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潁即將被左安及相關稽查部門帶下去進行調查,接下來的大型皇家團體表演節目——祭天,也就沒有必要再表演了。
朝臣紛紛而散,我也想走,遂朝左安等人遙遙打了聲招呼,正要拔腳,卻听身後有人優雅緩緩地道。
「風史大人留步。」
我留了一下步,回過頭,看到了連潁。
他面如冠玉地端坐在輪椅之上,一副很是身殘志堅的表情,長睫輕顫,微笑著道,「風史同我皇兄定了親?」
你瞧,連夜已唇紅齒白地說過他下了詔書要同我成親了,這孩子還是在問這件破事兒。
我低眉順眼地「嗯」了一聲,卻是不卑不亢地回道,「正如寧王殿下所听。」
一說听,寧王殿下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偷偷撩去一眼,那小耳朵長得煞是玲瓏,俗話說得真對,龍生龍,鳳生鳳,美人兒天生愛裝懵並妖言惑眾。
額,我不是罵他,我是說,說……
嗯,美人兒身上隨隨便便一個部位,都是傾國傾城。
他一邊揉著自己那傾國傾城的耳朵,一邊微微蹙眉,朝我輕聲說道,「本王以為,這樁婚約……其實並不那麼妥當。」
我當然知道你是這麼以為,卻作出一副訝異的表情,吃驚地道,「願聞其詳。」
他開門見山,並沒有稍作半分客套,「你與皇兄並不相配。」
「此話怎講?」
連潁挑一挑眉,「皇兄乃人中之龍,龍章鳳姿,若要娶妃,自該娶這天下間最漂亮的。」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夠漂亮?
我這人一向不懂就問,遂十分具備自覺意識地反問他道,「怎麼才算漂亮?像你帶來的那十二位美人?」
連潁「嗯」了一聲,以一副挑釁的目光望著我,望了半晌,他悠悠地道,「且不說相貌吧,畢竟你也不想。只看皇兄日理萬機,著實辛苦,需要的便是一個賢良淑德的妃子,而非上躥下跳的丫頭。」
你才上躥下跳,你全家都上躥下跳!!
他攻擊我的相貌也便罷了,還攻擊我的品行,這令我十分不開心。我一不開心,就不甚在乎什麼品級禮儀了,我月兌口而出地道,「寧王殿下怕是也想上躥下跳,只是可惜不能。」
他怔了怔。
我很有種,抬手便指了指他墨綠色錦服下的修長雙腿,一臉的「不是我歧視你身有殘疾,誰讓你先惹我」的表情。
他領悟過來,噎了一噎。
我心下暗暗哼了一聲,臉色卻是重又換上溫順乖巧的神情,循循善誘地道,「玩笑,玩笑,莫要當真。只是,寧王何以認為我不夠賢良淑德?」
他頓了頓,再抬眼時,睨向我的眼神之中興味之意更濃,他噙著笑道,「你幼時便上樹捉鳥下河捕魚,名門淑女絕對不做這樣的事。」
我實話實說,「那全都是為了你皇兄。」
連潁挑眉,不信。
我于是攤了攤手,「不信你去他面前親自求證。」.
連潁說的,該是我八歲那年的舊事。
先前說過,爺爺教導我與連夜蕭祐三人,教授內容並不僅限于四書五經,他還教我們行兵布陣。
布陣之事前面已經講過了,此處無甚可說,但模擬行兵之中的個別小事,還是有必要提一提的。
那些「個別小事」里面,就有一樁,是彼時身為太子殿下的連夜令我下河捕魚。
出外行兵,自然露營,我打小是在青城山上一個人模爬滾打長大的,對于在外面住並無什麼太大反應,而蕭祐和連夜乃貴介公子,自小可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主兒,他們可是受不了那種苦的。
尤其是連夜,不過三日,他便病了,病得是小臉蒼白,真真是我見猶憐。
出外行兵,自然帶的有隨軍醫師,醫師們晝夜不分地為太子殿下診病熬藥喂藥再診病,第二日晚間,連夜終于好了。
雖說依舊虛弱,氣色卻好了許多,他強撐著說要出外透一透氣,我自然拒絕,他堅持,我再拒絕,他再堅持……
最終,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我半扶半抱地帶著他出了帳篷,到附近河邊透氣。
——你看,自幼時同他爭論,我就是贏不了的。這樣的主兒真的需要賢良淑德的妃子?
相信我,給他再生猛的,他都壓制得住。
唔,岔了,回到舊事。
我和連夜肩並著肩,並排坐著看倒映在河水里的那幾顆星星——為什麼要肩並著肩?
這你們就不懂了。當時爺爺和蕭祐在另一帳篷內討論明日模擬行軍的行程,侍衛們也離此處較遠,泛著幽幽冷光的河邊只有我和連夜二人。
你們懂的,我怕黑。
我怕黑,于是坐得和連夜極近,近到幾乎可以看到月色下他俊臉朦朧,怔怔盯著河中偶然突起的氣泡喃喃地道,「本宮再小一些時候生病,母妃總為我炖了魚湯,喂本宮吃……」
他那時老愛自稱本宮。
本宮眼神很安靜,很澄澈,語氣更是天真無邪得很,大約是一場急病令他虛弱了些,一時之間難以恢復平
日里那副冷漠深沉。
我看了看他,覺得他這樣可真是可憐,很令人心疼,于是我咬了咬唇,看了看河面,又咬了咬唇,再看了看他,然後我一個猛子就扎進了河中。
我先前是不是說過,我為了連夜學了游泳?
我先前是不是說過,我是在八歲那年,才學的游泳?
唔,相信你們大致也能猜出我要說甚——我,是在那次捕魚事件之後……學的游泳。
下河捉魚的時候我並不會.
能夠保全自己且幫助別人,這叫做見義勇為,不能保證小命卻也要幫忙,這叫做沒事找死。
想我八歲那年就是沒事找死的那種人。
我不會游,卻想捉魚,剛一下河就喝了水,我撲騰幾下,浮浮沉沉。
我想喊救命,喊出口的,卻是斷斷續續的嗚咽之聲。
此情此景,令被我驟然下河弄得呆愣住的太子殿下終于回神,他沒猶豫,抄起手邊搭腿的毯子徑直丟開,叫了聲「風雅」,想也沒想地就也撲入了河中。
……他也是個沒事找死的人。
我不會游,他也不會,我在浮沉,他也在浮沉,只不過,浮浮沉沉之間,水底下,他終于捉住了我的手。
他渾身是水,狼狽得很,卻朝我說著,「你別怕,我在。」
我愣了愣,他這次居然沒有說本宮。
等我再朝連夜看過去時,眼角看到,河岸上已然有侍衛听到這廂動靜沖了過來,善哉善哉,我們得了救。
一上岸爺爺就給了我一巴掌,厲斥我怎麼這般胡鬧,我低著頭,臉很紅,眼也很紅,強忍著沒有落淚。
渾身濕透的太子殿下看了看我,薄唇微動,想說什麼,卻被一群醫師火急火燎地擁進了帳篷之中。
我也被兩名醫師捉住診病。
那次落水,鬧得很是嚴重,在外住著環境終究不比京城,眼看我和連夜都是高燒不退,爺爺焦急宣布拔營。
趕回京城,我燒得都要糊涂了,迷蒙之間,和我同一馬車的連夜似乎捏了捏我的手,他虛弱地問,「你為何要跳入水中?」
我病了之後一向有問必答,且誠實得很,我喃喃地道,「我想抓魚炖魚湯給你吃……」
他默然不語。
躺得不甚舒服,我動了動,禮尚往來地問他,「你為甚要跳入水中?」
我其實已經燒得迷糊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連夜卻是突然一頓,緊挨著我的身子僵了一僵,好半晌才舒展開來,卻沒吱聲。
我等不及,眼皮好沉,咕噥了句便重又睡去。
迷迷蒙蒙間,仿佛听到誰模著我的額頭,輕輕地道,「好風雅,我自小便很是畏水,日後怕也是救你不成,你……你若是學不乖巧,學游水可好?」
我只隱隱約約地听到了「學游水」三字,並沒听清其他,卻也乖乖地掀了掀唇,笑了一笑,我喃喃說。
「嗯。」
——唔,仔細算來,也不算是連夜令我下河捉魚,這件事是我自願的。
只是,太師府的孫女頑皮下河捉魚,導致太子殿下為救她而染了風寒,卻在京城之中流傳開來。
寧王連潁就是在質問我這件事。
回憶完畢,我突然覺得自己方才那句「那全都是為了你皇兄」著實說得有些多余,我為何要對他解釋?
我相貌如何,我賢不賢良淑不淑德,甚至我究竟配不配得上連夜……很重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