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一只紅燭,我徐徐徜徉入鹿台金殿,由近及遠,所行之處的宮燈被我一一點亮。
清風過隙,幔影浮香,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褪下宮裝,只剩單薄的自己。
指尖拈住綰發的金簪,抽離發髻散落銀絲委地。白絨紗衣,清亮如雪。我凝眸淺笑,是時候做回最初的灕澈了。
廣闊的觀天台成了我獨享清寧的淨土,靜吸雪後的空氣一塵不染。我愜意閉上雙目,回憶譜曲,听著心里的歌聲,縱情起舞。
雲袖舞月,玉足生蓮,我在金碧輝煌瓊樓玉宇之間輕靈穿梭,時而被飄起的紗幔遮住半張容顏,時而被華燈溢彩映紅了笑渦。
時光輕撫過我妖嬈的手臂,我能感覺,我的身體,我溫熱的心跳,已和伏延千里的皚皚白雪融為一體。
舞步從容飄然欲仙,酣夢中我近乎忘記,這最後一支舞是獻給何人?
是誰,都已不重要了。
夜未央繁星落眼眶
拾一段柔軟的光芒
清風過,曳燭光
獨舞無人欣賞
留花瓣隨風飄蕩
……
殿里亮如白晝,殿門大開著,穿堂而過的寒風吹得燭火忽明忽暗。
直覺感到門口有什麼人站在那里,慶幸的是我心里還算平靜。
「你……你是什麼人?」出乎我意料的竟是女子的聲音,听得出她亦有些意外。
是她,我還記得她的聲音。
那個取代我陪在他左右,為他生兒育女,在周營里對我以禮相待卻還是被我看穿她內心虛弱的偽善女人。
我執紅燭將火焰過給另一只燭台,燭蠟滴落斑斑淚跡。捻支香伸進焰心里點燃了,我連轉過去看她的**都沒有,只輕描淡寫︰「我是誰都和你沒有關系,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因為我想知道你是妲己,還是那日替陛下解毒的神秘人?」她不確定,定是我的銀發令她望而生畏。
我跪于香案前,閉目凝神作祈福狀。她不是我等的人,我無心理會︰「你覺得是,那便是。」
「我相信你是,我爹說妲己是狐妖,妖孽當然能千變萬化。」
她說得振振有詞,我卻只想笑她膚淺。
「我是妖,是你們所說的狐狸精。」背對她緩緩睜開眼,口氣充滿不屑,我根本不把她給的羞辱放在心上,「那又如何?」
「既然你承認了,那你就束手就擒吧。」可笑的,她倒像拿出一副勸人改邪歸正的姿態,「王宮已經被我大周千軍萬馬重重包圍,你逃不掉的。」
「我從來沒想過要逃。」心是死水一潭,任她嚇唬就是不起波瀾,「但是姬夫人,你獨自一人來這里,難道就不怕我可以在你眨眼的工夫飛過去掐住你的脖子?你的命那麼貴重,我相信周人是很願意放下兵器請我坐下來談談的。」
我不稱她王後,或許是我心高氣傲,潛意識里從未服過她。想我也是堂堂殷商國母,實在沒什麼道理要向她稱臣。
她頓時語塞,似乎是心生畏懼了。
「呵呵,被我嚇到了?」我故作嫣然笑出聲,嫵媚更勝邪魅,「我只是和夫人開玩笑而已,你放心,我是不會真那麼做的。妖有妖的尊嚴,有你們不能比的胸襟和氣魄。以你一個女人為要挾實在太卑鄙了不是麼?」
「你倒是挺豁達的。」听她的語氣,她似乎對我感到不可思議,「死到臨頭的人居然還可以這麼泰然自若,難道你不怕死麼?」
「怕。」我沒有虛偽掩飾什麼,只是眼里水波不興,「但如果死得其所,死也甘心了。」
她听了這句話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沉默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邑姜姐姐,你果然在這里!」多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子黎?」邑姜好像很吃驚的樣子,「你怎麼來了?陛下不是吩咐閑雜人等不得隨行而來麼?」
「既然如此,那姐姐又算不算是閑雜人等?」她邊走邊說,不甘示弱,「姐姐又為何在此?」
「我……」被她這麼一問,邑姜顯露些許慌亂,「本宮是來找陛下的。」
「哦?是麼?我也是來找陛下的。」
「你跟蹤我?」邑姜話里有些不太高興。
「姐姐別生氣嘛。我們身為妃嬪豈有不掛念陛下的道理?」子黎連忙笑笑賠起不是,「既是關心自己的夫君,難道就只準姐姐過來照應,我就不行?」
「瞧妹妹這話說的,哪里是本宮不準妹妹來了?」邑姜重顯她固有的儀態端莊,笑聲卻听來刺耳,「只是妹妹你懷有身孕行動不便,本宮也是在為妹妹擔心啊。」
終于明白今日子黎和邑姜說話底氣為何足了很多,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欲哭無淚。他妻妾成群,也會兒孫滿堂,我還可笑地執著著,苦守著,原來一廂情願的是我。他的身邊,早已沒有我的位置,我才是那最多余的人……
「不會啊。」子黎對邑姜說的滿不在乎,「子黎能跑能跳,身子挺好啊。」
「妹妹可千萬別大意了,要知道這時候的胎兒是最不安分的。本宮也做過孩子的母親,最清楚不過。萬一妹妹要是有什麼閃失,本宮怎麼向陛下交代?怎麼向大周的臣民交代?」
嘴角明明笑著,為什麼眼里卻淚水漣漣?我愈發覺得邑姜的刻意,她們有名分,有地位,有子嗣。她是故意說給我听,故意炫耀,好讓我知道此刻自己是多麼狼狽和一無所有。
「好了,子黎知道姐姐是好意,但今日是陛下誅殺禍國妖孽的大日子,子黎不睹不快啊。」感受到她的目光投射在我背後,她驀然愣住,「她怎麼會在這里……」
是啊,我為什麼會在這里?她只顧著和邑姜說長道短假裝顯得親熱,居然沒發覺殿里還有個我的存在。
「她……」邑姜支支吾吾不曉得如何介紹我。
「她救過我和太子……」總算子黎對我印象還算深刻,「銀發的白衣女子。」
「可她就是蘇妲己。」邑姜毫不猶豫地推翻我曾經給子黎的恩惠,「她就是那只,害得商丞相慘死害你家破人亡的狐妖。」
「什麼……」她難以置信,「你就是那狐狸精?!我要將你碎尸萬段!」
「子黎!」邑姜此時倒還假惺惺地裝起好人,「冷靜啊!」
「姐姐你別攔我!」邑姜的蓄意挑撥起到了她意想的作用,子黎終于還是被仇恨蓋過一切,「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就是想報這殺父之仇!上次在西岐要拿她做人質威脅暴君所以沒殺她,今天可不能再讓她那麼走運了!」
听著子黎發瘋想向我沖過來,卻莫名地,戛然無聲,仿佛被什麼人拽住了手腕。
「呃……陛下……」邑姜的驚慌失措,暗示著什麼人到來。
听不到他的回答,只听到另一少年窘迫的言辭︰「兩位王嫂……你們怎麼會在這里……」
「陛下……」隨之是子黎吃痛的低吟,「你快放手……你抓痛我了……」
狠狠甩開她,惱羞成怒︰「誰讓你們來這里!」
努力維持很久的平靜就這樣被打破了,以為他看不見,我偷偷地,用手背抹去猝不及防掉下的淚珠。
是他……真是他來了……
你曾經是我的邊疆
抵抗我所有的悲傷
西風殘,故人往
如今被愛流放
困在了眼淚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