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雨，滴落在窗前，點點滴滴卻也落在芫荽的心里，柴房的門緊鎖著，一記驚雷而過，剎那間小屋透亮勝白晝，而那白光里，卻赫然佇立著一個人。
是上官煙青。
額間的發散亂地貼在臉龐上，鐵青的臉，在白光過隙的瞬間有著頹廢與落魄，小廝顫抖著手開了門上的鎖，看著渾身滴著水的大少木然地彎腰進去，看著隨後小跑著來的慶叔抱著大壇的酒。
酒香四溢，帶著荷花清淡的氣息，芫荽想起落月谷風百柔沖泡的荷花蕊茶，落月谷，幾曾月落下，幾曾傷心失落人。
「對不起，」煙青的聲音帶著干涸與嘶啞，冰涼的手顫抖著拉攏著草堆上芫荽零亂的衣裳，「我不能沒有她。」
芫荽抱起酒壇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酒，何曾，受過如此的委屈？就算為了她，讓自己軀殘，讓自己血失，都不曾這樣，強行被他人驗身。
「對不起，對不起，」煙青癱坐在地上，任衣袍沾染一地的碎草，只是喏喏地重復著同一句話。
「她是芫荽的師妹，從小便一起長大，芫荽無父無母，她便是芫荽的家人，」芫荽笑著，大笑著，笑聲穿透柴房的灰色瓦，在上官府的後院，湮沒在夜來風雨匆匆里，透著淒涼。
煙青發燒了，一夜的光景，唇開始裂著，血絲沁出。慶叔朝著芫荽跪下，在柴房外的泥濘里，老淚縱橫，「公子，求求你，救救大少爺，救救大少女乃女乃。」
連翹吞食了砒霜，在風雨交加的夜里，在芫荽被強行帶走，在煙青轉身離去後。
于她，有著生的絕望。
芫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一路跌跌撞撞地來到昨日那花紅柳綠的小院里，可他分明听到了階下兩個婢女跪著嚶嚶的哭聲。
連翹的臉蒼白著，凌亂的衣衫與散亂的長發，臉上，淚痕猶在。
「連翹，連翹，」煙青的聲音劃破黎明的寂靜，在小小的庭院里回蕩，飄渺，淒涼。
玉蓮若說，銀狐本為稀罕之物，而她的靈兒，卻偷食了三十六株幾待成熟的七葉還魂草皮與無數的山靈芝，只要毒傾體不過一日，只要尸身不壞，靈兒的血，勝過神仙之丹。
可是，卻是為她準備的。
可是，面前的是連翹，十多年的兩小無猜，十多年的朝夕相處。
芫荽顫抖著手從懷里取出那依舊帶有自己體溫的小白瓶，扶起連翹，看著那略帶褐色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入連翹的嘴里，輕輕一掌，看著那血液自喉間汩汩流下。
心，隱隱地疼，南溪，過上幾日，芫荽再去一次落月谷，再為你取上一瓶。手中的白瓶滑落，呯然而碎。
煙青在看著芫荽為連翹喂入那一瓶褐色的藥湯時便一頭栽倒在地，他不清楚那是何藥，可他知道，芫荽會救她，因為她是他的家人。
回廊外的薄荷香葉有著清涼的泥土氣息，而窗格里，飄散著荊芥特有的藥草淡淡香氣，芫荽在那一瞬間拔起了整株的薄荷香葉，遠遠地，將它甩落在院外的林子里。連翹，好好地活下去，眼前的這個人，心里刻著你。
煙青在三日後方清醒，那日的午後有著和煦的風，遠遠地飄來江南渡蓮花的氣息，鼻間依舊回蕩著荊芥的淡香，側過臉，連翹的身影落在眼里。
小軒窗下，酸梨木的桌旁，幾縷絲線，手指正上下飛舞著，碧綠的絲絛纏繞在手中的一枚佩玉上，煙青認出，那是自己的玉佩，而連翹編的瓔珞，是千千結，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天不老，情難絕。
芫荽在連翹蘇醒後悄然離去，一夜的雨，帶來秋淡淡的涼意，百里奚依舊在燈燭下提了酒葫蘆喝著酒，牆壁上投下
的陰影里，百里奚曾經挺直的脊梁佝僂著，那一刻落在芫荽的眼里，有著蒼老與蒼桑。
「孩子，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別憋著，」百里奚的聲音在芫荽掀簾而進的那一瞬間傳來，蒼老的聲音落在芫荽耳里，卻終觸模到芫荽內心最深處的柔軟。
「師尊，芫荽不孝，」芫荽扶了門柱，心里，隱隱地有著酸。
「人一生，過盡千帆，最後留在心里的，不就是一個人麼？至死不渝，」百里奚回頭看了芫荽一眼，細眯起的眼里透著無盡的關懷「想去做什麼就去做吧，為師不攔你。」
百里奚再一次抱起了酒葫蘆，咕嚕幾聲後，便是一聲長嘆，酒葫蘆細頸的褪色瓔珞在穿堂而過的風中飄搖。
不過短短數日，曾經的溪谷上開始飄落著枯黃的葉，曾經暗香浮動的睡蓮凋零在水面，曾經水底柔柔的草也消失不去，依舊是那寂靜的山谷，依舊是那湮沒在雜草叢中的碎石小路，依舊是那一叢叢半人高的細茅，可是草堂的門緊閉著。
上官風白不在，曾經透著星光點點，曾經歌聲飄揚的草堂，在午後的風里靜靜地佇立地，人不在，門扉的階下，落著厚厚的塵。
落月谷，玉蓮若，銀狐，如同風帶走空氣一般，不留一點的痕跡，只是柵欄邊上，卻系著一只銅鈴，風吹過，銅鈴的脆響，在谷中回蕩，飄渺，卻空靈。
銅鈴的頂端，是一段陳舊已褪色的瓔珞，歲月掩去了它原本艷麗光潤的顏色，卻依舊保留了它的形，芫荽認得，那是千千結。
百里奚的酒葫蘆上，也曾有著同樣的瓔珞，師尊說，那是千千結。
年少輕狂時，幾度傲視天下，幾度翻雲覆雨手起手落，上千冤魂赴黃泉；毒萬種，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芫荽記得師尊轉身離去時，眼底一抹黯淡的淒涼，師尊說，曾經有一位女子走進了心底，曾經夢想著功成名就時攜手相伴一生，可功未成，名未就，佳人卻已遠離，杳無音訊。
紅顏易老，江山難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師尊心中的佳人，正是玉蓮若。
只是歲月蹉跎，人在等待與迷茫中老去，而不老的，卻依舊是那份彼此的惦念與跨越時空的思念……
天不老，情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