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的最後一個冬天，富玉依在畫樓的欄桿上看著樓下的園林假山，伴雲亭邊的臘梅開得正好，深深淺淺的紅，在雪的掩映中，美得幾乎令人窒息，突然想起李商隱的詩︰「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她淡淡一笑，抬頭看到老家人引著富爾察匆匆從園外走進來。仿佛感覺到她正在樓上看著他，他抬起頭來對她笑了一下。富玉回他一笑。見他身後還尾隨著一個人，穿著青狐皮的大衣，她愣了一愣。听見上樓的腳步聲，富玉從榻邊站起來，走到房門前，富爾察正好推門進來，她對她點頭一笑，卻沒有進來，側身站在了一邊。
富玉心中立刻已猜到，卻無法自信，迎面的風仿佛在她心中激起了千重巨浪，往事剎那間回到了眼前，淚水盈上雙眼，她靜靜的站著，幾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只是眨眼之間，卻仿佛已是百年，那個熟悉的身影來到了面前，他老了，雖然表情一樣的溫和，一樣的和藹，臉上的皺紋卻多了很多，清瘦了很多，鬢角花白，富玉淚水再也抑不住，涌出了眼眶，這喜悲來得大而突然，她一時之間竟忘記跪拜行禮。那人笑著說︰「丫頭，還好麼？」富玉突然回醒，跪下道︰「皇上吉祥。」
康熙笑著說︰「免了。」富玉站起來，康熙看著她，對富爾察道︰「幾年不見，看著還是和以前一樣，倒是朕真的老了。」富玉淚光瑩瑩的看著他，卻說不出話。康熙笑道︰「怎麼不說話？」富玉帶淚笑道︰「奴才看見皇上太開心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康熙邁步進門，富爾察從外面把門掩上。康熙走到桌邊坐下，四周看看點頭道︰「還算雅致干淨。」對富玉招手道︰「來，到我面前來坐。」富玉走過去，坐在他邊上的椅子上。康熙就著光打量著她，笑道︰「五年了，你還是和以前一個模樣，看來這里住著也不錯。」停了一下道︰「听富爾察說，你最近頭痛得更厲害了。」富玉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康熙道︰「恨朕嗎？」富玉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康熙看了，笑了一笑道︰「你從小做事就謹言慎行，小錯雖有，大錯卻從來沒犯過，朕以你窺視聖意，欺瞞聖听，責罰你，以賤籍論你，你也不怪朕？」富玉輕輕的搖搖頭道︰「奴才沒有怪過皇上，皇上說什麼做什麼是一回事，奴才只知道，皇上雖責打了奴才，卻讓奴才在這宮外自由自在的生活了這麼多年，奴才要謝皇上。」康熙溫和慈愛的看著，听著她說下去。富玉輕輕道︰「奴才之前是很傷心，出宮以後才明白，皇上對奴才的一片苦心。」康熙目光一跳，道︰「你說。」富玉道︰「皇上是不想讓奴才陷在阿哥們的斗爭里，成為無辜的犧牲。」康熙目光一暖，輕輕點頭︰「蘇嘛喇姑說得對，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富玉心中道︰「後世對康熙的評價認為，他到後期對兒子是不公正的，甚至可能是忌妒兒子的才能，因此打壓他們，甚至搶他們的功勞。雖然如此，他還是一個父親，一個普通人，為了皇權，他也許傷害了自己身邊的人，但是他的心應該也是最苦的吧。」她看著康熙慢慢的道︰「奴才近來才終于明白，一句話。」康熙道︰「什麼話？說來听听？」富玉慢慢道︰「人間萬苦心最苦。」說著，淚水輕輕流下來。康熙定定看著她半晌，突然搖搖頭道︰「你和十三阿哥真是太象了。」听到十三的名字，富玉心中一緊，她仿佛听到心底有一個聲音輕輕作響，這麼多年從來都深埋在心底最深處決心永遠不再觸動的情感如同溶漿在慢慢的從被一道被剝開的口子中涌出，喜與悲交雜著浸襲了原以為已結痂的傷口。康熙看著她，溫和的笑道︰「一個是朕的俠王，一個是朕身邊的俠女，都任俠好義待人真摯。可是十三雖好卻行為不羈，往往不顧後果率性而為，朕擔心他啊。」富玉終于明白了那漫長十年的冷落後面埋藏著一個父親的多深沉厚重的愛意，她听著康熙慢慢的說著，望著他清矍的面容，淚眼模糊。
說了很久，康熙終于停下來，笑看著她說︰「丫頭，朕說了這麼久，你怎麼一聲也不作？」富玉看著康熙道︰「皇上，您清減了很多。」她知道不久的將來康熙就會駕崩，不禁更加傷心。康熙忽然道︰「朕突然很想吃你做的點心。」富玉一听，淚水又一下子涌出眼眶，道︰「奴才這就去做。」康熙笑道︰「你以為是在朕的大內皇宮，想做就能馬上做了嗎？」富玉帶淚笑道︰「這里的廚房雖然不比皇宮，但是有奴才在啊。」康熙大笑道︰「也對也對，重要的是做點心的人。」小樓里一片溫暖和熙。
富玉急急忙忙下廚，弄了快一個時辰，做好以後端上樓，富爾察對她示意輕一點，她悄無聲息的走進去，見康熙在榻上睡著了。她放下食盤，站在康熙邊上，看著他蒼老的面容，額頭的皺紋和花白的發絲，不由得心酸，淚水又流下來。站了一會兒，康熙睜開了雙眼，呼出一口氣，笑道︰「朕很久沒睡得這麼安穩了。」見富玉呆呆站著，表情悲傷，又笑道︰「看看你給朕做了什麼？」富玉忙拿下溫在暖爐上的點心，一碗粥，兩碟點心，康熙看了看道︰「顏色不錯。這綠豆糕和紅豆糕朕倒識得，這一碗是什麼？」富玉笑道︰「您先嘗嘗，好不好吃。」康熙端起粥來喝了一口，點頭道︰「味道很清淡可口，好象還有梅花香味。」富玉道︰「這是奴才用剛剛摘下的梅花做的，取的名字叫園香梅影。」康熙笑道︰「幾年沒見，你的文才倒是長進了不少。」富玉福了一禮道︰「謝皇上夸獎。」恍惚中，好象又回到了以前在乾清宮里，康熙側臥在榻上，她正站在案前，笑語嫣然，一切恍如昨天，就在眼前。
看著康熙慢慢走出園子，紛紛雪花中，他的背影竟有些傴僂。他上了馬車，富玉心中滿是傷悲，忍不住走上前去，扶著車轅，一直跟著走著，不願放手。富爾察也眼楮微紅道︰「你回去吧。」康熙卻一直沒有從馬車中再露出臉來，富玉忍不住放聲大哭，她深知這一別就是永遠，自己再也看不到這位自己曾陪伴了十幾年的老人，他雖威嚴近乎冷酷卻對自己慈愛有加，一想到可能再也不能看見他，她就無法忍住傷心，對他的些許埋怨也早已化為煙雲，只剩下萬分不舍，她才發現在她心里，他早就象她的父親一樣。只听見康熙在車里咬著牙道︰「富爾察，還不快走。」富爾察看了一眼富玉，一揚馬鞭，啪的一聲，兩匹馬奮蹄飛奔，富玉再也拉不住，被拖在地上，拖出幾步，她吃不住痛，松了手，看著馬車遠去，倒在雪地中大聲嚎哭。
富玉坐在房中，茫然四顧，康熙的一言一笑好象還在房中四處回蕩。她撫模著他倚著睡著的靠枕，把頭埋進去，淚如泉涌。她哭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站起來走到床頭的小櫃子邊，拿出來一個舊紅木盒子，她看了半晌，終于慢慢掀開盒蓋，盒子里是一個荷包，已經有一些磨損，她猶豫了一下，伸手拿出來，她動作很輕很輕，仿佛怕踫痛里面的東西似的，打開來，看著里面，不可抑止的心痛如浪潮般席卷而來，她淚中笑著，對自己道︰「刻骨銘心，就是如此麼？」
耳邊響起康熙剛才的話︰「墨玉，你想過回去嗎？朕心中希望朕離開以後，你能回去也許是朕太自私了。」
她在心中暗暗問道︰「我是誰，我是誰，是富玉，莫玉，還是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