉笑言的一雙棉鞋很特別,是一雙被人棄掉的大頭鞋,早就沒了鞋的模樣。他用麻繩和細鐵絲綁在腳上,上面裹著棉花和破布,肥肥囔囔,像兩個包裹。

劉笑言進村時,正趕上孫勝才一伙人出村。劉笑言認得孫勝才,從兜子里模出一個凍硬的粘豆包送過去,被候勝推倒在雪地里。劉笑言坐在雪地上,用棍子一個接一個地畫圓圈兒,這伙城里人誰也解不開圓圈兒里的謎團,拾起掉在地上的野雞,哄笑著離開。

在村頭,劉笑言看見劉強和楊秀華站在風障後面說話,他停在劉強身後,用木棍在雪里寫字︰「東風吹,使勁吹,戰鼓擂,使勁擂,無產階級不怕誰。打倒美帝打蘇修,老大哥要把老婆丟,大鼻子女人真不錯,領到家里和我過。」字寫得潦草,不易辨認。在這些字旁邊,有幾行字寫得很工整,語言則顛三倒四。

地下白雪天上藍,

三伏時節不覺寒,

銀色面粉撒滿地,

不須農耕也豐年。

屋前冷風房後嚴,

霪雨過後行路難,

西風不吹東風起,

日頭沒落月亮圓。

太陽抹去最後的余輝,西北風驟然刮起,揚起的飛雪打在劉笑言臉上。他揮著手中的木棍,慢慢地向積雪遮蓋的家中挪動。挪動中,又把目光投向劉強的土房,說著瘋話︰

「過了一年又一年,

安穩日子別過完,

河浪過去海浪涌,

平靜過後起狂瀾。」

村子里,疾風把炊煙掃斷,剛升天的灶王爺無法停留,jieban的灶王爺匆匆來到人間。臘月二十三,是灶王爺升天的日子,劉屯的人們在送請神仙的過程中,也迎來了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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