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夜間,下了一場透雨,甘霖滋潤這塊肥沃的土地,到處充滿生機。
南甸子上的草已經齊膝,放眼望去,像一片綠毯。冬天平過的柳樹,枝芽長成柳條,比人高。一叢叢,一行行,一片片,綠色點綴綠色。青年林里,生機盎然,各種小鳥在里面做巢,它們唧唧喳喳,呼喚同伴。野雞悠閑,把蛋隨便地丟在樹下,野兔散懶,不願舍棄已經暴露的窩巢。一對群野鴨從青年林上空飛過,它們嫌這里吵鬧,把繁育後代的地點選擇在甸子上的柳叢之下。
太陽像火球,慢慢地吸干露珠,短暫的涼爽過後,大地被烘烤得熱氣騰騰,一股熱風吹過大柳樹,搖晃的樹枝掉下一片水滴。
劉強一個人來到大柳樹下,用鋸片撥開雜草。一條蛇從他腳下爬過,扭動著身子,爬向孤墳。孤墳被人填過土,新生的小草長得不算茂密。墳上的洞是新倒的,黃鼠狼還在里面生活。洞口對著大柳樹,陰森森地冒著冷氣,讓人看了,生出一種涼颼颼的恐懼。樹根處也有洞,小碗口粗,洞口有爪印。劉強用鋸片拍打樹干,意在嚇跑洞中的小動物,認定樹洞是空的,便蹲,把大柳樹四周清理干淨,為伐樹做準備。大樹有兩摟粗,必須用長鋸片,這樣長的鋸片,一個人無法操作。劉強站直身子往村里張望,希望有人幫他一把。
校舍已經建成,門窗都裝好,只差桌凳和黑板。蘭正要求立刻招收新生,新學期必須按時開課。五十多套桌椅板凳沒做成,木材還沒有著落。現在伐樹,還要破成板,晾干,時間很緊。
甸子上可用的柳樹已經不多,有人又把目光投向青年林。青年林里楊樹多,長得直,破板鑿卯都容易。劉奇不同意這樣做,他說青年林的主要作用是防沙,存在的意義不次于建學校。
劉強提出伐掉大柳樹,這樣一個簡單而又平常的意見卻引起不小的風波。
孬老爺是村里資歷最老的人,對大柳樹非常敬畏,也對大柳樹旁的淹死鬼墳墓特別敏感。他把劉倉叫到跟前,非常鄭重地囑咐︰「現時下來說,在家孝父母,在外敬領導,老吳說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 的。干別的爹不管,你可不能去踫大柳樹。」他還說︰「早年還沒有你媽的時候,就有了大柳樹,你媽嫁過來那年,大柳樹就遭雷劈,喀嚓一聲,大柳樹晃得忽悠忽悠的,沒有事。那是第二次遭雷劈,眼巴前兒這次你該記得吧!大火球忽閃忽閃的,大柳樹又沒死,那是有神靈。現時下來說,什麼事不可強信,也不可不信。劉強就是不信這不信那,遭難吧!村里有人和他作對,大地方的人也想搬弄他,不光他不順當,全家人都倒霉。現時下來說,一個人有勢力,家門檻踩得錚亮錚亮的,一個人惹是非,連起來一串兒一串兒的。舉家過日子,就圖個平安,別逞強好勝,小日子才能過得穩穩當當的。」
賈半仙訓斥孫二牛︰「我看你快成劉強的跟屁蟲了,年輕人蓋學校,你也跟著摻和,建學校對咱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咱有望娶媳婦還得等幾年,孩子上學,說不定到哪個猴年馬月。」她先是命令孫二牛︰「絕對不許砍伐大柳樹。」然後又嚇唬他︰「知道不?大柳樹下住著黃仙,厲害呢!見到男人它變成姑娘,見了女的它變成小伙,專灌**藥。如果得罪它,你自己遭殃先不說,還得折騰你老婆,攪得你妻離子散。」賈半仙一提到神鬼就精神十足︰「劉強是不是鬧了一場大病?那就是得罪了大仙兒。虧得小伙子正氣剛強骨頭硬,要是你,早該見閻王了!劉強鬧病那陣子,有老仙兒告訴我,說劉強命運多桀。我當時沒明白,只說他胃疼吃不下飯,沒有氣喘。老仙兒對我笑,說我以後會明白。其實神仙的話不必全懂,只有領悟。我悟到了,劉強照這樣折騰下去,不但費力不討好,不定啥災又會落到頭上。」
孫二牛從來不頂撞老婆,對他來說,賈半仙的話就是聖旨。
大胖子願意和劉強去伐大柳樹,抗不住他爹的阻攔。liuwensheng說︰「你和劉強在一起干什麼我都不反對,就是不能和他一起去伐樹。我知道你們這幫年輕人干得是好事,為村里造福,可咱不能和別人比,咱們的腰桿兒沒別人硬。漲成份那陣子,我沒少彎腰低頭,你們也沒少受氣。咱們連人都得罪不起,還敢得罪神仙?」liuwensheng知道大胖子和劉強關系很好,他又說︰「你不用擔心劉強,沒人幫他伐,他自己拉不開鋸,也得放棄。你們再想別的方法,都不去捅臊窩,咱劉屯還能太平幾天。」
馬向東本來就反對建學校,根本不可能去伐大柳樹,但他願意劉強去伐,希望劉強出事。他四處宣揚︰「劉強也就會吹牛皮,唬得女人團團轉,他敢去伐大柳樹,再借他幾個膽兒!」
吳殿發在建校中表現不錯,也舍得出力,但是,讓他去伐大柳樹,溜得比誰都遠。
還有一些人隨大溜,都知道大柳樹邪性,沒人願去冒這個險。
太陽慢慢地升到頭頂,把樹影從孤墳上收到樹下。同火辣辣的太陽地兒相比,樹下顯得涼爽。劉強端起鋸,蹲鋸了幾下,鋸板打彎,無法鋸進去。他變得急躁,站起身,用手擼掉臉上的汗,又把流進眼里的汗水往外揉。
一群烏鴉在頭上「啊啊」地叫個不停,讓人在悶熱中生出淒涼。劉強往路上看,有兩個人從村里走來,他心里一陣激動,認為來了幫手。
兩人從大柳樹旁走過去,劉強看出不是本村人。這兩個人一個高大健壯,一個矮小干瘦,說著話,听不清說什麼,看得出兩人挺高興,就像完成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歷史使命。
烏鴉不喜見這兩個人,它們從村口跟來,用叫聲驅趕。驀地,劉強的頭發全部豎起,不祥和恐怖同時襲來。他定定神,目光緊隨兩人的背影,心情非常沉重。
從幾次外調中,劉強清楚這兩人來劉屯的目的,為了把父親打成反革命而不辭勞苦。從他倆開心的樣子看,目的已經達到。劉強在心里問︰「人,為什麼以坑害他人為樂趣?這二人的一時的開心,換來的是他人的災難,甚至以生命為代價!人,為什麼以巴結領導做為生存的手段?都說適者生存,難道就沒有別的生存途徑嗎?為了討得領導高興,像瘋狗一樣咬人,該有多少無辜遭受災難!」
看著父親蒙難,劉強無能無力,他不能攔住這兩個人,也攔不住這兩人。不得不思考是誰給外調人員提供的黑材料,也很自然地把目標指向吳、馬兩家。
然而,候勝和魯衛軍這次外調根本沒有接觸到吳、馬兩家的任何人。吳有金履行著對吳小蘭的承諾,盡量避開和劉強的矛盾,更不願看到劉宏達被無端陷害。
小南河靜靜地流淌,像鏡面一樣倒映河邊的垂柳,一群快魚從水面上箭一般地擦過,把水面劃出道道裂口。候勝和魯衛軍坐在河邊的土楞子上,已經月兌了鞋,還要在河邊歇一會。
魯衛軍仰著身,曬著太陽說︰「這個地方挺不錯,真想多呆幾天,只可惜呀,吃不到以前那種文化米干飯嘍!」候勝仍然保持高度的政治覺悟,他說︰「我們的任務是來外調,把劉宏達問題搞定性了,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干革命不能講吃穿,當初李淑芝給我們的好吃好喝,都是糖衣裹著的炮彈,是想拉攏腐蝕無產階級革命者。多虧我倆覺悟高,才沒中她的陰謀詭計,終于把偽保長落實在劉宏達的頭上,回去交差,等著呂書記給他戴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吧!」
候勝笑,魯衛軍笑,侯勝笑得疲倦,魯衛軍笑得酸楚,兩人笑臉上露出猙獰。樹上的鳥兒被驚飛,河里的魚往深處躲藏。
魯衛軍從兜里拿出檔案袋,捧在手里覺得很沉重。為了拿到劉宏達當保長的證言,他跑了四次。有過新鮮大餅子的香甜,也有過吃馬料的苦楚,有過不下井干活、到農村溜達的那種愜意,也有過看到小媳婦沒過門、就被呂希元奸婬的心酸。現在,他心里很不平靜,就像打碎了五味壇子,不同滋味都刺激他的神經。他想︰「費了很大勁兒,又犧牲很多東西,終于把劉宏達搞成反革命,也能看到呂書記開心的笑,還會受到表揚。那麼下一步干什麼?如果再回去下井,年輕的韓青葉就白讓老家伙佔便宜了。」魯衛軍希望呂希元多發現幾個劉宏達這樣的人,可呂書記還沒有確定目標。
魯衛軍眼里噙著淚,是成功的喜悅,也是難以言喻的悲痛。
候勝把濕土攥成團兒,拋進河里,水面漣漪重疊。他輕松地伸伸胳膊,笑著說︰「劉屯這個村子不大,矛盾真不小,看得出,吳有金這個隊長和劉宏達一家就別著勁。不知他怎想的,把那些多嘴的人都打發了,找來個吞吞吐吐的老家伙,哪知道讓你魯衛軍連蒙帶嚇,乖乖地摁了手印。劉宏達能抗刑,死也不認賬,看他這關怎麼過?」
魯衛軍坐起身,由于身子重,和土楞子一起往下滑,要不是拽住柳樹枝,就會掉進河里。他更正候勝的話︰「那不是連蒙帶嚇,那是革命手段,這些都是跟呂書記學的。」
候勝伸出手,抓住魯衛軍的胳膊,把他拉回原來的地方。和魯衛軍相比,候勝顯得單薄,但他突然可憐起這個年輕的壯漢。
呂希元和韓青葉的齷齪,候勝已有所聞。開始,他覺得魯衛軍願意用老婆做交易,後來,看出魯衛軍也是出于不得已。呂希元有權有勢,魯衛軍反抗不了,只得認!要想擺月兌呂希元,除非小娘們兒反咬一口。韓青葉也不傻,她會權衡利弊,魯衛軍的綠帽子還要長期戴下去。
魯衛軍把一塊兒土扔進水里,試試水情,雖然水溜不大,他們也怕掉到窩子里。兩人站起身,樹上的烏鴉又叫了起來。一只老鷹在天空盤旋,烏鴉都藏身在樹叢里。
老鷹的影子罩在大柳樹上,驚飛樹上的一群小鳥,它們拍打著翅膀四處逃竄,有的還落在鋸片上。劉強月兌掉上衣,拿在手里揮動,意在驅趕老鷹。
一個姑娘向大柳樹走來。
「吳小蘭!」劉強一陣驚喜,跳起身大喊。但清醒的理智告訴他,吳小蘭已經進城了!
姑娘越來越近,看清是楊秀華,劉強感到意外,大聲問︰「誰讓你來的?」
楊秀華笑笑︰「我自己想來。」
「你來干啥?」
「幫你干活。」
劉強覺得楊秀華的話可笑,心想︰「鋸伐這樣的大樹,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干起來都非常吃力,沒听說有女人干過這種活。」他對楊秀華說︰「伐樹不是繡花,也不是編葦席,小姑娘不但干不了,而且礙事。按通常的規矩,砍樹時,不許女人靠前。」
楊秀華靠在樹干上,目視劉強,含著笑。
劉強用手彈鋸片,草屑在鋸片上跳動,他擺著手攆楊秀華︰「回去吧,別讓你娘惦記。」
楊秀華把劉強看了半天兒,輕聲說︰「有的女人就伐過樹。」
「誰?」
「吳小蘭。」
她的話像錘子一樣砸著劉強的心,劉強的臉變得很難看。
楊秀華本想用這話刺激劉強,沒想到對劉強傷害這樣深,趕忙解釋︰「別看我比吳小蘭瘦點兒,力氣不比她小,她能干什麼,我也能干什麼。」
劉強問︰「你怎麼知道吳小蘭伐過樹?」
「听別人說的,你倆一起去了林場。」
劉強心潮翻涌,腦海里浮現出在大興安嶺的幕幕畫面。那里雖然艱苦,甚至吃不飽飯,但他和吳小蘭如同自由的小鳥,在廣闊的原始森林里飛著、跳著、歡叫著。他多麼希望再回到從前,再回到林場。
林場人耿直,耿直得有些野蠻,容不得半點兒花腔和虛偽。那里人善良,善良得有些愚蠢,對別人的愛也倍加珍重。他們粗魯,粗魯得有些天真,相互間常有歡鬧,甚至大聲罵娘,大打出手,但他們不會把利劍刺向工友的心靈。伙計們知道劉強帶來一個美麗溫和的小妹妹,這個妹妹有文化,通情達理,他們喜歡她,把她當親妹妹看待。和吳小蘭離開時,他們真情相留,相送時給他倆帶足返程的食物。可是,親人的苦難、村莊的舊顏讓這對青年留了下來。經過和全村人的共同努力,家鄉在一天天變好,可苦難並沒有減少。本想兩個人共同承擔,心上的人失去了,失去得那麼突然,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
劉強眼里含著淚,用鋸片刮著樹皮。楊秀華掏出手絹遞過去,半開玩笑地說︰「男人有淚不輕彈,流淚不是男子漢。」劉強接過手絹,連她的手都抓進大手里。
楊秀華盯住劉強的一雙淚眼。
淚花中,劉強把她看成了吳小蘭,展開雙臂要擁抱。瞬間,劉強感到自己認知上出了錯誤。用兩手抓住楊秀華的雙手腕,把她扶坐在樹根上。
劉強問楊秀華︰「村里都知道這事嗎?」
楊秀華搖搖頭,悄聲說︰「反正我知道。」
劉強說︰「吳小蘭是跟我去了大興安嶺林場,可她在食堂做飯,到山上砍樹的都是男人。」
楊秀華想站起身,扶著劉強的肩,用商量的語氣說︰「我幫你帶鋸還不行嗎?在關里,女人嘛都干,我頂個男勞力。」
劉強往回攆她︰「快回家吧,荒甸子里太背,讓村里人知道你和男人在一起,準會有閑話。」
「我不怕!」楊秀華目光堅定,語音干脆︰「跟我信得過的男人在一起,什麼也不怕!別人不怕爛嘴,讓他們管夠說。」楊秀華的目光從劉強臉上移向鋸片,她拽過去,把鋸把遞給劉強。劉強輕輕推開她,和氣地說︰「你來的時間短,不了
解村里的情況,一些閑話會把你壓得喘不上氣。你在我們村里也該找婆家了。有了閑話,小伙子用白眼兒翻你,會誤了你的終身大事。」
想不到楊秀華會說出這樣的話︰「閑話越多越好,說得越難听越好,只要你不嫌就行。我希望別人說咱倆鑽草垛,省得再有人打我的算盤。」
劉強驚愕地看著楊秀華,楊秀華嫣然一笑,順過鋸,一頭交給劉強,自己用雙手握著另一頭。
鋸齒進到木頭里,楊秀華拽得非常吃力。為了讓她省點勁兒,劉強盡力往回推。楊秀華拉著鋸,輕輕哼起剛剛學會的東北小調︰「拉大鋸,扯大鋸,姥家門口唱大戲,小外甥也要去。敲鑼了,打鼓了,台上男女起舞了……」劉強只顧拉鋸,沒理會她唱得對錯。
楊秀華又唱起了家鄉歌曲︰
「我家門前那條河,
平平靜靜像支歌,
垂柳輕搖甩秀發,
羞笑少女水中臥。
我家門前那條河,
平平靜靜像訴說,
蒲絮飛時魚蝦鬧,
葦花叢中喚情哥。
清清小河水呀,
融進我心窩。」
這支歌,曲調優美,楊秀華唱得很動听,拉鋸的速度也降了下來。突然,楊秀華松了手,劉強看到,她滿手的血泡被磨破,血從指間往下滴。劉強用手絹給她擦,包扎中,劉強胳膊肘踫到她的胸上,楊秀華輕輕地「啊」一聲,用手背護住被踫的地方。劉強的目光投過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
由于出的汗太多,楊秀華濕透的襯衣緊緊地貼在身上,胸脯凸起,輪廓清晰。劉強感到,她不再是一個單純爽快的小姑娘,而是一個美麗熱情的成熟女子。劉強放開她的手,深情地說︰「別逞強了,這不是女孩子能干的活,回家好好包扎,千萬別感染。」
楊秀華疼得直吸涼氣,兩只手顫抖,放在劉強手心里,這樣會減輕一些疼痛。兩人面對面,楊秀華火辣辣地看著劉強。劉強從她的眼楮里感到不正常,推開她的手,避開目光,督促她趕快回家。
楊秀華不想走,自己在樹根上坐下,執拗地對劉強說︰「我這個人天生皮實,不會感染的。」
劉強自己拉鋸,往回推,鋸片打彎,操作不了。他把鋸片從樹上掰下來,摔在地上,圍著大樹轉,然後靠在樹干上。
楊秀華勸他︰「別著急,等我手上的疼痛輕一些,咱倆再鋸。」
劉強態度變得生硬︰「你立刻回村!」
楊秀華不吭聲。
劉強看著大樹發呆。
鋸不了樹,就沒有木料,到時就開不了學,又有一些孩子不能到學校上課,有的會永遠失去讀書的機會。困境中的劉強怨憤地思考︰「想不到為村里辦個好事會這樣艱難!有人說這里的孤墳常鬧鬼,有人說大柳樹有邪氣,有這種迷信思想可以理解,誰都怕招來災禍。可人們也該想一想,勾心斗角,栽贓陷害,扭曲人性,泯滅良心,還不是同樣引來災禍嗎?為什麼不怕?七尺男兒,都喊著忠于領袖、忠于人民,都喊著為革命敢上刀山下火海,動真格的還不如一位少女,可她必定柔弱。劉強對楊秀華說︰「不是我非要攆你,你也試巴了,女人干不了這種活,只能添亂。」
「劉強哥。」楊秀華聲音很輕︰「陪你呆一會還不行嗎?」
「唉!」劉強跌坐在樹根上,瞅著鋸片說︰「想不到村里人這樣迷信。」
楊秀華沒听懂劉強的話,瞪大眼楮看著他。
劉強說︰「听我講講大柳樹的故事,听完,你就該走了。」他講︰「這里原來是一片亂墳崗子,夏天,蒿草沒人,不小心就會踩到死孩子,因為恐怖,飛鳥都不願落到這里。這棵大柳樹就在亂墳崗子的邊上,長得非常茂盛,可是,沒人敢在下面乘涼。它的旁邊是通往小南河的毛道,夜間沒人敢走,就在東面開闢出一條新道,村里人就把這條毛道叫舊道。听孬老爺講,他經過第一次雷劈大柳樹,聲音之大,村里的土房都跟著顫抖,大柳樹被攔腰切斷。可也神奇,當年就從樹樁上長出新枝,新枝長得快,幾年功夫又變成大樹,村里人就堅信大柳樹有神靈。前些年大柳樹又遭雷劈,那是第三次了。之前,有個不明身份的人在小南河淹死,被埋在這。那一年,劉屯的災難不斷,二倔子屈死。那一年,劉屯矛盾重重,錯綜復雜。那一年,村里有人見到這里有魔鬼,說法不一,魔鬼的樣子也千奇百怪。
後來,村里的年輕人把亂墳崗子平掉了,栽上了樹,就成了現在的青年林。在平墳和植樹的過程中,有一個人的作用很大,她就是吳小蘭。」
提到吳小蘭,劉強眼里有了淚,楊秀華沒有提醒他,看他能把淚水噙多久。
劉強繼續講︰「那時候,吳小蘭還是個中學生,已經做好回鄉建設的打算。她和青年們勾畫著家鄉的藍圖,也憧憬美好的未來。吳小蘭很有號召力,村里的小青年兒都被她帶動起來,那種場面,真是熱火朝天。現在,青年林里的樹成材了,吳小蘭也走了,去她不願去的地方。我想,她的心不會走,任何屏障也擋不住她對家鄉的熱愛!」
劉強掉下幾滴淚,這是楊秀華第一次看到,淚水掉在樹根上,她的心被砸得隱隱作痛。
劉強往下講︰「平墳時,周雲書記特意囑咐,不要惹大柳樹,不要平掉淹死鬼的墳。什麼原因,周雲不說,至今是個謎。」劉強見楊秀華听得挺入神,一點兒害怕的樣子也沒有,他又說︰「咱不說遠的,現在村里就有人說這里鬧鬼,賈半仙親眼看見有小鬼兒在墳上跳舞,她還看見二倔子和淹死鬼打架。」劉強偷看楊秀華,楊秀華露出驚恐,情不自禁地往劉強身上靠。劉強指著孤墳上的洞讓她看︰「老黑就看到過,洞里有小妖精,張牙舞爪,口吐迷霧。老黑是有名的黑大膽兒,從那以後再不敢來這。」
楊秀華真的很害怕,把頭伸進劉強的懷里,兩只手死死地抓著他。
劉強把楊秀華扶到舊道上,對她說︰「快回家吧!我看著你,出了這塊兒地方,你就不用害怕了。」
楊秀華瞪著劉強說︰「你不用嚇我,我就是不走。」
「你看看你的手,還能干什麼?你在這根本沒用。」
「和你做個伴兒,省得你害怕。」
「我不怕,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楊秀華說︰「你不怕,我也不怕。」
劉強領著楊秀華回到大柳樹下,無可奈何地說︰「真拿你沒辦法。」
快到中午,天氣愈發炎熱,劉強模著燙手的鋸片,心情非常焦躁,嘟囔著︰「來個沒用的,要是來個壯男人該多好啊!」
楊秀華沖他笑,不吭聲。等到劉強坐立不安,她說︰「你自己干不了,著急也沒用,趁著大樹沒伐倒,還可以在樹陰下乘涼,正好甸子上沒人,咱倆多坐一會兒。」
劉強沒心思在這閑坐,斜過頭看了楊秀華幾眼。楊秀華裝作不在意,故意背過身。劉強端起鋸片,想把它扛回去,鋸片沉,來回拿不方便,無奈,只好坐在樹下等人。
楊秀華看到劉強瞎忙活,心里笑,沒表現出來。劉強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側身坐著。
太陽像升起的火爐,把大地烤的焦熱,沒有什麼生命喜歡在這個時候活動,只有曬爆的草籽發出「劈啪」聲。劉強沉不住氣,對楊秀華說︰「你在這悶著干啥,快回家吃飯吧!」
楊秀華靠近劉強,輕聲說︰「給你講講我的家鄉故事,咱們解解悶兒。」
劉強沒心听,便說︰「你剛才唱的歌挺好听,跟誰學的?講講這些吧!」
「那也得從家鄉說起。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有多遠,我也說不準。家鄉沒有路,連條小路也沒有,無邊無沿的鹽堿地,到處都是蘆葦,河渠交錯,有的通往大澱,有的通往鄉鎮。家家有小船,小船是生產工具,也是交通工具。夏天,水足魚豐,小船蕩漾河上,河兩邊是垂柳,被茂密的蘆葦包圍著。天上飛著水鳥,魚兒在水中跳躍,踫到巧,還有紅鯉魚跳進小船艙。男人們可以到大澱里捕魚,也可以劃船到鎮上去賣,換回細米和細布,給女人們做花衣裳。女人們則很少出門兒,有的人一輩子也去不了鎮上。女孩子更是被大人管在家里,只能編席織魚網,想玩耍,就到小河里撈菱角。村里的小姐妹,喜歡合伙洗澡,大家光著身子,拍打清澈的河水,捋著垂到河面的柳條,撫著自己的秀發,哼唱動听的漁歌,做著出嫁前的醉夢。家鄉女孩子出嫁早,一般不超過十六歲。大人說,女孩子大了會惹亂,早嫁出去早省心,少供幾年飯,早拿到彩禮錢。我們村子小,沒有小學校,二十里以外的大莊有學校,女孩子去不了。村里女人沒有一個識字的,外面的世界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永遠做不完的夢。你們這好,女孩子也讓上學,吳小蘭還上了中學,成了大文化人。」
听楊秀華提到吳小蘭,劉強的心又一陣顫動。楊秀華好像有意提到這個茬口,用眼溜一下劉強,探一探他的表情,繼續往下講︰「我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提水做飯啥都干,冬天就在院子里編席,編膩了,就唱歌,听到什麼唱什麼,有時自己編著唱,小村里的人都叫我百靈鳥。我唱歌的本領是從父親那里傳來的。听我媽媽說,父親會唱河北梆子,因為唱得好,姥爺才看中他。媽媽的娘家在鎮上,很富足,父親跟她沾了不少光。听父親說,母親嫁給他,是看中了他是忠良的後代,至于我的祖宗在哪輩兒當了忠良,他也說不清。我父親在外面闖蕩過,比較開通,謝絕了找上門兒的媒人,沒有讓我早嫁。雖然比別家女孩兒多供了一年飯,我家也多賣了很多葦席。」
听著楊秀華的娓娓講訴,劉強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故意逗她︰「我看不是你爹留你,而是嫁不出去。」
楊秀華認真起來,站直身讓劉強看,轉著身說︰「你好好看看,我身上哪塊兒有毛病?和大地方不敢比,在我們小村,我是最美的百靈鳥。」劉強急忙把她拉回樹根上,開著玩笑說︰「百靈鳥,是百靈鳥。在你們村是百靈鳥,見到大世面,百靈鳥就成了禿鵪鶉了。」
「你說啥?」楊秀華從樹根上跳起來︰「誰是禿鵪鶉?不許你罵人,要說禿鵪鶉,我看吳小蘭是!」
從楊秀華對吳小蘭的抵觸情緒上看,劉強隱約體會到她的心思。可她只是一個出來乍到的女孩子,只知道追求愛情,並不知愛情的厚重。她怕別人說她不好看,而美貌並不是愛情的基礎。愛情是心心相印,不是投機,也不是強求。
劉強低著頭不說話,楊秀華蹲,扶著劉強的肩,抽泣著,非常委屈的樣子,流著淚說︰「我知道吳小蘭在你心中的份量,說她不好,傷了你的心,以後我不會這樣,可你也不能把我看得那麼丑啊!」
「這不是逗你玩兒嗎!還百靈鳥呢,經不起玩笑。我看你還是早點兒回家,呆長了,還得找茬。」
楊秀華破涕為笑。
看到楊秀華的迷人笑貌,劉強也變得很舒心,他承認,這真是一個開朗活潑的小姑娘,沒有嫁不出去的理由。劉強說︰「還是講你的家鄉吧,我挺愛听。」
楊秀華讓劉強攪得煩心,對家鄉的故事沒了興趣,只是粗略往下講︰「去年,縣里修縣道,要把路通到村里,社員們樂的不得了。自古以來,村里人都在泥水中轉,現在可以順大道去縣城了,女孩子也有了上學的機會。可是,一場大水沖走了一切。那場水真大,也許是天河開了口子,把所有的水都傾向人間。洪水涌進村子,來不及上船的被大水逼到房頂,看到的是水天相連。多虧解放軍救得及時,把我們送到很遠的岸上。到處是災民,吃的是救濟,父親不願再回老家,帶著我們流落到這里。」
楊秀華故意加一句︰「也許咱兩家有緣分,沒有這場大水,我不會走出蘆葦蕩,也不會遇到你。」
這句帶有提示性的話,讓劉強又一陣心痛︰「緣分,什麼叫緣分?我和吳小蘭算不算緣分?童年、少年、青年、坎坎坷坷地走到今天,那不是緣分嗎?可現在,吳小蘭走了,走得無影無蹤!」劉強盯著大柳樹旁的舊道發呆,吳小蘭就是從這條路上走出去的。
楊秀華輕輕地拍了下劉強的胳膊,笑著說︰「劉強哥,我知道你想什麼。」
劉強轉過臉看著她。
「你是想吳小蘭。」
劉強承認,他點點頭。
楊秀華站起身,對劉強說︰「該吃中午飯了,我想回家。」
「早說讓你走,你非要在這磨蹭,快走吧!寶貝閨女不回家,你媽一定著急。」
「跟我媽說了,到這來找你,她不會著急的。」
劉強睜大眼楮看著這個倔姑娘,仍然攆走她。
楊秀華說︰「你也走吧,我劉大娘也惦記你。」
「我不能走,鋸放在這,我怕丟了。」
「我幫你往回抬。」
楊秀華伸手去抓鋸把,被劉強掰開手。劉強說︰「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守著,我相信會感動村里人,因為建學校不是為了我自己。」
「你不走我也不走。」
「快走、快走,大熱天別在這搗亂。」
劉強往道上推她,楊秀華堅持往回掙,推急了,她大聲說︰「劉強,你說建學校不是為自己,沒人信!你是為了吳小蘭,和為自己是一碼事!」劉強一用力,楊秀華跌出好幾步,沒站穩,摔在草地上。劉強怒吼︰「你說啥?再說一遍!」
楊秀華摔得疼,哭著說︰「也不是我編的,村里人都這樣說,如果不是讓吳小蘭當老師,你才不干這傻事呢!」
委屈、憤怒把劉強的臉憋得通紅,他氣憤編造這種閑話的人。劉強想︰「憑心而論,建學校有為吳小蘭的因素,更主要的是為了村里的孩子們,讓孩子有學上,有什麼不好?建學校是遵照蘭正的指示,你們為啥不敢說蘭書記的閑話?說三道四的人是別有用心。如今校舍已經建成,不管有多大困難,不能半途而廢!」
看著流淚的楊秀華,劉強把心里話說出來︰「吳小蘭應該當老師,開學時,她能夠回來,存一點兒希望,就不能放棄!」
楊秀華的眼淚多一些。
劉強也認識到不該對楊秀華發火,但他沒心情解釋。
楊秀華用手背抹掉淚,她沒往家走,而是接近劉強,站在他的對面,盯住他的臉。楊秀華雖然抽泣,話語很尖刻︰「你覺得學校建成了,吳小蘭就會回來,我看未必!」說完,楊秀華轉身往村里走。走得匆忙,還不時地回頭看。
劉強靠在大柳樹上,覺得非常疲倦,合上眼,腦子里全是夢。他夢見淹死鬼向他走來,哭著喊著要回家。夢見二倔子向他訴冤,咬牙切齒地喊報仇。夢見和吳小蘭一起鋸樹,大柳樹被鋸出血,血沾到吳小蘭的手上。夢見吳小蘭站在課堂上講課,學校里傳出孩子們的朗朗讀書聲。
劉強知道思想壓力大,腦子亂,才有這些顛三倒四的夢。他睜開眼,用手指彈打鋸片,鋸片發生「嗡嗡」響,仿佛是一曲動听的音樂,音樂伴著他的心聲。
給我吧!給我吧!
給我一雙翅膀,
帶著情,帶著愛,
帶她去遠航。
烏雲遮不住,
高山難阻擋,
去那很遠很遠的地方。
人們自由笑,
鳥兒逐花香,
辛勤勞動碩果豐啊!
愛侶輕步入殿堂。
給我吧!給我吧!
給我一雙翅膀,
帶著苦,帶著夢,
帶她返家鄉。
冰川踩腳下,
大海也要闖,
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齊心再努力,
舊貌換新妝,
解除仇恨別相殘啊!
卿卿我我地久長。
一個人從村里走來,在孤墳前駐足,見劉強在樹下,便接過鋸,和劉強一起伐樹。
他是孫二牛,沒說為啥單獨來這里,听他說句話,的確很困難。
楊秀華一溜小跑進到村里,找到劉奇,向他說了劉強伐樹所遇到的困難,還讓他看了手中的血泡。劉奇去找吳有金,讓他派人去支援。
吳有金把吳小蘭攆進城後,不再過問建學校的事。他對劉奇說︰「這個事交給劉強了,他使喚不動人,我也沒辦法。傳說大柳樹有邪氣,誰踫誰倒霉,又是大熱天,我派誰去?」
劉奇只得挨門挨戶去找人,把青年們都集中到隊里,他問︰「你們都是村里的骨干,也是村里的大梁,為什麼不願為村里干事?」
羊羔子在家睡午覺,被劉奇叫到隊里,美夢被打斷,有一肚子怨氣,他在人群中喊︰「我們都願意為村里干事,那也得休息睡覺,這麼熱的天兒,干嘛把人都弄到這里?」
劉奇聲音很高︰「你怕熱,你知道劉強現在干什麼?他自己在伐大柳樹,那不是一個人能干的活!」
羊羔子聲音變小︰「叫我去伐大柳樹,我可不去,得罪不起妖精。」由于羊羔子睡意已去,聲音也逐漸變高,說出的話也玄︰「你是沒看見雷擊大柳樹那種場面,真是嚇死人。一個大火球圍著大柳樹轉,轉三圈兒,把兩個小妖精嚇出來。小妖精長著兩顆大獠牙,足有半尺長,他倆跟著大火球蹦,然後鑽進淹死鬼的墳里。火球發怒,擊向大柳樹,喀嚓一聲,把天劃開個大口子。大柳樹沒事兒,這是妖精保護。雷神都劈不斷大柳樹,讓我這個小民去砍伐他,我可沒那兩下子。」
羊羔子說完,劉奇喝問︰「還往下編不?」他看著站在牆邊的楊秀華,對眾人說︰「封建迷信,蠱惑人心,還他媽男人呢,都不如一個小姑娘。」
劉奇拉過楊秀華,拿過她的手讓大家看,激動地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看看,為了建學校,一個小姑娘都敢去伐樹,你們這些大小伙子怕這怕那,說得過去嗎?」
馬向東擠到楊秀華身邊,見楊秀華手里滿是血泡,他翻著眼皮大聲說︰「活該!她去大草甸子里不定干了啥呢?劉強建學校有他個人目的,gouyin我小蘭姐,現在又把這丫頭勾上了。沒有大草垛,他和這丫頭鑽樹棵子。村里好看的姑娘他都不放過,我們這些小青年一個也鬧不著。劉強不是為村里辦事,他是大流氓,應該把他抓起來游街!」
「住嘴!」憤怒的劉奇大聲吼︰「沖你這副德行,也找不到好媳婦!劉強建學校是為了村里,不許你這樣污辱他!大姑娘喜歡他,說明他有本事!」
沒有人再說話,也沒有人動身,大柳樹不祥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劉奇說︰「原以為你們這些青年的覺悟都很高,現在看來,還不如我這個老頭子。我領頭,不怕鬼的就跟著!」
大柳樹下,劉強和孫二牛都累得汗流浹背,兩人誰也不吭聲,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拉鋸的手上。
突然,劉強伏倒在鋸片上,合了眼,呼吸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