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然有些驚訝,莫明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又將目光投去謝振寰,不知他們如何用眼神交流些什麼,最後他笑道︰「你既然去了香港,寰少自然會安排的,況且你們是自家人,一切都好說。」自家人三個人他說的意味深長,似是諷刺,好像還有感嘆。
說罷,凌汝山抬腳就走,一直站在門口的柳媽目光復雜地看了我一眼,猶豫著想要說什麼,見凌汝山沒有停留的意思,還是跟上去一同離開了。
如此,很好。
這也是落得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淨,原來賈寶玉當時是這樣的心情——所有的人都走了,最後剩下自己,沒有生的渴望,也沒有死的決心。生不如死有何可怕,至少那時候對死有一種期盼。真正生如死,死如生,分不清生死的差異才是上天最嚴厲的處罰,所以世人憐憫孤魂野鬼就是這個道理。
「吃飯去?」謝振寰見人都走了,上前來拉過我道︰「早上沒吃就演了這麼一場苦情戲,我都替你餓,走吧!」
我不動,低低地問他︰「你沒有心肝嗎?」聲音不大,只因全身的力氣都用在咬牙切齒上了。
謝振寰卻不生氣,俯身輕笑道︰「有啊,你不就是嗎?」
我身子一顫,竟嚇得連連後退了兩步,怔怔地看著他︰「你-閉-嘴!現在你滿意了嗎?我終于什麼都沒有了。」
他站在原地,沒有逼上來,雙手插兜,面色分明疲憊,一雙狹長冷峻的眼楮里卻閃著單純的笑意︰「滿意,現在你連吃飯都要靠我,千萬別惹我不高興,不然我把你丟在這,你就只能露宿街頭了。」
無心理會他的玩笑,也無心去追究這到底是誰造成的,只是有些迷惑地看著他,仿佛眼前的時空和人都不那麼真實,過往與現在不斷地在置換,「嘯風?」迷迷瞪瞪地仰頭輕聲問到。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肩膀上便是一陣生疼,謝振寰已經到了跟前,低低咬在我耳畔道︰「再讓我听到他的名字,我會很生氣的。」
我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嘯風早已經走了,他還說過,再也不會見我。
如此,謝宸也就又回到了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之身,妖魔鬼怪尚且不怕,眼前區區一個謝振寰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于是,我淡漠笑道︰「是,我怎麼敢讓你生氣,我還指望著你的錢呢?毀掉我一個金龜婿,不該照樣賠一個麼?」
謝振寰這才听得大笑,拍手道︰「好,你這才活過來了。我知你生命力頑強,再大的打擊也用不了兩個鐘頭就能自己緩過來。」說著便上前來拉著我往外走的,邊興致勃勃地告訴我︰「走吧,我已經在QueenPalace訂好了位子。」
我任由他拉著,也不關門——總之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況且謝家有的是錢,就算丟些什麼不要緊的東西又何須我擔心。「你還定好了位子,看來你倒是胸有成竹,莫非寰少就不怕我昨晚拼死反抗或者干脆一刀殺了你?」再心神沮喪,仿佛一遇到他,就忍不住豎起刺來。
本以為他又會無賴一番,那樣最好!心里頭無盡的絕望,只想找人大吵一架。
然而謝振寰忽然認真道︰「怕,我也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怕的人。你要是真的那麼做,今天凌嘯風的那番話就該我來說了。但是我更怕我什麼都不做,將來你們當真生兒育女後我再想做什麼都沒辦法做了!你不知道那天听到說你孩子掉了之後我有多麼開心,簡直覺得這是上天特地安排給我來的機會。」
他一口氣說完這麼多,我有些恍惚,這是他麼?他若對任何一個其他女人說這樣的話,那叫做情深似海,若是對我說,那便是大逆不道。
大悲之後人的感覺仿佛遲鈍起來,對于他這樣的表白,我只是不自由自主道︰「我和你,不可能。」
一根有些粗糲的帶著明顯男性氣息的手指按在我的雙唇上,不讓我說下去——他向來是個霸道的人,自顧自接著道︰「先別說這個,我不騙你,我也不知道最後有沒有可能,但是我現在不這麼做,就是一點都沒有可能。況且,你在我身邊,比在凌嘯風和任何一個人身邊都要難得多!所以——」他突然一頓,猛地將我拉向他,語氣一轉又狠又熱烈道︰「所以你給我有點勇氣!」
真是莫名其妙,我該有些勇氣做什麼?我與他之間到底算什麼?嘯風也這麼問過我,謝振寰自己其實也不知道這算作什麼,他只是從小霸道到自己略略有些興趣的東西就要佔為己有,喜不喜歡用不用得上不管,先放在那里再說。
我甩開他的手,只在後面遠遠跟著——既沒有去死的勇氣,那麼活著就要吃飯,不是公主殿下,便無法高貴驕矜到等著人一請再請。
世界上,那個唯一拿我當公主的人,是我把他弄丟了。
QueenPalace是多倫多消費極高的餐廳,剛一進去便發現里面滿眼低調的奢華,看不見珠光寶氣,因為無須佩戴太多,有的太太脖頸上的一顆鑽都有可能價值連城,也看不見Gucci,Chanel這樣的品牌,因為這里的食客大多接受上門高級定制。
方才
那樣的大慟,臉色極差,連門口的侍者也多看了我兩眼,在這樣的場合為免失禮我便先去洗手間補了一回妝,等我在卡座上找到謝振寰的時候,他正在與兩個金發的美女搭訕著,不知說些什麼逗得兩位美女夸張地大笑,其中一個上圍驚人的洋妞甚至有意無意地湊到他身上——也是,一個有錢,年輕,體格強健,外貌英俊的男人對女人的吸引力是跨越國界和種族的。我不知若是心怡看到這樣的一幕作何感想,我固然不會介意謝振寰與任何人有任何事,可是如果這是嘯風呢——嘯風知我敏感多思,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我雖然無心听他們說些什麼,然而走近了還是听到了最後一句,「sorry,我的情人來了,我怕她會生氣。」更向我打了一個我愛你的手勢道︰「親愛的,在這。」
怕是江心怡都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惡劣的模樣,分明就是一個惡作劇的孩童。我冷著臉走過去不理他,徑直坐下取過飲品呼啦啦地便仰脖喝完,我喝水是真渴了,而不是為了表現一抹低頭的溫柔。
兩個女人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那位上圍驚人的美女遺憾道︰「倒也是個美人兒,只是不夠火辣,Sara,你覺得呢?」
被稱作Sara的女人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用英文低低道︰「有些人最善于裝,也許到了夜里,她就是最火辣的那一個。」
我射過一束冷冰冰的目光,就如同在人間四月包廂里震懾住筱月的一般,Sara果然一驚,轉而向謝振寰笑道︰「你的情人真是漂亮又有個性。」
「謝謝,那是自然。」他笑著同意,目送兩個金發美女切切私語著離開。
我猛地發難,突然在桌下狠踢了他一腳,警告道︰「你最好別再亂說,反正我現在一無所有,信不信惹火我了一刀殺了你?」
「你的意思是要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我要是不幸跟你死在一起,就是拼著被五馬分尸,也要從墳墓里爬出來再死一次!」再伶牙俐齒的人,遇上無賴,大約也只能說狠話,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謝宸,你有點眼色好不好,你現在吃的東西都是我付錢的,病房你不能住了,晚上你住的酒店也要我付錢,你得罪衣食父母好像不那麼明智吧?」
這麼一句話確實叫我噤了聲,我這一多月都住在病房中,除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錢財細軟比如謝家給我的一億多港幣的嫁妝自然還是放在森林山的家中——現在應該說是凌嘯風的家中。現下他已然同我決裂,怎麼好為了一點身外之物跑去拿呢,我斷不肯那樣的。
但是如此一來,便是身無長物。不過也好,謝宸何時有錢過,這樣看人臉色寄人籬下的日子反倒叫我渾身輕松自在。
謝振寰見我不說話,還越發來了興致,大言不慚道︰「況且,我要是高興了,還可以帶你在多倫多玩一圈,你看你來了這麼久竟然哪里也沒去過,你傻不傻,這也叫他愛你?」
這話听得我心中一團亂麻,心煩意亂極了,謝振寰突然把他的飲品推給我道︰「喝吧,你一煩躁你愛喝水。」我不假思索地一飲而盡,忽然心中一動,本來想問你怎麼知道我這個習慣,心不在焉地說出口的卻是︰「關你什麼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呵。」謝振寰像听到什麼冷笑話一般,重重地靠在後座上,雙臂瀟灑攤開朝我道︰「你不同我去香港?怎麼,你打算回大馬會會你八閩幫的老情人還是再去釣上龍允澤?」
潁川之言︰我作的一首虞美人,略略能抒發此章之意。
流年舟泛東湖上,攜手應難忘。
去歲旖旎嶺南中,月朗星稀,醉暮雨春風。
而今孑立孤橋下,夜色空藤架。
恨情多總似無情,一任悲歡聚散世人評
還天真到以為用文字,能寫盡世間風花雪月事。
其實你的心思,寫書人怎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