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無名當夜蒙秦家父子稟著一懷正德憫心無償縱放,從尚書府出來後,真有數十年沉酣大夢一朝得醒之感,心神恍異的行于街上,只覺前路茫茫,也不回宮復命,拖著雙足一步步回到了家中。
其母王氏見兒子深夜突回,又若失魂般面色灰喪、神情大異。曉得有事,再三追問,無名卻只是抵否,但因是夜內心實受到重大撞擊,又難以掩飾形態。
王氏轉身坐床,昂首變臉道︰「你看看你這一身行裝!若非是要行不可告人之事,何須深夜如此打扮出行?兒啊,其實這些年來為娘對你已屢有生疑,只是你每每竭力搪塞于我,實顯為難困苦。為娘念你素來懂事孝順,必是存有某種難言之隱才致如此,不忍相逼,才一直權做糊涂。可你今夜形態,異常更盛!以往再不對時也不及如此!究竟出了何事?你今夜若再不實說,那就是已毫不將娘重在心上,我也就再不敢當有你這兒子!」
無名見母親今夜氣色也是非比尋常,又知她早磨就堅梗硬性,一旦決定的事便是說得出做得到。一來覺勢難再隱瞞過去,二來自身心緒波蕩難平,也實是憋煞欲吐,由不得跪倒床下,慘呼一聲︰「娘!兒子真不知當如何是好!」王氏厲色一減,又含疼憐道︰「兒啊,從前那麼難那麼苦的日子咱母子二人都挺過來了,難道如今日子好了反倒有什麼過不了的坎兒了麼?盡管說出內心苦衷,天大的事自有娘與你商定對策。」
無名直覺一陣錐心刺痛,抬起兩汪淚眼一望王氏道︰「娘,從前兒只盼著能快快長大,可以自立掙錢,不再讓娘吃苦受累。可是到了而今,兒倒寧願能回從前那般苦難的日子!」
王氏一听此言,頓時滿目疑懼大現,關緊萬分道︰「孩子!究竟出了什麼事?你切勿再有絲毫隱瞞,速速向為娘稟來!」無名萬難再忍,慘戚難言的將當年誤入後宮蠍廠的情形訴說了出來。
王氏听後形態,直如遭受五雷轟頂!渾身顫抖,拍床大怒道︰「當日你回得家中,說是為擔承生計竟不惜去應選了太監,為娘真是又是心疼又是氣極!可你又說不虞半途又被宮中將領看中,改選為了將做保衛皇家的的侍衛軍而接受培訓,娘當時也是多麼的欣喜激感,直覺皇天不負耐苦良善之人!這麼多年來,你雖屢有形跡可疑、言語吞吐,娘還只道是皇家官場自然多有隱秘事宜,即便是對至親之人也不能妄言,是以憐你身不由己,還常囑你當謹言慎行、小心自保,萬不想你背我竟墮落至此傷天害理之境!我若早能知你這些年供給我的銀錢都是昧心害命而來,寧可餓死凍死也不受你半分!四大宦官,臭名昭著!你怎可甘為其奴犬,而今更竟殘害國家忠良!真是良德盡喪、天理難容啊!」
無名受听,真是字字如針錐刀戮,急欲泣血辨釋,王氏卻根本不由分說,痛心疾首、言若滾珠道︰「好逆子!你捫心好好想想當初,你爹他被惡紳逼害,田屋盡失,貧病交迫,無以維生,卻寧可死也沒生過半點虧人欠人之心!而為娘心重于你,不曾保得如你爹那般不求人施舍的高性節品,卻也時時教誨你正品良德,不敢稍懈!為娘是怎樣的含辛茹苦拉扯你成人?並不曾指望你能達榮顯貴,只希望你做個有志氣的正當人啊!」說到這里,已是淚流滿面、悲憤難當,一指無名,痛恨難盡的狠絕厲罵︰「可你,你這逆子!有何面目見你爹于地下?我若早知生下兒子竟要犯下害人性命這般天大罪惡,倒不如一開始就將你掐死的好!」
無名自小雖受盡貧苦,卻一向得母疼愛呵護,母親即便處于再困苦境況、心情低劣之時,對他也是慈和耐心,雖也是教誨諄諄、管制嚴謹,卻就連高聲斥罵的情形都沒有過,更何況是出這般絕情厲語!
無名是時再也承受不住,潰倒抱住王氏雙膝,慘慟大哭道︰「娘!您的深恩兒子今世又哪會有一刻忘懷?兒幼時母子倆無財立家、四處流離,大雨天是娘不惜自身淋透將兒緊護在懷下!每每好不容易掙得一餅一飯,娘都是哄騙著給兒一人吃,自己竟至餓昏!還有娘你可還記得?那次娘萬不得已帶我往鄉鄰家求米時,他們是怎樣羞辱我們的嗎?兒子當初甘願自殘應招太監,就是不想再讓您受那般苦楚辛辱了!可兒後來淪入蠍廠,那也是無從預阻、沒有辦法的事呵!」
王氏听到這番血淚之言,心疼大現,淚灑如雨道︰「你說得對。孩子,若非娘無力照顧你,若非你孝順心疼娘,你也不會誤蹈歧途。你至人生失足,全是因娘未盡到母親之責之故。」
無名一陣痛心違意,正急欲叫否,王氏卻又驀然聲色一厲,放聲大罵道︰「施戚!你這婬威遍布、萬人唾罵的腌黨!還我從前那個良孝清白的兒子來!」
無名頓被驚唬得一陣心悸,也顧不得悲傷,慌忙向窗外一探後,緊急擺手阻道︰「娘,噤聲!你不曉得他們的勢力有多厲害!稍出不慎言語被他們耳目听去都會招來大禍,何況還是這等大不敬之言!」
王氏不禁勃然大怒道︰」何至驚恐于此?想不到直到此時,你原來還是這樣毫無悔改、苟重己安!想你父和我雖為貧賤百姓,卻也知忠正大義!而你竟不恥為國賊腌黨之奴役,貪生怕死到這般下作鼠輩形狀!」
無名听母親不解自己真意、又出厲責。真是滿腔屈苦難盡難言,淚水直流道︰「娘,兒若無悔心,今夜又怎會真情敗露于母親面前?可世上雖有萬千生途,這條路卻是絕回不了頭的!國家社稷大權尚且掌握在他們手中,我這樣一條微賤之命對他們來說,想要拿去就如同碾死只螞蟻一樣容易。所謂‘知子莫若母’,尤其還是娘這樣恩比天闊、情比海深的義母慈母,娘此刻若非是被兒氣極,當也能想到兒自小便不是膽怯之徒,後來兒誤入蠍廠嚴受訓練,更不懼死!兒如今已是背負重罪之身,死不足惜!縱然立死也毫無惶懼,可兒緊重的是娘之安危!我若是行主人之命時身死,他們自會厚待兒遺屬,對娘往後日子豐妥安排;可我若敢顯一絲回悔叛出之心,勢必無命,他們也絕對會將娘一連誅殺!」
王氏經無名一提,瞬時省明了兒子一腔無可奈何的深痛苦衷,緊緊凝視著他,目光閃爍不定,忽悲忽怒、忽恨忽憐,那種激蕩縈回、復雜變幻的心情怎可用言語形容?無聲流淚良久,驀然伸出雙手捧住他面頰,眼淚一滴滴濺在上面道︰「我可憐的孩子,娘不當責你……你當初若非心疼娘,就不會偷偷跑去要當太監,也就不會遇到施戚。你走上這條不歸路,都是為娘拖累了你呵……」最後這一聲說的淒苦無比,無名只覺一陣揪心奇痛,周身抽顫,淚迸激叫︰「不是的娘!您不要這樣說!這一切都是因兒不孝無能……」
王氏卻緩緩搖頭一阻他,滿目異色凝集道︰「好孩子,事已至此,再說什麼也是無意。人生萬般皆是命,但憑上天作主吧。但是無論如何,你都不能一錯再錯、棄正從惡。」說著輕輕推開他,驀然間便顯得萬分倦落道︰「你今夜已受大累,到旁屋去睡吧。娘也困倦了,是該當好好休息的時候了。」
無名省念母親大半宿遭受萬般震撞之情,必已身心交瘁。一陣顧疼,自不願相違,滿懷擔重不忍的依言站起,正欲離去,王氏卻忽又喚住他,直凝的雙目中又露出方才那般異樣神色,端有深情無限道︰「孩子,你要深信,娘和你地下的爹傾生之望,唯求你能得一生安樂。雖然我們力微無能,但願竭盡所有為你祝福。」說著仰面深嘆道︰「天可憐鑒,我兒雖犯下重孽卻是情非得已,縱不該推月兌懲罰,為母之人也但求有所寬恕。況且其父早亡,該子不教皆為母過,他本是個良善堅強的好孩子,祈求上蒼能將所有罪則賜由我一身承擔,賜我兒一條新生之路。」說完神色一毅,轉倚向床內,再無一語。
無名激感翻蕩,凝視了王氏須臾,無法再多說什麼,轉身而出。去到側房,自是難以成寐,雙目耿耿,不久便天色大亮。
他一夜連遭劇變,忽落人生另一種心境,情緒經受劇烈起伏、萬千煎熬,到那時確也有些心力俱疲,逐漸神昏意渙。朦睡中卻又惡夢不斷,待得再睜目時,內外已是一片陽光明燦。
他凝神側耳一听,旁邊王氏房中仍悄無一聲,只道母親仍休心而眠,不敢驚動;又待一時,仍無動靜。他便輕往房前,先喚一聲,見內無應動,又輕敲兩下,里面卻仍無半點聲息。他再一推,門卻已從內閂住。
無名心中忽騰不安異感,疾喚兩聲,再不相待,一掌破開門而入,萬沒料到,滿眼但見裙足高懸,母親竟已懸梁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