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回到家中，用濕毛巾將我擦干淨，抱我在房間里踱步，停下來，舒一口氣︰「你的兄妹去了梅雨別墅。它們都有了新名字，小動物有了名字就會受到寵愛，領養人家很有錢，有花園和平台可以隨它們走動，我想他們會幸福的。你，明天一定要送出去了。」
她臉上的驚喜不見了，把我放回小窩，仿佛若有所失。我比她更為失落，這種分離的痛楚，如同有人先扒了我的皮，又將我的骨和肉生生剝離。小窩變的空空蕩蕩，仿佛被無限放大、放大，將我壓抑至更加弱小。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不過就在昨天和前天而已，我張開渴望美麗和歡笑的眼楮，卻驚恐的看到暴力和死亡，我想好好愛這個世界，卻無法不提前領教仇恨和瘋狂。
很久無法入睡。如果媽媽還在身邊，我很想問問她︰究竟是為什麼？
第二天醒來，孤獨的感覺更為強烈，一家之主正對茉莉囑咐︰「今天最後一天，必須送出去。想當初路邊撿到樂樂的時候，我們發誓只收留這一只流浪狗，不然將來生活會一團糟，你還記得嗎？」
茉莉垂著眼楮，扶住門框，低低地道︰「是的，我記得。」
一整個上午，茉莉端坐在電腦前面，雙手劈里啪啦地敲打著鍵盤，許久以後，她微笑著走過來，最後一次抱著我，我渾身無力，非常落寞，用鼻子輕輕踫觸她的手掌。
她緩緩地道︰「狗狗，把一切都忘掉吧。忘記過去，才能活下去。去了新家，你要乖乖的。你知道嗎，我無法把握你的未來，因此，心會很疼。」
我的心也很疼，常常看到影子重重，夜里睡覺渾身發熱，耳邊都是砰砰的腳步聲。
下午時分，一個長頭發的女孩出現在我面前，她用小棉靠墊將我卷起來，托在眼前左右觀看，像在看一塊誘惑的小面包，她親親我的鼻子，說道︰「你這個可憐鬼。」
我听茉莉叫她葉子，心里暗自記住第一個主人的名字。
葉子甩動波浪長發，對我微笑，涂了脂粉的臉舒展開來，她是個漂亮的姑娘，她的笑讓我知道她很友好，我消除了一些恐懼和生分。
我跟隨葉子，告別了茉莉和樂樂，也離開了這個英華小區。我曾經這麼熱愛這個有家有愛的地方，我出生的水泥板下。
我從包里探出腦袋，有風呼呼吹過，我看看窗外。這是我第一次乘坐出租車，車子浮動，我隨之上下顛簸，葉子的香味一波一波在我身邊蕩漾。
她盯著我問︰「你的眼楮，好像要射透我的心呢，你听得懂我的話嗎？」
我听得懂她的話，卻看不懂她復雜的眼神。
不久以前，我曾渴望有個家，現在，真的要有一個家了。
我們在一個小區門口停下，進了社區，開出幾條狹長的小路，我們在樹影下稍作停留，樹影細細微微，隨風移動，有一陣清涼，葉子說︰「我們到家了，陽光國際公寓。」
葉子的家，空蕩蕩、涼颼颼，跟茉莉家完全不同，家具很少，有一個房間在空置。葉子將我放置在沙發上，我小心翼翼地四處爬一爬，看一看，觀察我的新環境。
我記得媽媽曾經囑咐我，將來可能會有家，如果有了主人，一定要對主人忠誠。
葉子很少出門，每天深陷在沙發里，對我訴說很多很多我听不懂的話，常常忘記喂我吃東西。
偶爾想起來，會隨手給我一些餅干或泡面，或者是快餐肉飯。肉很香，也很硬，我完全嚼不動。
我怯怯問她︰「可不可以，像茉莉那樣用勺子柄喂我喝牛女乃，我好餓。」她搖搖頭笑著說︰「你什麼都不肯吃，八成是想要餓死自己了。」
我們沒有默契，我不得不囫圇吞下難
以消化的肉。便便成了每天的難題。很多天過去之後，我一點也沒有長大，反而瘦了。
葉子每天都在家，讓我陪她看電視、吃東西。電視這個高科技的東西給我的生活帶來一些趣味和知識，我相信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只狗看的電視都多，懂得多，學得多。
多數時間，葉子閑來無事，什麼也不做，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一直靜等什麼人的到來。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常常喝酒，一喝就醉，醉後會重復一句話︰「我是一個孤獨的人，你是一只孤獨的狗，我們都是別人的寵物，越來越孤獨……」
我也爬到桌子上喝點啤酒，或者吃點殘渣剩飯。然後，我仰面躺下來，讓自己消化不良的肚皮好受一些，絮絮對她訴說我的故事︰自懂事起，父親就不知所蹤，母親死在亂棍之下，弟弟和妹妹被有錢人收養，我隨她來到這里……每次說到一半，她就已經沉沉地睡去。
她醒著的時間少之又少，白天很少帶我出門。我躲在陽台上，看著樓下的狗狗們在主人的腳邊追逐打鬧，一看就是一個下午，羨慕至心里發慌。如果運氣好的話，會有一只兩只小鳥飛進陽台唱歌。
很多天以後我才見到葉子等待的人，這個男人有圓鼓鼓的大肚子。他對我幾乎不屑一顧︰「不是什麼好狗，拉出去也沒面子，不過，只要你喜歡，就養著，隨你。」
葉子听後眉心微蹙，質問他︰「我是不是你的寵物？」
男人不理她，將我從床上扔回沙發，扯著葉子回到臥室，並發出雜亂的響聲。
從門縫里看去，葉子躺在床上，只有上身穿著衣服，男人正扯她的長發，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象在打架和搏斗，我把臉埋在沙發靠墊上，久久不敢亂動。
男人走出來，在我面前穿衣服，我垂著腦袋偷眼看他，他忽然哈哈大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我低下頭，沉默不語，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他走以後，葉子又接著抽煙和喝酒，打發著無聊的時光。
我的飯量一天天增大，也可以慢慢適應狗糧，但肉的香味對我十分誘惑。不知什麼原因，葉子對地上的食物充滿恨意，難以釋懷，不管是肉還是其它，只要落在地上，她就絕不肯讓我吃。
她很嚴肅地告訴我︰「不要吃，要活的有尊嚴，不要吃嗟來之食。」
「什麼是嗟來之食？」
她自言自語︰「不要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