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段名輝和滿天紅登上火車,加入大串聯的隊伍。到達湖南韶山沖,段名輝還要往南進發,滿天紅則跟著幾位去「聖地」取經的成年人往回走。火車擁擠,經常晚點,有時還不開行,滿天紅雖然手腳麻利,也常常坐不上火車,不得以用腳往回量,實在走不動,就找個臨時接待站住一住,趕回家時,已經疲憊不堪。
滿天紅沒顧得休息,便立刻投入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她用舞姿,用歌喉,用講演,甚至用罵髒話來傳播斗爭經驗,受到公社紅衛兵造反兵團總指揮的重視。正當她大顯身手時,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異常,直覺告訴她,有可能懷了孕。滿天紅在宣傳隊時結識了公社衛生院的醫生,用化名做了流產,這位醫生還熱心密授她一些避孕的好方法。
**的打擊,並沒使滿天紅萎靡不振,她從痛苦中吸取教訓,總結經驗,變不利為有利,在和掌權男性的接觸中,少了拘謹,更顯大方,放開手腳干革命,很快登上副總指揮的寶座。
段名輝回來後,也是副指揮,而兵團中副指揮太多,論座次他還在滿天紅之下,曾經巴結他的滿天紅,竟拉下臉對他發號施令。段名輝不痛快,決定另起爐灶。
wenge初期,龐妃中學成立了紅衛兵組織,接著,各村的造反兵團也蜂擁而起。後來大部分聯合在一起,成為全公社的紅衛兵造反總兵團。也有一些不願聯合或聯合不進去的群眾組織,他們或收旗息鼓,或有名無實,和馬向前的戰斗兵團一樣,根本沒有戰斗力。
段名輝利用以前的關系,把一些被造反總兵團排擠在外的群眾組織重新組合,成立工大八三一曙光戰斗兵團。紅衛兵造反總兵團有縣和公社主要領導支持,又有軍區個別領導做後盾,有槍有炮,屬正規軍。而曙光八三一的武器全靠搶,充其量,只能算沒有根據地的游擊隊。
段名輝來抓劉佔山也是因為劉佔伍,他看到劉佔伍在造反總兵團中很有實力,借機把劉佔山抓起來,是對劉佔伍的致命打擊,能削弱造反總兵團在新曙光地區的勢力。
他帶了二十人,直奔劉佔山的家,結果撲了空。
劉佔山玩兒起老伎倆,腳底抹油一—開溜。
段名輝下密令︰「不要難為于杏花,也不要暴露我們的目的,先駐守劉屯,一邊搞政治宣傳,一邊等劉佔山露面,大過年,不信他不回家!」
段名輝還想把「逍遙派」賈孝忠兄弟倆重新拉到他的旗下,被婉言謝絕。段名輝對賈孝忠說︰「歷史潮流浩浩蕩蕩,每一個青年只有兩種選擇,不是站出來革命,就是背叛革命,沒有中間道路可走!」賈孝忠回答他︰「紅衛兵造反總兵團的人也這樣說,還是讓我在中間走一走吧!」
段名輝又去動員馬向前,叫他再扛戰斗兵團的大旗,馬向前不干,對段名輝說︰「什麼這兵團那兵團,都是混工分兒,嘿、嘿也好,我看不如出點兒力氣來得踏實。」
幾項革命工作都沒完成,沒影響段名輝的斗爭激情,他主動接近何英子,和她談起了對象。
段名輝在大串聯前認識了何英子,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以至在串聯中冷落掉向他討好的滿天紅。
何英子喜歡身體強壯的段名輝,段名輝提出相處,她先是含羞,然後點頭。何榮普沒反對,他看重段名輝是造反派領導的身份。
長期被歧視,無休無止地受馬文欺負,何榮普想找個靠山。他和肖艷華一商量,非常滿意地接受了段名輝。另外,何榮普還有打算,早把閨女嫁出去,好給兒子訂媳婦,何大壯成個家,盡了老兩口的一份心願。
何榮普對何大壯這個養子的感情日益加深,不但超過小錯,也遠遠超過親生女兒英子。他把兒子看成家里的頂梁柱,如果頂梁柱有個閃失,這個家就得垮塌。
在段名輝來抓劉佔山的同時,劉輝正領人在劉屯調查,最先找到馬向勇,把他帶到小隊部。
小隊部里的兩位飼養員被劉輝攆到牲口圈,空蕩的大炕上擺個圓木墩,墩上放一摞紙,一個年輕人坐在木墩旁寫字,另一個年輕人對馬向勇進行審訊式的調查。
劉輝在地上轉,為了顯示風度,他叼著「大生產」香煙。這是他在重要場合用的煙,平常抽的是沒有品牌的「老白桿兒」。
年輕人問︰「你是馬向勇嗎?」
「是。」
「大字報上揭發了劉佔山的反革命罪行,你能證明嗎?」
馬向勇想說「能」,在「能」字沒出口之前,他稍做停頓,大腦急速運轉,又把「能」字轉了回去。馬向勇說︰「你先調查老黑,看他怎樣說。」
「不用你指揮!」年輕人的態度不是很好︰「我們調查你,你必須如實說!」
馬向勇耷拉頭,臉上的肌肉緊繃,他費盡腦筋思考,琢磨怎樣回答年輕人的問話。
段名輝來抓劉佔山,馬向勇咬著牙笑,听說沒抓到,他的心涼了半截。
馬向勇想︰「現在的政策朝令夕改,運動反反復復,劉佔山這一逃,劉佔伍就整不倒,說不定哪天劉佔山翻過身反咬一口,那可不輕。不如采取隱蔽的方式,繼續在暗地里做手腳。」他還有些後悔︰「當初不說自己是證明人就好了,省得讓劉輝這些王八犢子來追問。」
問話的年輕人著了急︰「怎麼,還要想一年咋地?就回答一個字,你就這麼犯難,我看你心里有鬼。」
馬向勇翻起眼皮打量問話的年輕人,覺得不可怕,他給出的話很干脆︰「我不能證明。」馬向勇的回答,讓年輕人感到意外,大聲問︰「大字報上說你和老黑可以證明,你怎麼反了嘴?」
「我知道寫大字報的人咋想的?胡謅八咧唄。」
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了看,都感到這次調查不如預想的那麼順利。
劉輝把掐滅的煙頭摔在大炕上,突然問︰「大字報是不是你寫的?」
馬向勇把頭轉向劉輝,感到橫眉立目的朱世文既可憎又可怕,同時也覺得這個擅長更名改姓的家伙很空虛。馬向勇故意端正身子,對著訊問他的年輕人說︰「搞調查要講究真憑實據,否則會給革命事業造成損失。劉佔山當沒當水鬼,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無產階級撒下天羅地網,就不信抓不到他?別看那小子能吹牛皮,最怕鞭子打,小繩緊點兒勒,你讓他承認啥他就承認啥。」
年輕人說︰「劉佔山逃不月兌無產階級專政的法網,這事誰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你只要證明劉佔山怎樣掘的堤,使用什麼工具就行。」
「決口處在河南,我不知他怎樣挖的堤。」
「他用什麼家什渡的河,是輪胎還是小船?」
馬向勇說︰「沒有輪胎也沒有小船,劉佔山會洑水,大遼河都擋不住他。」
「破壞工具是什麼,是鐵鍬還是火藥。」
馬向勇覺得不對勁兒,心里說︰「照這樣一問一答,我肯定落入他們的圈套,必須想法收住閘。」他回答︰「那是大黑天,沒看見他都拿了啥。」
問︰「他在下水前喊了多少反革命口號?」
「干反革命的事,都藏在陰暗角落里,不可能喊口號。」
「那也該有破壞前的豪言壯語吧?」
馬向勇反問︰「啥豪言壯語?」
年輕人說︰「就是反動言論,比如說我劉佔山不怕死,比如說我們這邊過不好,河南人也別想過好等等。」
馬向勇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又在瞬間消失,他說︰「守堤那天,不斷上漲的河水讓人心驚膽戰,光顧害怕了,听不到他說啥。老黑離劉佔山近,也許他能听清楚。」
年輕人對馬向勇沒有實質性的回答有了厭煩,他提高聲音︰「你不要一個勁地往老黑身上推。」然後走到木墩前,從記錄者的手中搶過紙,狠狠地摔在木墩上,橫著眉毛說︰「我們在調查你,你必須明確告訴我們,劉佔山在破壞前都說了哪些反動話?」
馬向勇坐不住炕沿,慢慢地往下滑,稍稍冷靜後,他撿起最有效的自衛武器,也提高聲音︰「偉大領袖**教導我們,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黨指揮槍,槍不能指揮黨。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gongchan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我要听**的話,照**的指示辦事,做**的好戰士。百倍提高警惕,對破壞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階級敵人決不留情。但是,我們也要講究無產階級的革命策略,不給敵人可乘之機。我要是听見劉佔山散布反動言論,一定大膽揭發,堅決斗爭,踏上千萬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只可惜,劉佔山和我不對付,有反動言論他也不會對我說。」
兩個外調年輕人,想不到馬向勇會整出這樣一套邏輯混亂的革命說辭,不知從哪往下問。
劉輝轉到馬向勇面前,擺著審訊者的架式說︰「我剛才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
馬向勇故意反問︰「你問我啥了?」
「大字報是不是你寫的?」
馬向勇對劉輝刨根問底的調查方式很反感,心里暗罵︰「朱家灣的帶犢子,等你蹦不動那一天,看老子怎樣收拾你?」
經過幾個回合的較量,馬向勇有些不在乎這三個人,在抵觸的同時又有幾分蔑視,臉上的贅肉動了動,目光逼視劉輝,大聲反問︰「是我寫的又咋樣?不是我寫的又咋樣?」
「革命者要光明磊落,好漢做事好漢當,既然大字報是你寫的,你就把劉佔山的反革命罪行詳細說出來,讓我們記錄。」
馬向勇也想借調查的機會多給劉佔山羅列一些罪名,如果劉佔山挨槍子兒,他會看著守寡的于杏花「嘿嘿」笑。但是,馬向勇顧慮到劉佔山打不倒,更害怕劉佔伍拿到外調材料,他在心里說︰「別看劉輝眼下和劉佔伍不和,不知他以後什麼樣,這小子認賊作父,誰硬就投靠誰。我得留個心眼兒,不該說的就不能對他們說。」馬向勇臉上的贅肉漸漸松弛,用目光把三個人逐次掃了一遍,看到木墩旁的年輕人急等著做記錄,他說出這樣的話︰「該說的我都說了,再想深入調查,我看你們還是找老黑。」
劉輝不依不饒︰「馬向勇,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馬向勇翻一眼劉輝,態度變得強硬,站起身說︰「誰寫的大字報,你們去調查誰,跟我糾纏沒有用。」
在馬向勇嘴里,沒有調查出劉佔山致命的罪行,只好讓他摁了手印,然後把他攆出小隊部。
向老黑調查,選擇在老黑家。
老黑家房子寬大,也比較敞亮,南北兩鋪大炕,南炕上有炕桌,桌上散放著紙牌,不見耍錢人,可聞到蛤蟆煙的氣味兒。北炕也有一張桌,桌上有一個花瓶類的東西,嘴兒很大,插著多個畫筆,旁邊有一個平底盤子,里面是五顏六色的油彩。炕上有收拾好的秫秸和粗糙的白紙,炕稍處還有十幾位沒有「請走」的灶王爺,也有偷偷藏身的三太爺和狐仙像。西牆沒供祖宗,接受香火的是偉大領袖**的頭像,頭像身邊是一位從天而降的美女,美女用縴手翻轉花籃,把鮮花和幸福撒向人間。
對劉輝的登門造訪,老黑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把他們請上南炕,並讓二姑娘趕快燒開水。
劉輝對老黑也很客氣,先贊揚他是最堅定的革命者,還表揚他敢于破除迷信的大無畏精神。並解釋,向他調查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有著偉大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誠請積極配合。還說要嚴格保密,不能讓家屬知情。
老黑支走老婆後,用誠懇的態度向劉輝提出一個要求︰「我堅決配合朱領導的外調工作,該證明的我一定證明。但是,我也需要貧下中農革命者給我證明,而且證明人不能少于兩位。
劉輝覺得老黑提的條件無理,又覺得不答應會惹怒老黑,從他嘴里什麼也得不到,便說︰「憑你對革命的積極態度,我答應你的要求,你看誰合適就用誰。但是,這兩個人不能有歷史問題。」給老黑證明的首選人物是劉奇,另一位是「老連長」,劉奇串親戚,由王顯富代替。
人員到齊後,老黑給劉佔山的反革命破壞罪做了簡短的證明陳述︰「護了幾天堤,累得疲倦不堪,躺進窩棚里就睡著了,發生了什麼事,我一概不知道。」
在場的所有人都對老黑的話感到驚訝,「老連長」還豎了豎大拇指。
調查劉佔山罪行的工作陷入困境,劉輝無法向胡永泉交待,連過年的心情都沒有。
過不好年的還有于杏花,她不但感到空落,更是害怕,也有幾分委屈,覺得自己的命運不該總是和逃跑結緣。以前劉佔山逃跑,多是避避風頭,而此次,兩路人馬追捕他,如果被逮住,那可有掉頭的危險。于杏花在大年三十兒把六個孩子摟在一起,流著眼淚抱怨︰「你這個大白話,瞪著眼楮唬弄我,年都沒法過,還說讓我過好日子?跟了你,你就當逃兵,差一點兒把我扔進大遼河,一天福沒享著,淨跟你提心吊膽了。你說你吹啥不好,偏偏白話當水鬼,有事沒事的,被別人當了真。你也不想想,真要有個好歹,我和孩子怎麼活啊?」
生產隊的大喇叭里播放著歡快的音樂,于杏花用淚水沖刷心中的緊張。女播音員用甜美的語音播頌新春祝辭,頌揚偉大領袖**給勞苦大眾帶來的幸福,于杏花的心被痛苦壓抑著,她不敢想象新春後的路該怎樣走。鞭炮聲稀稀拉拉地響起,每一聲都敲打于杏花的心弦。間有二踢腳爆響,于杏花一陣心驚肉跳。
鞭炮聲停得早,大喇叭也停止廣播,天上的三星稍稍西斜
,劉屯就恢復平靜,連街上踏雪的腳步聲和關房門的「吱嘎」聲都听的清楚。孩子們鑽進被窩,合眼做著明天的好夢,大人們則集聚在老黑和一些有牌局的家庭中,抽著蛤蟆煙,吞雲吐霧,迎接午夜各路福神的降臨。他們抓牌出牌,極度認真地打發這平平常常的除夕之夜。
年初一,是大拜年的日子,剛見亮,村里就活躍起來。
以前供祖宗,孩子們給祖宗磕頭,然後再給長輩磕。這頭磕得有價值,長輩們給壓歲錢,不給壓歲錢的會給一些糖果。這年,供祖宗的地方被偉大領袖所取代,紅衛兵有指示,給偉大領袖磕頭是對偉大領袖的不忠,要改成鞠躬禮,扎皮帶的造反團成員行舉手軍禮。
在紡織廠做工的劉滿豐也拜年,他拜年的方式很特別,恭敬地給偉大領袖行舉手禮後,還要為工大八三一做宣傳,說省聯是保皇派,只有工大八三一才是最忠于偉大領袖**的革命組織。
造反派經過文攻武衛的反復較量,工大八三一明顯處于省聯之下。劉滿豐是紡織廠八三一的骨干成員,仍然效忠他所在的群眾組織,廠里呆不下去,便想到回鄉建立革命根據地。他堅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用農村包圍城市的方法,把省聯的勢力壓下去。
劉滿豐帶回很多工大八三一印制的傳單,走一處發一處,讓劉喜撿到不少。
劉滿豐為工大八三一搖旗吶喊,也給家鄉帶回一些先進理念。他批評劉佔山,說男女摟著跳舞並不可笑,說城里的姑娘都很大方,處對象不但要模手,女的要挎著男的胳膊。說城里的女青年喜歡三角戀愛,一個姑娘可以選擇兩個小伙,哪個小伙手腕高,哪個才能得到真愛。也不知是真是假,他還透露,有一個姑娘追求他,並且同屬于一個革命組織。
劉滿豐的宣傳,讓劉喜很入迷,跟著他滿街跑,還幫他撒傳單。劉奇看不慣,又無法阻止,因為兒子滿腦袋革命思想,講得都是時興的革命理論,管多了容易引來對抗革命之嫌。劉奇非常困惑︰「兩個兒子都忠于偉大領袖**,都有滿腔熱情,為啥站到你死我活的對立面?都講為人民服務,都講革命情誼,為什麼把手足之情丟得一干二淨?」劉奇還覺得小兒子的一些話不合時宜,在無產階級必須禁情禁欲的大背景下,青年男女在一起嘻笑都被看成地主資產階級的糜爛行為,決不能容得什麼三角戀愛。他想來想去,做出一個有些「邪門兒」決定,托親戚保媒,在農村給小兒子娶個媳婦,穩住他的心,以免被城里的姑娘「三角」。運動過後,當一名安分守己的產業工人。
劉滿豐和劉喜從劉氏家拜年出來後,劉喜只身去了舅舅家。舅舅問他︰「你拜年看到劉佔山沒有?」
劉喜說沒看見。
李顯亮搖搖頭,自言自語︰「這個劉大白話,總是沒事找事。」他從框底下翻出當年看瓜時的賬本,看了看說︰「劉佔山還欠我們小隊的瓜錢,我得催催馬向春,把錢要回來。」
當年劉佔山在東大崗子瓜窩棚吃瓜,向李顯亮炫耀他當了水鬼,李顯亮驚訝過後,覺得是吹牛皮,八成是逃避守堤的艱險和勞苦。河南的潰堤聲讓李顯亮听得發,而潰堤的時間和劉佔山進瓜地的時間差不多,更加印證了他的推測。劉佔山透露出馬向勇知道他當水鬼的事,李顯亮預感到以後有麻煩,為了能夠說得清,也是怕劉佔山賴瓜賬,他在劉佔山簽名的地方寫上「晚十點二十八分」的字樣。
夏天欠下的瓜賬,秋天結賬時償還。劉佔山孩子多,從隊里結不出一分錢,東大崗子小隊無法扣。雖然于杏花養了三只老母雞,但是,劉佔山不舍得賣雞蛋,僅僅一元錢,他挺著不還。這位走南闖北的「大白話」,成了村里名副其實的「老賴」。瓜賬成為死賬,被李顯亮壓在箱底,李顯亮在過年時拿出來,並非單單為了集體的一元錢。
馬向春拿到賬本的同時,于杏花找到劉輝,她說劉佔山沒當水鬼,貼大字報的人是故意陷害。說劉佔山逃跑時只說躲一躲,沒告訴她躲在哪,如果知道,一定揭發。還說她以革命利用為重,強行阻止劉佔山逃跑,沒有劉佔山力氣大,被推倒。劉佔山在逃月兌時告訴她,東大崗子的李顯亮能夠證明他的清白。
李顯亮的陳年瓜賬成了劉佔山無罪的有力證據。
劉輝不死心,帶著兩名年輕助手,專程去了北賀村。北賀村有兩個小隊,劉輝把兩個隊的小隊長請到一起。
那次洪水,北賀村的民房全部倒塌,小隊部也未能幸免。再蓋房時,上級傳下話,說這里的民堤影響泄洪,要拆掉,小村子也要搬遷。說歸說,做起來有困難,時過幾年,北賀村還在,那道民堤仍然橫在那里,農閑季節,公社還組織民工修一修。社員們心里沒底,蓋的房子更簡陋,小隊部也就是兩間土房。
兩個小隊長在低矮的土房里接受調查。
為了達到預期效果,劉輝采取引導式的進攻策略,他先說︰「我們劉屯有個大白話名叫劉佔山,這個人出身不好,思想反動,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反革命罪行。我們正在追捕他,決不能讓他逃月兌無產階級布下的天羅地網。」
兩位小隊長面面相覷,誰也弄不明白三位素不相識的外調人員葫蘆里裝的什麼藥,年歲稍大的問劉輝︰「你們把我倆叫來,是讓我們幫你抓住劉佔山吧?」
坐在炕上記錄的年輕人立刻說︰「對的,對的,你提供劉佔山的線索,幫我們抓住他,就是對革命的巨大貢獻,我們可以通過組織,把你倆的成績轉給你們的領導,讓你倆突擊加入黨,還可以突出提干。」
年歲稍大的問年歲稍小的隊長︰「你認識劉佔山嗎?」
兩人都搖搖頭。
調查剛開始,劉輝就覺得尷尬,他白一眼做記錄的助手,埋怨他多說話。為了讓兩位隊長建立起和劉佔山的仇恨,也為往下的調查能夠順利,劉輝把話題繞到北賀村大堤決口之前︰「不認識不要緊,我提個線索,你們準會想起來。」他說︰「三年困難時期剛過,小南營水庫出了魚,按理說這些魚應歸北賀村,劉屯人非要搶,領頭的就是劉佔山。」
兩位隊長低頭想了想,年歲稍小的搶先說︰「是有那麼一個人,五十多歲,中等個頭,看上去挺精神,說話挺干脆,他冒充公社領導,被我們識破,轟了回去。如果知道他是反革命,我們北賀村就更有理,應該把劉屯捕的魚全扣下。」
從對方的人物描述上,劉輝判斷他安錯了人頭,急忙說︰「劉佔山那德行,只會窮白活,一輩子也裝不成公社干部,他是咋乎最歡的那一個。」
小南營打架過程中,劉輝不在現場,這件事,他還是後來听劉佔山「白話」的。可以想象到,當時的劉佔山,嘴和手都不會老實。
年歲稍小的隊長說︰「咋乎最歡的是劉屯的羊羔子,那小子背過河,我們村有人認識他。」
「你們也該認識劉佔山!」劉輝采取慣用的外調手段,聲音很大︰「知情不舉,和敵人同罪!」
年歲較大的隊長沉不住,聲音也很高︰「三位外調同志,你們先別發火,我們是為著同一個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都要保持冷靜,只要共同努力,一定把你們村的劉佔山抓起來。但是,我們不知道劉佔山長得人模狗樣,無法給同志們提供幫助。」
劉輝的另一名助手說︰「劉屯離北賀村這麼近,你們不會不認識。」
這位隊長不想往下糾纏,他避開話鋒,這樣解釋︰「泛濫的洪水阻斷了兩村的來往,不是有那麼一句名言嗎?說是兩個村子的雞叫都能听得到,活一輩子都沒來往過。以後好嘍,黃嶺大橋就要建成,小南河兩岸的貧下中農就真的成為一家子階級弟兄了。」
北賀村沒有人認識劉佔山,劉輝覺得更好,他說︰「你們河堤決口,淹沒了整個村莊,毀了那麼多農田,給國家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你們說一說,河堤是怎樣決口的?」
兩位隊長都被問得蒙怔,又都極為反感,都想︰「你們抓劉佔山就說抓劉佔山的事,問決口干什麼?還要追查決口的責任咋地?來追查,也該是我們公社的人,你們算哪個廟上的和尚?」
年歲稍小的隊長如實說︰「河水太大,漫過堤,堤是土堆的,沒有不開口子的道理。」
听說是水漫大堤造成的災害,三個人的心就像被河水泡過一樣涼,做記錄的年輕人下了地,在地上轉悠著思考對策,想方設法地把劉佔山和決口綁在一起。
劉輝突然說︰「你們二位說得不是真話。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你們的河堤是劉佔山掘開的!」
兩位隊長都在心里問︰「我們是在河水接近堤頂時撤離的,從哪冒出個劉佔山呢?他們編出這樣的瞎話干什麼?」年歲稍小的隊長有了抵觸情緒,沉著臉說︰「既然調查清楚,你們就定案抓人。你問我,我沒見有什麼人來掘堤,也不知誰叫劉佔山。」
隊長的話激怒劉輝,劉輝話里帶著濃烈的火藥味兒︰「我們是為革命工作,你應該積極配合,和無產階級作對,決沒有好下場!」
年歲稍大的隊長老到一些,已經清楚對方想干什麼。他把三人重新打量一遍,然後說︰「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斗私批修,要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要冤枉好人。水漫大堤時,我們的大隊書記也在場,是他指揮撤離的,和我們小隊長沒關系。要說有個劉佔山來掘堤,我們確實沒看到。也許這小子對無產階級懷著深仇大恨,在決口處動鍬挖堤,我想,這個反革命的狗膽也太大了,拿小命往漩渦里送,自尋死路。我們北賀村人沒這個膽兒,都急著逃命,至于後來在決口里發生了什麼,我們無法知道。」
劉輝說︰「在階級斗爭的大是大非面前,站到哪個階級立場是革命和反革命的試金石,一個唯物主義者,應該具備無產階級的火眼金楮,不能停留在表面現象上。你們沒看見劉佔山掘堤,就不等于劉佔山不掘堤。你們要站在階級斗爭的高度上,不要強調水漫河堤,首先要想到階級敵人的破壞。」劉輝講得情緒激昂,兩只手也跟著比劃︰「水漫河堤,是自然災害,你們做為小隊領導,應該想辦法戰勝。高山低頭,河水讓路,人定勝天,高舉**思想偉大紅旗,把一切困難踩在腳下。如果是階級敵人破壞,是人的主觀能力所不能改變的,只要勇于揭發階級敵人的反革命罪行,你們就沒有責任,就可以無往而不勝。」
劉輝這套常規式的革命理論,兩位隊長的耳朵都听出了繭子。如果是一般的政治活動,他倆有可能理解,但這件事人命關天,確定是劉佔山掘堤,他只有殺頭的下場。年歲稍小的隊長和劉輝四目相對,能看出這個外村來的工作組長居心險惡。這位隊長直直腰,斬釘截鐵地說︰「當年決堤,完全出于水漫河堤,和什麼劉佔山無關。」
劉輝把目光投向另一位隊長,隊長說︰「如果你們想打劉佔山,我可以幫你們打幾下,這是殺人害命的事,我們不會做偽證。你們不相信我倆,可以去找大隊書記。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斗私批修,要相信群眾相信黨,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劉輝從馬向勇那沒調查出個結果,老黑雖然熱情招待,卻用「不知道」把他打發,把希望放在北賀村,又踫了大釘子,他垂頭喪氣,草草地向胡永泉做了匯報。胡永泉既沒批評他,也沒指示他以後怎樣做,劉輝像一只被主人拋棄哈巴狗,想夾起尾巴,也想伺機咬人。
元宵節的天氣很晴朗,圓月掛在天空,月宮中也像很忙碌,寂寞的嫦娥在團圓的節日里為勤奮的吳剛翩翩起舞。劉屯很靜,社員們提不起在寒風中賞月的興趣。時有幾個小男孩拎著小燈籠在街上晃了晃,也被大人早早叫進家。生產隊往年掛的大紅燈籠,在年前被劉佔山踹碎做了燒火的引柴。他為社員做過年吃的豆腐,生產隊留下豆腐渣喂母豬,在把傳統節日做為四舊來批判的背景下,人們只想多吃幾塊豆腐,沒有人關注還掛不掛燈籠。
村里唯一掛燈籠的是劉佔山家。屋里很亂,六個孩子圍著劉佔山打鬧,吃虧的大聲哭嚎。最小的孩子還不會爬,劉佔山掫著他在炕上翻,看著孩子蹬著小腿,他哈哈大笑。于杏花在灶前忙活,邊燒火邊用簸箕滾元宵,鍋里的熱氣蒸得臉上掛著汗,掩飾不住她內心的快樂。
劉佔山是在確定無罪的情況下回的家,為此,劉佔伍還特意回來一趟。劉佔伍告訴他︰「要像模像樣地慶賀一下,省得以後再有人往你身上潑狗屎。」
通過大字報的內容和種種跡象,劉佔山把寫大字報的人鎖定為馬向勇和老黑,但老黑向劉輝證明時又用「老連長」和王顯富證明,這兩人都證明老黑沒說他壞話,解除了老黑的嫌疑。劉佔山兄弟倆把矛頭直指馬向勇,和馬家的仇恨變得難解難分。
劉佔伍向劉佔山講了劉輝外調的大致經過,還講了哪些人對他做了無罪的證明。這是和劉輝一起外調的人透露給劉佔伍的,因為沒抓到劉佔山的罪行,他向劉佔伍買好。劉佔伍還暗示劉佔山,有些干部正準備秋後算賬。他說︰「吳馬兩家把咱害得不淺,有機會就抓他們,馬文不是認為二倔子死得冤嗎?我們要讓吳有金和馬文死得更冤!」
劉佔山還是老黑家的常客,還不改「大白話」的稟性,仍然稱「老連長」為小心眼兒。「老連長」俏皮他︰「給點陽光你最燦爛,一出事你就溜,跑得倒挺快。以後你別叫大白話,干脆叫兔子得了。」劉佔山頂撞他︰「逃跑也是一種本事,你不服咋地?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好,被馬向勇告了多分糧,還在家硬挺著,要不是蘭正看你這個小心眼兒可憐,早把你收拾癟了。」
劉佔山不知是馬向勇告「老連長」的黑狀,他這麼說,是因為他恨馬向勇。
他用「私分糧」這件事氣「老連長」,「老連長」听後很高興,又講起老一套︰「宋朝有個包青天,為了貧苦百姓,他去陳州放糧。」剛說到「放糧」,就立刻閉了嘴,看看四周,沒有人注意他倆耍貧,便急忙改口︰「我當隊長,就是想多打糧,別讓鄉親們挨餓。但糧食是國家的,這個大道理我早就懂,就是打多了,還要支援亞非拉,讓全世界的勞苦大眾過上好日子。社員們餓著點兒,挺一挺就過去,影響革命事業那可不得了。」老連長故意問劉佔山︰「大白話,我說得對不對?」劉佔山譏笑他︰「你少在我面前賣弄,這點兒小伎倆,我早就不喜得用了。」劉佔山還說︰「你沒挨整,得感謝蘭正,別看他裝得挺凶,還真沒往死整過人。我要感謝那些說公道話的人,知恩不報,還不如當王八。」
劉佔山去了東大崗子的小隊部,向馬向春交了所欠的一元瓜錢。又對馬向春說︰「你們村的老李頭成了黃世仁了,大過年的就逼債。就這點兒瓜錢,還把賬留到現在。賬倒記得挺細,很怕我欠債不還。我劉佔山堂堂正正,讓那些污陷我的人在真理面前發抖吧!說不定是誰逃不出無產階級專政的法網。」
劉佔山的話是說給馬向春听,馬向春把錢交給會計,也用話沖他︰「還說堂堂正正,淨干些小人事,一元錢瓜錢,你欠了這麼多年,虧得李顯亮把賬留著,不然準得賴黃。」劉佔山也不相讓︰「別提那個老李頭,把一元錢當成寶。我不是吹牛皮,這點錢根本沒放在眼里,唉,都不夠下一頓館子。」
劉佔山嘴上說李顯亮不好,卻從心里感激,他知道李顯亮的瓜賬對洗清他起了關鍵作用。
劉佔山為了答謝北賀村的兩位隊長,借錢買了四包槽子糕,拎著它去北賀村拜年,找到年歲稍大的隊長家,說明來意後要給人家磕頭,被扶住。劉佔山說不磕頭就無法表示心意,把頭磕給了隊長家西牆上的**像。
隊長很熱情,讓劉佔山吃了飯再走,劉佔山假裝推讓,端起飯碗後才說出實話︰「我還真的餓了,見飯就想吃。看你這個人很實在,以後咱們當親戚走。」
提到走親戚,隊長想起一件事,他說︰「我向你打听一個人,他叫劉奇,住在你們劉屯。」
劉佔山嚼著秫米飯,吐字不清卻很簡練︰「問他干什麼?」
「這個人怎麼樣?」
劉佔山把飯咽下去,想了想,開口說︰「一說你就會有印象,當年北賀村和我們劉屯打架,冒充社長的那個人就是他。」
「好象有那麼個人,個頭不算高,戴個氈帽頭。」
「是他。」劉佔山把碗里的飯都送進嘴,囫圇吞下去,然後說︰「你記性真好,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他見隊長老婆又要盛飯,便把飯碗握在手,連說︰「不能再吃,不能再吃。」接過一勺飯後,劉佔山打開話匣子︰「這飯做得真香,比我在城里吃的發糕還可口。你問劉奇嗎?他是下放回鄉的,咱得把話說明白,他可沒有半點兒歷史問題,是自願回來的,看不慣城里的事,過不慣城里的生活,就把家遷回來了。你是沒進過城,不了解城里是咋回事,別的咱不說,就說那些小娘們兒吧,都把臉抹得挺白,還用紅色的油墨蹭嘴唇,喜歡gouyin男人,現在又發明了三角戀愛,都是跟大鼻子學的。」
隊長沒對劉佔山講的新鮮事感興趣,而是說︰「我想打听一下劉奇的人品。」
「他可是好人,村里沒一個人不豎大拇指,具體來說嗎,我又不會總結。你看我這個人白話閑的行,叫我說一個人好在哪,我還真沒那兩下子。這麼說,你沒坑我劉佔山,我劉佔山決不會糊弄你。」
劉佔山突然問︰「你怎麼想打听他?」
「是這碼事,有人想把我家閨女介紹給劉奇的小兒子,我想從側面了解一下這戶人家。」
劉佔山喜上眉梢,說話時連手都舞動起來︰「我說老哥,你這門親戚算是找對了。在劉屯,讓我劉佔山最服氣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小伙子劉強,一個是小老頭兒劉奇。」隊長打斷劉佔山的話︰「你說的那個劉強,最近听村里人講到過,他是賀家窩棚付老師的學生。」
「對對對,就是他!我不是瞎白話吧?只要我劉佔山說好的人,準不會錯。劉奇的小兒子也不錯,長得滿精神,你閨女看了準樂得拍巴掌,只是……」
隊長全家人都感到劉佔山的話里有話,興奮的心都提了起來。
劉佔山說︰「只是小伙子在城里有女朋友,劉奇怕小兒子被城里的大姑娘三角,才急著給他成家。「
屋里的氣氛變得十分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