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果然風雲詭譎。
滿朝文武大臣齊齊列隊站好之後,李公公孤身一人來了。
眉眼依舊是往日里那副平凡無奇的眉眼,神色也並無任何不妥,一如他答應我的那樣,他繃著臉,尖著聲兒說。
「陛下龍體微恙,列位大臣,今個兒啊,就不早朝了!」
這話滴水不漏,並無任何缺陷,我立在殿堂一角注視著他,暗暗期待今早就這麼混過去罷了。
誰料,竟然真的殺出了程咬金來——
這程咬金我認得。
戶部侍郎張吉瑞,為人品行怎樣先不說,他急功近利,一心想往上爬,這一點,卻是連我都曾听說過的。
張吉瑞一身黛青色朝服,臉皮白淨,一雙眼楮小如縫隙,卻精光閃閃的。
他施了一禮,站出隊列,仰頭望著李公公說。
「公公,陛下昨日說今日要抽空見我,這……」
昨日?
我愣了一下。
昨日連夜自下朝起就同我一塊兒,緊接著便出了失蹤事件,幾時有空見張吉瑞了?
我正困惑,就見李公公臉面一凜,撢子輕輕一拂,淡淡地說。
「陛下龍體要緊,一切事宜,若非萬分緊迫,還是莫要去煩擾他。」
「可是……」張吉瑞眉毛一皺,一臉的為難神色,「隨州災事不能等人……若是災情擴大,這罪責是微臣承接,還是公公擔著?」
隨州災事?
隨州幾時也有災事了?
我抬眼朝左安看了過去,正見他眉頭一鎖,一臉的猝不及防神色。
再看崔鍥,更是濃眉皺起……
我心頭「咯 」一聲,瞧這架勢,這張吉瑞所說的話,多半是真的了。
果不其然,李公公怔了一怔,似乎是也不曾料到張吉瑞會說出這話,他當即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
張吉瑞眸中精光一閃,頓時就來勁兒了,「隨州干旱,已持續數月,因著齊州的澇災力度更劇,故而才一直未被朝廷重視。近日據隨州知州呈報,州內已有災田萬頃,百姓流離失所,我戶部上下認為,隨州災事,實在不能再拖……」
他說得言辭鑿鑿,也句句都在點上,當即便惹得文武百官之中有不少點頭附和。
工部尚書石越像是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此刻,他牛眼一瞪,拱手出列,聲若洪鐘地率先說道,「齊州災民是人,隨州災民就不是麼?陛下病了無事,我親自到龍榻之前覲見,懇請他將此事交給我工部便罷!」
禮部侍郎史一海也是面帶贊同之色,他看了看張吉瑞,又看了看石越,一臉攛掇地建議道,「隨州災情與齊州災情不相上下,實在不宜再拖,
張侍郎說昨日陛下已知曉了?不如,我們同去寢宮外面候著……」
史一海話音方落,立時便有幾個朝臣一臉迫不及待地說,「走走走,陛下病了要緊,隨州也等不得人,我們不吵不鬧,去等著便罷!」
看這些人的架勢,幾乎是恨不得立時就飛到連夜的寢宮門口了,我忍不住嘴角一抽,我靠,要逼宮麼?
李公公咳了一聲,臉色很臭,聲音更是毫不掩飾地帶著惱火。
「諸位大臣,你們在殿上已吵成這般,讓咱家如何放心帶你們去見陛下?」
殿下瞬間靜了一靜。
下一秒,以張吉瑞為首,索性卸下先前那副憂國憂民的姿態,而是語帶奚落,陰陽怪氣地朝李公公說。
「公公息怒!我們一干文武朝臣,全無用處,可統統仰仗著您來提攜指點呢!」
這話說得李公公當即臉色就青了。
我端坐角落,捏緊了筆,心底暗暗琢磨,一向听說張吉瑞尖嘴猴腮,其貌不揚,今日見他這般故意出頭,這才知道,原來他說出口的話,同樣不中听的很啊……
張吉瑞的話堪堪落定,石越及史一海頓時就冷笑起來,他們睥睨四周,見周遭不少都是附和自己的人,立刻就無所顧忌了。
「李公公。」據爺爺說是最善笑里藏刀的史一海,甚至笑眯眯地說,「陛下得了怎樣的病,連人都不能見了?莫不是……昨夜***帳暖,體力損耗,起不得身了?」
四周靜了一靜,下一秒,立刻嗡嗡議論起來。
張吉瑞甚至不管禮度地笑起來了……
「史一海!」
惱火出聲的,正是李余,老爺子素來脾氣暴烈,此刻更是忍受不住,當即就氣得眉毛直豎地罵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豈容你如此污蔑?!」
「污蔑?」張吉瑞小眼一眯,原本可能並不是怎樣猥瑣的表情,可到了他那張臉上,竟然莫名有些婬邪。
他小眼滴溜溜轉著,將李余通身兒打量一遍,末了,笑嘻嘻地說,「李大人昨夜莫不是也在?不然,怎說得如此篤定?」
石越那個大老粗愣了一愣,下一秒,哈哈便笑起來了。
李余先開始也是一愣,等到反應過來,老臉一白,「你說什麼?!」
擼起袖子便朝張吉瑞沖過去了。
左安和崔鍥少不得要上前拉他。
殿下頓時亂作了一團…….
此時此刻的朝堂,根本就不像朝堂,甚至有些像菜市場了。
此時此刻,我才真的領悟,為什麼,爺爺會說今日將有巨浪波濤。
石越史一海張吉瑞等,他們雖嬉玩笑鬧,卻不離一個主題——
要見連夜。
他們……
該是知道了什麼。
「住手,住手啊大家!」
李公公奔下殿來,表情很差,白淨的臉上雖依舊沉穩,眼楮中卻依稀有了慌亂之色。
他會慌亂,我能明白——饒是他在連夜面前算得上是忠誠老僕,可是面對這班支撐社稷的臣子,他畢竟不敢多說多做。
殿下很亂,我火速卷起《要錄》,心中想著︰平日里靜如死水的朝堂,原來,也能這麼激烈?
直起身,我掃視眾人,李老爺子氣得眉毛胡子一起豎,已然將張吉瑞的臉給揍腫了,而張吉瑞也不甘示弱,他用手扯掉了李余的官帽,兩人的模樣都狼狽極了……
就更不用說氣急敗壞地在勸架的左安崔鍥,以及冷眼旁觀甚至依稀有幸災樂禍之色的史一海和石越了。
這里不像朝堂。
沒有了連夜,竟會亂成這般模樣……
我莫名開始想念那張不妖而媚的臉了.
懷中抱著《要錄》,加之我又是大殿之中唯一一個女的,李公公勸架無效之余,轉眼掃到我正立在牆角愣愣站著,轉頭便焦聲催我,「風史還愣什麼?快走啊!」
他濃眉之間盡是急色,顯然是怕人誤傷了我。
我不是愣,我是在思索,正不能確定之間,被李公公這麼一催,我抬眼問他。
「陛下不在,我可有資格說話?」
李公公怔了一怔,「風史?」
下一秒,他一跺腳,一副沒空理我的姿態,「此處亂成這樣,風史有何好說?听咱家的,快走才是上策!」
我不會走的。
我既然來了,就沒準備什麼都不做,灰溜溜就走的。
抱緊《要錄》,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抬起腳,繞過矮桌,走向了那座全天下至尊至貴的椅子。
我步履穩健,在丹墀之上站定,垂眼望著殿下。
好亂,人好多……我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輕咳一聲,嗓音清亮地說。
「諸位!」
我聲音不高,卻足夠沉靜,就像是在原本正沸騰的油鍋之中滴入一滴冷水,「呲」的一聲,頓時帶起了一片水波。
先前亂如集市的朝堂,有那麼一瞬間,突然死寂死寂的。
正打架的,正勸架的,尤其是李老爺子和張吉瑞,霎時間齊齊扭頭朝這里看過來了。
我抿著唇,佇立不動,冷冷地站著。
眾人都愣了幾愣,最終,竟還是張吉瑞率先回神兒,他小眼一眯,鄙夷地說,「風史有何指教?」
石越和史一海同樣驚訝而又輕蔑地望著我。
我沒怕,也沒惱,而是微笑著說,「我要說的不多,只有一句罷了。」
張吉瑞冷哼一下,「什麼?」
我揚起笑,眼神灼灼,「我是風史不錯,可也還有另一身份……諸位顯然忘了。」
眾人頓時錯愕。
靜。
很靜。
死一般的沉靜著。
也不知過了有一秒,還是一刻,終于有人回過神來,失聲喊著,「她,她同陛下持有婚約!」
我翹起唇,「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