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空陰雲密布,月明來到無垢房中,見她尚在床上懨臥著,秀目濡腫、縴眉郁結,一見其形便知必是一宿心結難開、輾轉無眠。忙貼到床沿一坐,湊近她關詢道︰「二姐,你昨晚又是整哭了一夜吧?怎麼能總是這麼著呢,那好不容易補起來的一點神氣可不又虛耗光了嗎?」
無垢雙目直直垂瞪著地下,睬也不睬她的怪聲道︰「死了倒好,干淨!」月明心頭一下刺疼,情急嗔阻道︰「這一大早兒的,何苦就這樣發狠的自己咒自己呢?好好兒的就算有什麼事想不開還不能對我說,又負氣胡說什麼?」
無垢自也能听明她對己的心疼關重之意,雖也感動,卻仍不理。
月明自那日途遇江濤後,本便對今日與他等之約一直無比熱盼,這時見無垢總無起身之意,實有些心焦,輕輕一扶她,柔聲催道︰「二姐,天也不早了,快起來吧,再耽擱飛哥哥一定會等得著急的。」這一下卻正中無垢氣痛處,她立時一甩身,豎眉怒道︰「他急不急的,縱是死了,同我又有什麼關系!」
月明一直見覺無垢對楚雲飛萬分親密、牽掛甚重,是以雖知她因昨日在陶然軒內的驚聞而大受刺激,卻以為她歇過一夜、眼前再宣泄宣泄也就好了,不想她當真忿恨如此、連出狠絕之語,氣色大不同常。不由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起來,道︰「姐姐,你不至如此吧?那……那咱們今天就不去了麼?」
無垢其實方才話一月兌口便有些悔痛,她對楚雲飛無時不念,何況已相別數日,早就思念甚深,自從月明處听知今日可得相見之訊後,也是一直傾心歡待,萬不想昨日突聞變故,真如晴天霹靂!這一夜前思後想,憂怨百結,如何還能安然應約;可方欲說不去了,心里已是一陣不忍難舍,一時間左右為難,真是氣苦萬分,一雙濛目中又撲簌簌滴下淚來。慌得月明連連擺手附同道︰「好了好了二姐,你不想去咱們就不去了,還不成麼?」
無垢卻又直覺違心,只是先前自家把話絕了,此時又不好對她明說,側臉不應,過了好一會兒,方噙淚含窘、聲細如蚊道︰「九妹,你說……你說咱們還能去麼?」
月明其實並沒省到她內心真意,只是據己心意實言道︰「當然能了。飛哥哥今天要請咱們吃飯呢,我可不想掃他這份盛情!」
無垢卻又矛盾不安道︰「可是,可是五弟他們昨天在陶然軒里所說的話,你不是也都听見了……」
月明一陣急切,也待不及她說完便道︰「他們說的是祖滅那惡賊!飛哥哥可是好人!」
無垢隨口便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好人?」
月明一時間也顧不起同她多釋別的,只騰一念道︰「這還用問麼?姐姐,飛哥哥他可是救了咱們的呵!」
無垢心頭一震,旁念頓消,終于從床上坐起身來。
二人後即動身到了北郊相約之地,楚雲飛自早相候,一見到她二人,歡喜不禁的迎上前來,轉而看清無垢,頓又變色驚道︰「你怎麼了無垢,眼楮怎麼腫成這樣?是又哭了吧?」連問幾聲,無垢卻只是扭脖側頭的睬也不睬。
楚雲飛只得轉向月明道︰「你姐姐這是怎麼了?」
月明知眼下最不能提的就是這個,況一時間又哪能同他說明那許多情由,慌忙擠眉弄眼、呶嘴搖頭,示意他先別多問。
楚雲飛模不著頭腦,雖萬分擔重,無奈無從解慰,只好先扶她二人上馬,這次帶她們去的卻是浮羅山東邊。
月明雖從小生活在京城,對于這一帶地形卻頗為不熟,眼看這似邪派近轄、世人忌避的幽僻野地卻因中立的浮羅山高大綿延、落佔廣泛,難以盡無人煙,是以沿途又時見零星民舍,居然還住有些許平常人家。待被楚、江二人帶到目的地下馬一看,已來至山東腳倚建的一座孤落小院舍前,邊隨楚、江二人行近,邊听 鐺 鐺聲不絕,又見清聲音是從那院落旁蓋著的一間房鋪中傳出,鋪外門梁上高挑出一竿,竿上掛著面甚顯陳舊的斑駁布幡,幡上飄現著「鐵匝鋪」三個大字。
楚雲飛一躍而上,領先到那鋪門邊向內笑道︰「李大叔,這麼早就開始操弄活計了?」
這時節月明挽著無垢也已近前,只見那房鋪內爐火熊熊,一上身**的中年男子正揚斧砸鐵。
無垢見那男子動作不停,身上滲滿汗珠的粗壯肌塊上下跳躍。頓時面上一熱,慌促避別過頭去。
月明倒還不似她那般羞怯,因初至此生地,只一心探測,未想起忌避,只見那人身材雖不高魁卻甚是壯實,滿臉的碎胡渣青的,似覺將那塊鐵收拾得暫且滿意後,方停手抬頭向楚雲飛略點了一下,便算做招呼過了,隨即又繼續埋首苦干,再不理睬他幾人。
月明正感這人對楚雲飛的熱情似全然無視,也太不給人面子,忽听天空響起一聲悶雷,楚雲飛即回頭向立在人後的江濤道︰「二弟,你先把馬牽到馬廄里去吧。」江濤便牽著兩匹馬折向院落另一邊。
楚雲飛又趕忙去拉無垢的手道︰「快走,看著象就要下雨啦。」
無垢卻當即退避開,滿臉冷色的側過頭去。
楚雲飛這一路都受她諸如這般冷落不理,其實早也思來想去,實不知是何時哪里得罪了她,當下只得陪了一笑,喚月明同她跟著自己,只身先步向那座小院前,推開門向里喚道︰「大嬸!我們來啦!」
院內立時有人答應了一聲,緊接著一膚色白皙、和眉善眼地婦人便迎出門來,打量了一下楚雲飛身後的無垢和月明,滿面笑意的親和招呼道︰「快請屋里坐吧!」
月明見她面容可親、態度熱情,比那個「李大叔」可不知要強上多少倍。心中歡喜,忙施禮道了聲謝;無垢雖素來怯人,這時心中又對楚雲飛負著氣,卻是自小稟受良好教育的識禮淑秀,忙也對那婦人恭然拜禮,同時腦中驀然回想起楚雲飛初次往秦府尋見自己那夜,曾對己提起過有一位嫂子,也不知是不是就是這婦人。
也沒顧多想,那婦人已更現和喜之色,連說不必,引著她二人往院內正屋中行去。楚雲飛跟在一旁,見她二人分明很得李大嬸喜歡,也是大現歡色。
月明和無垢被請至屋內一張圓桌旁坐下,只見里面家具擺設雖皆平常,卻收拾得甚是干淨整齊。因測那李大嬸必就是此間主婦,又早見她自身也衣潔發整,顯然是個利索人,更添好感。
那李大嬸為她等倒了茶,又捧上些精細果點,如此忙前忙後的招待,月明不由連聲道謝;無垢一向最易感于別人待自己好,見情也很是過意不去,滿含感意的對李大嬸一笑。
不想李大嬸未怎的,楚雲飛卻立刻湊到她面前,眉飛色舞的嬉笑道︰「好無垢,你總算是肯笑了!這樣子可不比先前好很多嗎?何若總皺著個眉頭呢?」
無垢頓時臉色一沉,縴眉倒豎、杏目凝怒。
楚雲飛從不曾見她氣惱如此,嚇了一跳,惶急正經道︰「好了好了無垢,我再不惹你還不成麼?當真生得什麼氣呢?」
無垢正想尋別扭責他,忽省起李大嬸正在一旁,臉上不由一熱,怒色頓斂,再也顧不上惱他,慌羞垂下頭去。
李大嬸甚顯理解的一笑,走出屋折入了側房。
少頃又響起兩聲悶雷,疾風呼呼,院中樹枝亂擺,月明眼看著大雨將至,不由翹首向外、擔心喃語道︰「寒哥哥怎麼還沒回來呢?會被淋著的……」正說著,江濤身形已從院門上現出,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方一進屋,身後黃豆般大的雨點已啪啪落了下來。
月明只要一見他便覺滿心歡喜,雙目直凝著他坐入屋角一處椅中,很想和他說些什麼,卻見他今日似乎又情緒不佳、面色冷沉。便也未敢搭話,尋思不出他為何又對己不理不睬,心情不由便悵落下來,一時真是好生郁悶,只覺自己每次滿懷熱情的見他,他卻喜厭無常、忽冷忽熱,自是對自己全不重視才會如此。
她自難知江濤今日來時本還也懷欣喜,卻是因見覺無垢對楚雲飛異樣冷淡才轉喜為郁、暗結不快,對她倒並沒絲毫不喜。
楚雲飛坐到江濤近旁,笑道︰「二弟,月明妹妹正擔心你被雨淋著呢。」江濤聞言省起月明,立時朝她一望。
月明見他雖仍未說話,那雙似乎能攝去自己魂魄的星目中卻分明大透溫意感色。頓時欣喜出望、心花怒放,前疑盡消,只怨自己多心,忙對他回以一臉燦笑。
楚雲飛自此一邊同她二人扯起閑話,一邊不住眼瞟無垢,只想引逗她插入說話,卻見她始終支頤側坐、目視窗外,面色萬分冷愀,毫不理會己等說什麼。本來數日未見,早想和她好好親近一番,卻不想她這般形態,怎麼也瞧不出端倪,倒也不敢造次,心內實不免有些悻悶。
他這時心情與月明先前一般,月明這時卻又是意興高漲,眉開眼笑的說了這一會兒話,耳听外面雨聲暫緩中,忽似遠遠有一陣弦樂聲傳來,不禁愕異,再凝神仔細一听,那樂聲在靜野雨聲中雖顯得斷斷續續,卻分明是真實存在的,不由得雙目一圓,驚奇大盛道︰「寒哥哥,你听見了嗎,外面好象有弦樂聲欸?」卻見江濤全不在意、似早知情道︰「這片林子前面就是風月林,這個時辰,是那逍遙坊里的姑娘們在練習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