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四十九

作者 ︰ 老工農

四十九

清河礦第一職工宿舍,是日本統治時期建成的,住的是日本人家屬。日本人投降後,改成了獨身職工宿舍。這是三層小樓圍成的四合院,工人們稱之為圈兒樓。小樓房間小,住的人也少,孫勝才就住在這里。和他同室的兩名工人上白班,房間里坐著孫勝才和前來拜訪的何守道。他倆喝著酒,桌子上有燒雞,啃得只剩骨頭。

何守道從劉屯出走後,天南海北轉了一圈兒,沒多大收獲。流落到清河市,到老鄉家住了幾天,閑著沒事干,想起找孫勝才喝酒。

孫勝才回劉屯打獵時認識了何守道,覺得這個穿戴不凡的年輕人很能耐。但是,孫勝才還是有些不服氣,認為何守道是驢糞蛋兒打滾兒——外表光滑,再打扮也是鄉下老倒子,比不上他這個響當當的城里人。

何守道初進宿舍門,孫勝才不願搭理他,看到他手里提著燒雞,孫勝才變得很熱情。孫勝才拿出保健酒票,在宿舍食堂買來酒,一人滿了一碗,連吃帶喝,話也多了起來。何守道不愧見多識廣,講的都是新鮮事,還有新鮮語言。他問孫勝才︰「搞破鞋的女人叫什麼?」

「叫野雞。」

「不對,不對。」何守道︰「你在這點上落後了,跟不上革命步伐。哪有還叫野雞的?都叫馬子。」

孫勝才糾正他︰「你說的也不見得對,燒了礦醫院的覃水蓮搞破鞋,也沒人叫她馬子。」

何守道喝了一口酒,哈哈笑兩聲,搖晃著腦袋說︰「你這個孫老弟,還是見得世面少。啥事都是有區別的,結過婚的破鞋不夠馬子的資格。」

孫勝才不愛听別人說他見識少,翻著眼皮表白︰「咱倆認識晚,不知怎樣稱呼你?我十幾歲獨自一人來到礦上,怎麼樣,這幾年沒白混吧!變成了城里人。」孫勝才有意拿「城里人」刺激何守道。他听劉佔山說過,何守道也在清河礦做過工,沒干好,被攆走,如今還是農村老倒子。

何守道根本沒在意孫勝才的話,他說︰「現在的稱呼是統一的,都叫革命同志。我看咱倆還是論哥們兒,我比你大,你叫我二哥。」何守道見孫勝才好像不懂他的意思,又強調︰「以後在外面混事,和朋友都叫二哥,不能叫大哥,你懂不懂?大哥是王八。」孫勝才還是頭一回听過這樣的大道理,覺得眼前的「二哥」的確不一般。不用說別的,這年頭誰能隨便買個燒雞吃?我孫勝才搬了好幾年石頭,連個雞脖子都吃不上,他舍得整個雞讓別人吃。

孫勝才問︰「何二哥,你說咱這把野雞叫馬子,你見沒見到真正的馬子?」

何守道端起酒,看著桌面不往嘴里倒。孫勝才感到沒有下酒菜,他裝做看不見,但又對何守道講的新鮮事兒感興趣,只好咬咬牙,到食堂買了兩盤兒菜。一盤兒是炒白菜,一盤兒是瓜片兒,沒有肉,一角二分錢一份兒。

何守道喝著酒,給孫勝才講訴有關馬子的事︰「在清河礦區住著我的一位老鄉,人厚道,我在礦里干活時,經常去他家。他有個女兒,今年也該二十歲了,長相也不錯,但我得先說明白,她可不是馬子,而是一個本本份份的正經姑娘。我說的是她家鄰居,那個女的可不尋常,是個很有名的大馬子。你看人家吃的,人家穿的,就是不一樣。咱就說給她弟弟擦,你說她用過啥?」何守道故意讓孫勝才猜,孫勝才猜不到,便說︰「在我們農村老家,都是用秫秸棍兒,城里人講究,也就是用報紙唄。」何守道喝了一大口酒,也讓孫勝才喝同樣多,見孫勝才脖子和臉都變得通紅,才告訴他︰「用嘎嘎新的五元大票子,擦完就扔了。你看人家活的,真叫痛快!」

五元大票子隨手扔掉,孫勝才覺得可惜,暗自琢磨︰「我下三天井才能掙五元錢,那得搬多少石頭?這老多錢,她說扔就扔了!我咋遇不到這種事?他媽的,她扔掉我撿回來。」

孫勝才很惋惜地說︰「這個敗家子,連錢都不當好玩意兒。」

何守道喝得已經夠了量,更是嘻皮笑臉,說話的聲音也大︰「那算啥?人家有能耐,掙錢多,你一輩子也掙不到那麼多錢。」

孫勝才喝得臉紅脖子粗,大聲爭辯︰「你也別說我,我掙不來那麼多錢,你也一樣,咱們是男人,怎能跟女的比?」

有點半醉的何守道想在孫勝才面前顯示自己的能耐,他說︰「男人怎麼了?看你本事如何,有本事,照樣吃香喝辣的。」何守道把衣服上的兜子翻個底朝天,也沒掏出嘎嘎新的五元大票子,這才感到,身上根本沒有「吃香喝辣」的錢。

何守道這次蹬車板很不順利,下了幾次手,收獲都很小。跟上一個腰鼓的,又沒敢動手,那人在清河市下了車,他也只好到老鄉家落腳。這位老鄉姓佟,養育一兒一女,兒子在六、一○瓦斯爆炸中殉難,老兩口守著女兒過日子。女兒叫佟櫻花,二十歲,她成了父母的命根子。

佟老漢年過五旬,干井下的活很吃力,只想挨到退休。他和老伴兒對女兒管得很嚴,不讓她和有惡習的女孩子接觸。佟櫻花沒考上高中,又沒有管事的親屬,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只好先呆在家里。老兩口怕閨女大了會出什麼差錯,有了讓她嫁人的想法。佟老漢在保安區當通風員,工作中接觸過孫勝才,覺得小伙子挺老實,又是單身一人,老了也是個依靠。

孫勝才到礦上時間短,劣性還沒完全暴露出來,又加上劉屯離賀家窩棚不算遠,稱得上老鄉,佟老漢便有了把閨女許配給他的想法。何守道來孫勝才這喝酒,也有保媒的意圖。

何守道酒足飯飽,向孫勝才說起佟家的事。孫勝才問︰「佟櫻花長得好看不?」

「怎麼說呢,搞對象這東西,是王八瞅綠豆,看著對眼兒就行。」

「你看她對眼兒不?」孫勝才問︰「和她家鄰居那個馬子比,誰長得漂亮?」

「當然是那個馬子了!那小妞,要個頭有個頭,要身條有身條,臉蛋粉紅,看一眼身上發麻。這麼大的礦區,也難找到這樣好看的。」

孫勝才又問︰「你咋這樣了解她?」

「我掛過她呀!」何守道說︰「你懂得啥叫掛馬子嗎?就是以前說的打野雞。社會向前發展,干啥都用新名詞。你說現在一些人怎樣稱呼自己的父親?叫老大,老家伙,也有的叫同志。」何守道見孫勝才對他的話感興趣,又說︰「如果父親是四類或者有其他問題,兒子就要進行斗爭,叫法更絕,有稱老四的,也有稱老五的,還有稱老王八犢子的。」

孫勝才覺得這些話挺時髦,省得以後再把孫廣斌叫爸爸。喊他「老大同志」,既能跟上革命形勢,也顯得氣派。他想︰「如果老大招惹是非,或者勾搭瞎爬子,我就叫他老四。」孫勝才怕稱父親「老四」會影響前途,暗自說︰「還是叫他老犢子,老犢子不時興,干脆叫他老王八犢子吧!」孫勝才試一試,冷丁叫起來不順口,又想︰「這不要緊,干啥都有個習慣過程,以前不習慣參加批斗會,覺得怪人的,現在習慣了,幾天不開這樣的會,心里怪癢的,好像缺點兒什麼。」

宿舍門被推開,何守道和孫勝才都認出是孫廣斌。何守道站起來打招呼,被孫勝才按坐在椅子上。

孫勝才像對待陌生人一樣,把父親從上到下看一遍,極不耐煩地問︰「不在農村呆著,到這來干什麼?」

孫廣斌一整天沒吃飯,饑餓把他胃腸攪得難受,此時,他最想有一塊兒熱乎乎的發糕下肚。但是,他顧不了這些,掃一眼狼藉的酒桌,把孫勝才從椅子上拽起來,大聲質問︰「我問你,憑什麼整劉宏達的黑材料?」孫勝才被問得發蒙,真的想不出什麼時候整過劉宏達,他向父親解釋︰「我和劉宏達不是一個隊,也和他沒啥來往,不知他干了啥,我怎能整他的黑材料?你準是在村里不順心,再不,就是在瞎爬子那踫了釘子,到這找我殺氣。」

「少放驢屁!」孫廣斌一肚子怒氣。要在前五年,他會給兒子兩個大耳光。如今兒子長大成人,並且有了工作,不能說打就打。孫廣斌克制自己,問孫勝才︰「說劉宏達勾結日本人,說劉宏達是保長,有這事吧?」

孫勝才想起頭些天呂希元三人對他的訊問,那時只說劉宏達救過自己,怎麼變成勾結日本人呢?他想︰「都說呂希元政治覺悟高,善于搞階級斗爭,會上綱上線,可怎麼上綱上線也不能把劉宏達上升到保長的位置,準是候勝和姓魯的做了手腳。這兩個小子為了不下井干活,專門干整人的勾當。那天還想整我,多虧我是孫勝才,會金蟬月兌殼,說了句劉宏達能降住日本人,就被他們放了。」

孫廣斌見孫勝才不吭聲,沉著臉說︰「人不能壞良心,劉宏達救了我,你才不至于被扔到亂墳崗子上喂狼,咱們報答不了人家的恩情,也不能整人家啊!」孫廣斌萬萬沒想到,兒子會這樣頂撞他︰「都是哪百年的東西了,誰還講什麼良心不良心。現在講的是階級立場和階級斗爭,講的是無限忠于,講的是尊敬領導,想法讓領導高興。人與人之間的稱呼都在變,不是同志就是敵人。劉宏達救你時我還不懂事,和我有什麼關系?也就是你這老倒子,還抱著什麼恩情不恩情的。」

「你!」孫廣斌氣得心發堵,大聲罵︰「你這個混犢子,一點兒人性都沒有,當時就該餓死你!」

听父親罵他「混犢子」,孫勝才想回罵,罵孫廣斌是「老王八犢子」。覺得挺別嘴,便說︰「餓死更好,再月兌生,省得跟你遭罪,生到干部家,我還用下井搬石頭?」

孫廣斌操起椅子砸孫勝才,被何守道攔住,趕忙調節︰「孫大叔別發火,勝才喝了酒,和你耍酒瘋,你這當爹的讓著點兒。」

椅子被何守道挪走,孫廣斌搓著手說︰「你小子良心讓狗吃了,不喝馬尿也是這個犢子樣。」他把孫勝才拽到房門口,大聲吼︰「跟我去找你們領導,我要為劉宏達澄清事實。」孫勝才掙回來,指著孫廣斌說︰「我說老爹同志,也不看看你是啥模樣,憑你這身穿戴,還想去見我的領導,也不怕丟人?」

「我不怕,農民就是這個樣,穿的髒,心里干淨!」

「行行行。」孫勝才說︰「我先向你聲明,我從來沒說過劉宏達勾結日本人,也沒說他當過保長。」

「兩個外調人員整了厚厚的材料,白紙黑字,還有紅手印,你還不承認,那手印是誰的?」

孫勝才這才明白,候勝和那個姓魯的大塊頭是故意陷害劉宏達。那天審問時,孫勝才是摁了手印,可他並沒說劉宏達的壞話。孫勝才變得很氣憤︰「我他媽去找他們,沒有的事不許他們瞎掰。」何守道拉住孫勝才,對他說︰「現在形勢這樣緊,你還敢和他們作對,不怕把自己搭進去?」孫勝才嘴上說找候勝去對證,心里犯嘀咕,讓何守道一勸,急忙打退堂鼓︰「我不願搭理那兩個不是人的東西,看我找到大領導,一定把這事說清。」

孫廣斌狠狠地瞪著兒子,催促他︰「你跟我去,告訴我誰管這件事,我去找他。」

孫勝才感覺到不讓父親去見領導,這事完不了,父親為這事來的。可是,呂希元不好惹,萬一父親惹翻他,恐怕有凶險。就在孫勝才猶豫之際,孫廣斌抓住他的膀子,急著說︰「快點兒,現在就去!」

孫勝才領父親去了呂希元的辦公室。

半路上他告訴父親︰「如果遇到我的工友,你不要說是我爹,就說是我的老鄉,和我們的領導也這樣說。」

孫廣斌沒說話,怒恨和饑餓攪和在一起,讓他非常難受。

在呂希元的辦公室里,候勝和魯衛軍向他匯報外調的事,孫廣斌的到來,讓三人都感到意外。侯、魯二人站起身,向孫廣斌包抄過去,把他擠壓在呂希元旁邊的椅子上。孫勝才被攆出,在外面等父親。

孫廣斌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毫無掩飾地向呂希元講訴了侯、魯兩人的外調過程,並強調劉宏達的歷史非常清白,既沒勾結日本人,也沒當過保長。為了救他,劉宏達是冒著生命危險。多虧那個日本人的老爹當過劉宏達的老師,劉宏達才沒被抓起來,撿回兩條人命。孫廣斌流著激動的老淚說︰「不是撿回兩條命,是三條命,如果我和劉宏達死在日本人手里,我那三個月的兒子也必死無疑,要是孫勝才污陷劉宏達勾結日本人,他還是個人嗎?」

呂希元冷靜地听著孫廣斌的陳述,長臉上自始至終看不出有啥變化。孫廣斌說完,他露出和氣的笑容,對侯、魯二人說︰「孫廣斌提供的證言很重要,我們要倍加重視。這樣吧,老孫大老遠地來一趟也不容易,路上也很勞累,你倆先把他送到教育科休息一下,明天再細談。」

候勝和魯衛軍一人抓住孫廣斌的一只胳膊,把他推出呂希元的辦公室。等在門口的孫勝才問候勝︰「你倆想干啥?」魯衛軍推開孫勝才,大聲說︰「不干啥,把他送到教育科!」

孫勝才癱坐在地。

礦教育科的前身,是日本關東軍設在清河煤礦的訓導所,是一棟東西走向的磚瓦式平房,平房的中間是走廊,走廊的兩邊各有十幾個小房間。平房南面是山,不算陡,不影響室內采光。日偽時期,平房的窗戶用紅磚封死,而且全部是鐵門。受訓導的有被俘軍人,也有青壯年勞工、國兵漏、嘴饞吃大米的普通華人,還有說話中流露出不滿,被人告發zhengzhifan。他們經過酷刑訓導後,很多鮮血淋灕的活人被扔進山下的狼狗圈。解放後,狼狗圈被拆除,平房窗戶上的紅磚被

拿掉,陽光照進走廊南面的房間。訓導所改成了教育科,成了一所中學和兩所小學的管理中心,也是對職工進行社會主義和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四清開始後,教育科暫時搬走,這棟平房讓給四清指揮部使用,把一些有歷史問題的人放在這里清醒。為了安全起見,拆除紅磚的窗戶安裝了雙層鐵柵欄,鋼筋粗,而且密。平房的大門在東面,門口相對的兩個房間是審訊室,配備了尼龍繩,鋼絲鞭等一些土制的審訊用具,牆邊還有很窄的長條板凳。

孫廣斌被推進掛著八號牌子的房間,雙號房間都在北面,他覺得很陰冷。

候勝二人把孫廣斌一個人放在八號房間清醒,又回到呂希元的辦公室。他倆剛從劉屯外調回來,還沒回家,急著等待呂希元的安排。

孫勝才在父親被帶走後,他才想起父親還沒吃飯,急忙到食堂買了兩塊兒發糕。在送往教育科的路上,他猶豫了,特別是走到教育科的大門口時,他不敢向前邁步。孫勝才知道在這里關押的沒有好人,自己往這里送飯,一定和壞人有牽連。他更怕遇到熟人,知道這里羈押著他爹,他會無臉見人。孫勝才在心里嘟囔︰「如果老大是個堂堂正正的人物也有情可原,又偏偏是個農村老倒子!」想到「老倒子」帶來的麻煩,他對父親產生怨恨︰「你這老犢子在家呆著也就算了,到這里顯擺啥?你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呢!劉宏達關你什麼事?他挨他的斗,不影響你吃喝。還說我的良心叫狗吃了,良心都長在肚子里,什麼狗能吃到?你可好,自己往籠子里鑽。也就是現在,舊社會到這里來,都得喂狼狗。讓你講良心,屁心都變成狗糞!」孫勝才越想越生氣,轉身往會走,小聲說︰「老王八犢子自作自受,活該遭罪!我先把發糕拿回去,大活人餓幾天也死不了。」但孫廣斌終歸是他的父親,孫勝才還是不放心,特意轉到呂希元的掘進隊,偷著扒門縫往里看。呂希元正在和侯勝、魯衛軍談話,表情並不凶,孫勝才放下心。

今天,呂希元心情格外舒暢,這不但源于韓青葉對他的溫存,更主要的是侯、魯二人拿回來的材料有了實質性的突破。只差當事人的手印,而孫廣斌又主動送上門兒。

有了成功喜悅的呂希元在心里歡呼︰「真是一順再順,天助我也!神驢下凡的奇夢有了靈驗,已經證明,我就是一頭所向披靡的神驢。天驢行空,前途無量,我不能停留在現在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停留在這個位置上。」呂希元越想越興奮,手拍在桌子上,哈哈大笑。笑後把驢臉拉長,怒眼圓睜,高聲喝喊︰「突審劉宏達!」

呂希元安排候勝︰「你立刻和四清指揮部取得聯系,請求他們派人到井口去抓劉宏達,同時審訊農村來的孫廣斌。」他欠欠身,笑著對二人說︰「你倆這次很辛苦,為革命事業立了功。把事情安排好了就回家休息。魯衛軍剛結婚,也該回家陪陪老婆了。」

候勝去了四清指揮部,魯衛軍留在辦公室。呂希元邊看材料邊和魯衛軍搭話︰「小魯同志,對搞外調的工作還滿意吧!」魯衛軍也說不上滿意不滿意,他想︰「這個活是比下井強,不出力,還見世面,錢也不少掙。可老婆讓你這個書記摟著,也怪喪氣的。都說天上不掉餡餅,有一得必有一失,這話讓我應驗了。」他看一眼呂希元,呂希元正在看材料,魯衛軍忍著酸楚低聲說︰「滿意,很滿意,俺非常愛干這個工作。」呂希元沒抬頭,用手拄著長臉說︰「滿意就好,滿意就好。只要你按照組織原則辦事,充分理解領導的意圖,就會把外調工作干好。」呂希元瞥一眼魯衛軍,見強壯的大個子很順服,他又表示出對下屬的關心︰「小魯啊,你還年輕,很有前途,遞份申請,組織會著重考慮的。」

听了這話,魯衛軍很感動,連說︰「我回去就寫,回去就寫,請領導看我的行動。」

呂希元說︰「做一個革命青年,必須高舉**思想偉大紅旗,樹立為革命奮斗一生的遠大理想,為了無產階級的解放事業,勇于犧牲自己的一切。還要靠近組織,遵守組織紀律,服從領導,听從指揮。對領導的指示,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魯衛軍連連點頭,只是心里有點兒堵,暗自說︰「我魯衛軍再服從你,也不該服從到讓出老婆那一步。」

雖有酸楚,魯衛軍還是裝出笑,並向呂希元表示︰「我一定服從組織調遣,堅決听從您的指揮,您讓我干啥我干啥,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願!」

呂希元抬頭看了看,長臉上滑動著陰笑,借著等侯勝的機會,他沒忘教育和開導魯衛軍︰「小伙子,決心表的不錯,行動也不錯,你嘛,以後還要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外面跑,這也是組織對你的考驗。老婆在家里,不會丟的,你不用操心。韓青葉是個很有生活能力的女孩子,能處理好各種關系,你就放心地工作吧!社會主義是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在這個歷史階段中始終存在著階級和階級斗爭,政治運動也就必不可少。像四清這樣的運動,還要搞上百次,上千次,直到實現gongchan主義。這就給我們創造了施展才華的空間,你的外調工作也會一個接一個。」

魯衛軍坐在呂希元的斜對面,不敢看呂希元的眼楮,嘴上唯唯諾諾,卻坐不穩。他盼望候勝回來,早點結束和呂希元的單獨對話。

候勝回來匯報︰「指揮部同意派人抓劉宏達,並且馬上行動。但指揮部不打算審訊孫廣斌,因為孫廣斌不是咱礦里人,怕造成後果,無法向當地黨組織交待。他們說,要審你們自己審,一定要注意政策,不能出人命。」

呂希元托著下巴想了想,又用手抹了幾下長臉,對候勝、魯衛軍說︰「這樣吧,你倆還得辛苦一下,今兒晚誰也別回家,咱仨審訊孫廣斌,我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劉宏達剛升井,還沒來得及月兌掉窯衣,就被兩個不認識的壯漢抓住胳膊,他驚慌地問︰「你倆是誰?」一個壯漢說︰「少廢話!」劉宏達掙扎著說︰「咱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你們想干什麼?」

「不用問,一會兒你就知道。」

劉宏達還想說話,被毛巾堵住嘴。他被帶到教育科的平房里,才感到事情嚴重。沒容他多想,六號房間的鐵門被壯漢用鑰匙打開,有人在他上踹一腳,說了聲︰「進去吧!」然後房門閉緊。

太陽已經落山,教育科那棟平房黑得更早,劉宏達用手在房間里模,屋里潮濕,連塊隔涼的木板也沒有。他抓著窗戶上的鋼筋低頭思考︰「自從來到礦上,多一句話都沒敢說,沒跟誰鬧過口角,也沒得罪領導,他們把我抓到這里干什麼?莫非是歷史問題?舊社會我沒干過啥,外調的也去了,他們能還我一個清白。」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傳遍整個平房,劉宏達也心驚膽戰。他知道,這是從審訊室發出的,到這里的人都得通過這道門坎。劉宏達的心一陣陣緊張,暗自嘀咕︰「可能是家里人和吳、馬兩家結了仇怨,他們在外調人員面前對我栽贓陷害。

劉宏達正琢磨陷害他的人是誰,候勝和魯衛軍打開八號房間的鐵門。他們用礦燈照了照孫廣斌,孫廣斌偎縮在牆角,連頭也沒回。兩個人關了門,找個好一點兒的房間呆下。

沒有急于提審孫廣斌,是因為兩個原因,一個是有很多重要人犯要在晚上審訊,審訊室不夠用。二則是等著呂希元,上級有指示,要求注意政策,對孫廣斌審訊的尺度不好把握,關鍵時刻需要呂希元拍板。他不來,二人還不敢離開。

快到午夜,呂希元還沒來,候勝和魯衛軍都很著急。家在咫尺,偏偏在這里遭罪,特別是魯衛軍,恨不得立刻回到韓青葉身邊。

候勝坐不住,和魯衛軍商量︰「這麼晚,我看呂書記不會來了,就是來,咱們也排不上審訊室。這里有人看著,鎖在屋里的孫廣斌逃不了。我這幾天沒休息,困的要命,想回家睡覺。」魯衛軍也不想留在這,他說︰「你都老夫老妻了,有了一大堆孩子,在哪還不混個覺睡?我在結婚那天就走了,為了革命,我也認可,今天在這沒事兒干,我也想回家。」候勝見魯衛軍摽著他,只好說︰「今天咱倆都走,呂書記不問更好,如果他問,咱倆都說沒走。」

「如果呂書記來調查,知道咱倆回家了呢?」

「這個嗎?」候勝撓撓頭,然後說︰「你願走就走,不能說我讓你走的。我有點兒急事兒,需要回家,你自己看著辦。」

候勝前腳走,魯衛軍也跟著離開,走著走著腳步沉下來,魯衛軍怕呂希元在他家睡覺。

深更半夜,貿然驚擾,呂希元不會善罷甘休,不僅追究他月兌離崗位的責任,所有問題都得拉扯到階級斗爭的綱線上,前功盡棄,韓青葉白讓睡,後面的路也不好走。

魯衛軍的心里非常矛盾,想的問題也很特別。他覺得四十多歲的呂希元除去陰毒的長臉以外,沒有嚇人的地方。他年富力強,應該比呂希元優勢。魯衛軍不反省他是權勢壓迫下的烏龜,卻數落老婆︰「你年紀輕輕,怎麼和那個一點兒人樣都沒有的老家伙睡覺?該多惡心!」但是,魯衛軍經過不斷的政治學習,又有斗爭實踐,變得很明白事理。覺得呂書記給他的好處太多,應該報答。把老婆獻出去,這種報答方式不費錢不費力,應該算貼近領導的捷徑。

他的思想意識雖然有了長足進步,但還是太心酸。不由得埋怨起呂希元︰「你呂書記讓我磕頭認爹都行,你不該睡我的老婆啊!你要摟別人的老婆我不說啥,也許他們願意,我家祖輩兒忌諱這個,要讓鄉親知道,我魯衛軍就進不了祖墳!」

想到祖墳,魯衛軍搖搖頭,心里亮堂起來︰「啥年代了,還尋思祖墳,幾次平墳,祖宗的骨頭都不知扔到哪了。新時代新思想,過去的人怕戴綠帽子,現在當王八也算時尚。听說呂書記的老婆也偷人,看人家活的,那真叫氣派。還听說西方人不在乎這種事,平民百姓主動送老婆和貴族睡覺,讓貴族整出孩子更光榮。咳!那都是地主資產階級的腐朽東西,我們無產階級不講貴族。但是,啥時都有坐轎和抬轎的,貴族不貴族,只是個稱呼,領導和小百姓就是不一樣。呂希元是領導,老婆讓他睡了不磕磣。

魯衛軍的思想反反復復,往家走的腳步也進進退退。

滿天星斗,一輪明月被圍在當中,沒有風,只有靜,世間萬物都在沉睡,看不見板房區有一個強壯的男人在徘徊。

魯衛軍回到家門口,悄悄地躲到門邊,一只眼從門縫往里看。屋里沒有光亮,他又轉到房後。窗戶上的布簾拉得很嚴,看不到屋里,也听不到屋里的聲音。魯衛軍轉回房前,想叩門,又收手,不是怕驚嚇老婆,而是怕得罪呂希元。他在門口站了半個鐘頭,半個鐘頭中,他想出一個計謀。

這個計謀實施起來很容易,魯衛軍躲在別人家牆根兒,用磚頭扔過去砸自己的家門。

屋里亮了燈,韓青葉戰戰驚驚地問︰「誰呀?」魯衛軍確信呂希元不在屋里,他才大聲說︰「是俺,魯衛軍,火車晚點,才到家。」

韓青葉開門把魯衛軍迎進屋里,魯衛軍抱起她扔到炕上,然後又從炕上抱起。此時,魯衛軍既有摟著老婆的興奮,也有對呂希元的感激之情,心里一陣懺悔︰「剛才還認為呂希元在這里睡覺,事實上呂書記沒在這里,真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量。呂書記答應培養和提拔我,我還以為他有利可圖,這種思想是錯誤的,極其危險,一定盡早改正,必須正確對待呂書記的關懷。」想到這,魯衛軍擔心起呂希元︰「呂書記今晚不知去干啥,也不知離了婚的覃水蓮還能不能和他睡覺。」

呂希元沒去和韓青葉苟合,一方面是顧忌隨時都可能闖進家的魯衛軍,另方面出于對魯衛軍的「關懷」。魯衛軍舍下新婚妻子出去外調,已經凱旋歸來,應該讓小兩口親熱親熱。最主要原因,是覃水蓮的事,呂希元去給領導送禮。

四清開始後,富農出身的覃水蓮也要受到清查,呂希元雖然和覃水蓮離了婚,但終歸在一起生活過那麼長的時間。呂希元對政治斗爭不但敏感而且謹慎,憑著他高超的政治才能,又擅用經濟手段,向上打點,有重要領導出面說話,把他洗刷得一干二淨。而怎樣處置覃水蓮,他覺得無關緊要。

第二天上午,呂希元三人審訊孫廣斌。孫廣斌堅持劉宏達沒當過保長,說什麼也不在外調材料上摁手印。魯衛軍打算強制讓他摁,孫廣斌說摁了手印,他也不承認,還要在清河礦的大門口喊冤屈。氣得魯衛軍要給他上刑具,呂希元搖搖頭,又把他推回八號房間。

不知是呂希元發揚了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還是怕餓死孫廣斌不好向上級交待,他讓孫勝才往八號房間送發糕。孫勝才有些不情願,用討好的臉色對呂希元說︰「老王八犢子不是我的親爹,他跟您作對,就是跟組織作對,餓他幾天更好。」呂希元斜了斜孫勝才,冷笑著說︰「讓你給他送飯是革命工作,你不用講價錢,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的親爹,他跟革命組織作對,你也好不了!」

孫勝才把一塊兒發糕扔給孫廣斌,小聲埋怨︰「吃飽撐的,沒事找事!自己遭罪,還得叫我吃掛落,明天給你上繩,你就得尿褲子。」

太陽又一次西下,教育科這棟平房又變得陰森可怕。六號房間被打開,劉宏達被推進審訊室。剛進門,一條尼龍繩搭在他的脖子上,然後在胳膊上繞兩圈兒,繩子把胳膊拽到後背,雙手被綁住。有人在他腿腕上踹一腳,劉宏達跪倒在地。

這是劉宏達第二次被提審,審訊他的三個人都是經驗豐富的專職「運動員」。

坐在桌子後面記錄的那個人四十來歲,細高個,脖子長,腦袋小,上窄下寬,兩只小圓眼離得很近,把鼻子上端都擠到下端,上嘴唇肥大,把紅鼻頭牢牢地擎住。他姓陸,叫陸長河,人們叫白了,都叫他陸長脖。

站在劉宏達兩邊的是兩個壯漢,個頭都是一米八左右,特別粗壯。兩人模樣相似,都有雙外突的大眼楮,滿口黃牙,有幾棵尖牙露出嘴外。兩人的臉盤都很肥大,惱怒時臉上的肌肉會抖動。人們用他倆臉上的顏色來區分,赤紅臉的叫齊運生,蒼白臉的叫江東昌。

陸長河尖著嗓子問︰「劉宏達,你和日本人是怎樣勾結的,害過多少中國人?」

劉宏達兩天沒吃飯,又受了痛苦折磨,身上酸軟,有氣無力,嗓音沙啞︰「我沒和日本人勾結,也沒害過中國人。」

陸長河的聲音變得更加尖細︰「緊繩!」

齊運生踢倒劉宏達,把尼龍繩緊了緊。尼龍繩勒進肉里,疼得劉宏達身子顫抖,冒著虛汗。他被齊運生拉起,摁跪在原來的地方。

劉宏達穿的是破破爛爛的窯衣,齊運生嫌手髒,在旁邊的窄凳上蹭了蹭。

陸長河問︰「劉宏達,你當過偽保長,承認不承認?」

「不承認!」劉宏達說得非常干脆︰「我沒當過保長。」

陸長河的鼻子歪向江東昌,目光落在江東昌手里的鋼絲鞭上。

「啪!啪!啪……」

劉宏達連挨六鞭。

江東昌打得狠,劉宏達的窯衣被鋼絲鞭撕開,背上的皮被抽破,鮮血往下流。他搐動幾下,咬緊牙,沒有倒下去。

陸長河站起身,指著劉宏達說︰「老小子,有挺勁兒,連他媽哼都不哼。今天咱就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這條板凳硬?」他「嘿兒嘿兒」笑兩聲,發出尖叫︰「給劉宏達松綁,放在板凳上讓他享受享受!」

劉宏達被橫放在板凳上,肚子被支撐,臉和腳著地,江東昌踩著他的頭。

陸長河坐回桌前,攤好紙,拿起筆,對劉宏達說︰「該交待了吧!你們這些反動家伙,不給點兒小灶吃就不知道饑飽。說吧,你勾結的日本人叫什麼名字?」

劉宏達不吭聲,氣喘得很粗。

江東昌的腳用力往下踩。

陸長河說︰「你不要存有僥幸心理,無產階級專政的法網不會漏掉一個階級敵人,你不交待,死路一條!」

劉宏達仍然不吭聲。

「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要你承認,在這些材料上摁手印,我們就放你。以後你就經常挨斗了。不過那是例行公事,只要態度好,就不會遭罪。」

劉宏達還是不吭聲,呼氣短促,吸氣無力。

陸長河翻了臉,把手中的材料狠狠地摔在桌子上,隨即,齊運生張開大手,抓住劉宏達的一綹頭發,一用力,連頭皮揪了下來。巨痛中,劉宏達昏死過去。但他的心靈仍在委屈地呼喊︰「我沒當過保長,也沒勾結過日本人,我冤枉,我真的冤枉啊!我沒和任何人結下冤仇,你們為啥這樣對待我,還有人性嗎?」

冷水把劉宏達澆醒後,他被推進六號房間。傷痕累累的劉宏達用雙手抓著窗上的鋼筋,堅持不讓自己癱下去,他覺得癱下去會永遠站不起來。他想到自己會死掉,死掉就不用遭罪了,也許陰間會公平,也許陰間有公法,到陰間和陷害人去打官司。但是,他必須活下去,有一線希望也要活!只有活著,才能抗爭,才有可能洗刷掉反革命罪名,也只有活著,孩子們才能少受牽連。

劉宏達從窗台上模起一塊兒發糕,這是發給他一天的伙食。劉宏達吃不下,現在,他強迫自己往下咽。他挨著窗台偎,思考著是誰這樣陰損,是誰給他強加莫須有的罪名。

知道他救孫廣斌的人不多,他要在這些人中找到答案。

「孫廣斌不會害我,他兒子孫勝才也不會害我,他們爺倆的命是我救的,世上沒有恩將仇報的道理。黃嶺的蘭正听孫廣斌說過這件事,他是大隊書記,說話有份量,跟板上釘釘差不多,他說我是保長,我就是反革命,已經定性的事,四清工作組也用不著這樣審我。再者說,蘭正不是背後下黑手的人。馬榮、馬向勇不知道救孫廣斌的實情,即使編出勾結日本人的事情,外調人員也不會采信。

是吳有金!以前我沒把這個山東棒子當外人,還把他家小蘭當閨女看,沒想到這小子翻臉不認人,我老婆的腳就是他踢瘸的。」

劉宏達回憶出救孫廣斌那段往事︰「打交道的那個日本人叫田中冬人,看我和他父親是師生的情面上,我才沒被抓走。當時,侵略者走向窮途,田中放回孫廣斌也算給自己留條活路。他許諾我當什麼長,只不過說說而已,卻成了仇人陷害我的依據。」劉宏達想︰「清楚這件事的只有鄉長,可鄉長在解放前就吃了槍子兒。劉曉明知道一些,但無產階級革命者不會相信反革命分子的話。準是吳有金捕風捉影,把救孫廣斌的事上升到勾結日本人,編造出保長的帽子扣在我的頭上。這個當過土匪的家伙,以前還挺剛直,現在學會了編瞎話。他看劉強不順眼,先從我下手,然後再去整他。」

劉宏達頭上的血流了一臉,他顧不得擦,也不想擦,他忘了身上的巨痛,卻可憐起兒子︰「劉強這孩子命真苦,受我連累,失了學,起小就挑著整個家,感情上也不隨願。要說吳小蘭這孩子是不錯,可她的那個爹不是東西啊!他和馬家把咱們往死里整,這是坑害幾代人的深仇!

放棄吳小蘭吧,放棄她!不要對吳家抱有幻想,記住和吳家的仇恨!」

劉宏達認定是吳有金在外調中做了手腳。本想淡出矛盾的吳有金再一次卷進仇恨的激流之中,吳小蘭用犧牲愛情換得兩家和解的願望化為泡影。

劉宏達受審,八號房間的孫廣斌並不知道。這個純樸的農民,把問題想得很簡單,認為他這次來,可以幫劉宏達洗清冤屈,盡管自己遭了很多罪,心里覺得踏實。呂希元審他時,故意拿出刑具讓他看,孫廣斌沒害怕,他認為自己不受刑,劉宏達就一定受刑,替恩人受刑也是人性的體現。不管怎樣審他,他都是一句話︰「劉宏達沒勾結日本人,也不是保長。」魯衛軍幾次想用刑,都被呂希元制止。上級有指示,不許把孫廣斌弄死,萬一有差錯,這個責任負不起。

八號房間又一次被打開,被折磨筋疲力盡的孫廣斌已經適應了反反復復的提審。他故意挺起胸,頭也昂著。

來人不是呂希元三人,一個長著醬塊子腦袋的長脖人尖聲告訴他︰「孫廣斌,你們大隊來人抓你,滾回去受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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