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期間我從北京回到了舊金山,接著就投入了工作。等我從長假累積的工作中解月兌出來,回到生活和工作相對平衡的日子時已經過了有一個多星期了。
這一個多星期里,和我有電話聯系的只有楊軍,他說已經將北京聚會的照片發送到我MSN的郵箱了。由于我前幾天一直處于會議、方案洽談中,沒有應他的要求查看MSN。
而現在夜晚如此寧靜,手邊是杯香濃的女乃茶,自己整個人懶洋洋地窩在舒適的沙發里,筆記本攤在腿上,閑來無事,我就隨手打開MSN開始查看郵件。
要求添加聯系人的用戶有很多,估計都是北京的同學,我在北京除了見過楊軍、林悠然,還參加了不少同學聚會。我一個一個看他們的留言,點擊通過。
不期然的,最後一位請求通過的聯系人的留言為「小波。」
我點擊鼠標的手頓了頓,然後還是選擇了通過,而之後我努力平靜的心情開始出現了波瀾。
我再也無心瀏覽網頁,而是整個人縮在沙發里,雙手圍住自己,似乎這樣才能替自己找到一個支撐點。
回憶像一幕幕電影從腦海里閃過。
第一次見到他,他正在打台球,邊對同伴說「別跟小朋友認真啊!」,邊快速的架手、試桿、瞄準、出桿,然後一個漂亮的底袋進球。
學打牌時,李哥和烏賊嫌我小不和我一家,就他陪著我,我們從滿臉貼紙的悲慘結局打到李哥和烏賊滿地找牙。
外公去世時,陪在身邊的只有小波,他看我吃辣的流眼淚的羊肉串,然後一改「不拔一毛」的原則,請我吃牛肉面,給我買酒心巧克力,他自己只嘗了一顆。
剛開始流行滑旱冰,小波自己學了兩次就學會了,為了教我,他被我拖累的帶了傷。烏賊總打擊我,小波則耐心教導,無言的鼓勵我。
當我站在乒乓球台上被廣大師生「瞻仰」時,只有他了解我的痛楚,別過頭不再看我,還給我送來了十串羊肉串。
他用他那破舊的自行車,帶我逛遍了故鄉的每一條大街小巷,看古色風俗.我們可以一粒粒數著買花生米,即使身無分文,依然那麼開心。
我們常倆人一塊縮在沙發上看錄像,他帶著我看李連杰的《笑傲江湖》,我拉著他看奧黛麗?赫本的《羅馬假日》。我們都喜歡看書,常常一個躺在沙發上,一個坐在台燈前,各看各的,互不搭理,即使無言,氛圍卻那麼溫馨。
在那些青蔥叛逆的年少時期,在那樣混混雲集的環境中,小波教會了我跳人生第一場舞;他為了幫我檔「小六」的敬酒,替我喝完整整一瓶白酒,即使自己需要摳著嗓子眼嘔吐,仍然笑著安慰我;他制止我執拗時想要拼命的沖動,告誡我「自己不能輕賤自己」,告訴我人生需要飛出去看看,才不枉此生。
于是,十五歲時,他決絕地推開了我,讓我自己按照他指引的方向學著成長。而他自己只能選擇靜靜趴在折疊床上,任由刺青刻上他的背,抹去他的夢想,折斷他的羽翼。
如果,他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家,他就不用那麼早出來背負生計的壓力;如果,他的經濟寬裕,他就可以做個好學生,不用暑期打工,可以將全部的精力用在學習上;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烏賊沒有因此被牽連,他就可以參加高考,進入一所名牌大學,那樣我們就不用絕交,或許現在的我們就可以一起在呆在某個城市,好過如今的兩個國度。
如果……
更多的如果涌入腦海,卻只能堵得我心里發澀。
我承認我的膽小和私心,我不再是以前那個,無所謂明天的琦琦了。我不再能夠為了和小波在一起,可以無所謂的去選擇讀技校般放棄現在的前景。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而實際上人越到高處,則越害怕再回到最初。
小波的表白出乎我的意料,還超出了我的意願。我不舍得為難自己,卻也不願意拒絕他。
如果是別人,即使是張俊,也依然可以讓我確定不去舍棄現在的生活狀態,畢竟曾經是因為我們都不懂的愛,不是他對不起我,也不是我傷害了他,只能說是彼此交錯,弄丟了我們的愛情。
而這是許小波,那是在我還是「丑小鴨」時就小心翼翼呵護我的小波;那是在我帶著他的夢想去飛翔後,即使和我斷了聯系,依然守著我的夢想在那靜靜等待的小波;那是我去過再多國家、看過再多風景、經歷過再多事情,因為沒有他的分享,而會覺一切的精彩都會存在著一絲遺憾的小波。
我和小波之間,有著剪不斷、理不清的情感,讓我一時無法分辨,也無法毫無顧忌的做出選擇。
我只能晾著他的請求,避開他的任何聯系,讓自己躲在異國他鄉,將問題埋藏至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來反復思量。
我想最好的選擇是,如果我現在無法確定,那就交給時間和他吧。
之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精彩著,白天有體面的白領身份和充滿挑戰的工作任務,晚上或者是和朋友到餐館聚餐、酒吧聊天,或者是在舒適的寓所里閑暇放松。等到了周末,則會和三五個朋友一起去附近的海邊小鎮聚會或度假。
小波像是未曾影響到我的生活,事實上他確實也未涉足我的生活。盡管我將我在美國所有的聯系方式都告訴了他,他除了請求在MSN上添加他為聯系人外,沒有給我一個電話,沒有給我發過一封郵件,甚至沒有給我留下只言片語。他的聯系人頭像總是灰暗的,安靜的位列在那麼多好友名單中。
不過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常隱身在線,因為他的個性簽名每天都會在美國時間晚上8點左右被更改。內容則都是關于天氣情況。
10月15日︰「明天晴間多雲,氣溫13-19度」
10月16日︰「明天晴,氣溫15-22度」
10月17日︰「明天晴,氣溫13-24度」
……
天氣晴朗的話,他的留言就像是新聞天氣預報一般簡潔,不會多一個字;若是遇到雨天,氣溫驟降,他才會在天氣預報結束後加上諸如「記得帶傘!」「多穿件衣服!」這樣的字眼。
起先我並未多加在意,直到多次我這里的天氣情況恰如他前一天所預告般的發生變化時,我才將他播報的天氣情況和舊金山的天氣情況相比對。經過刻意的搜索後,我確信他每天播報的天氣情況不是中國的任何一個城市,而是我所在的城市——舊金山的第二天天氣情況。
北京時間與舊金山的時差為16個小時,也就是說他每天12點鐘左右會等候在電腦邊。烏賊和我說過,他們現在主要是輪流負責看場子。小波做事又相對更盡心,為此基本上晚上要在皇城娛樂忙到三四點才能夠休息。
如此,更換MSN簽名似乎是他醒來後每天必做的一件事。
很多時候,人的價值觀、對事物的看法不是由生長環境所決定的,而是由于被一些特定的事情深深觸動而形成或改變的。
比如,我的愛情觀在初三暑假因為看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而形成;再比如我的人生觀,在2008年12月份受到了兩件事情的沖擊而發生了改變。
一件事情是我的頂頭上司,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碩士畢業,在我眼里非常能干優雅的女士——Jessica,在她剛被提升為加利福尼亞區域總經理的第二個月,主動辭職了。原因是她要結婚了,而她的丈夫是位法國人,常住法國。
我永遠記得她離職的那天,我和她在公司樓下的露天咖啡吧話別。陽光透過橡樹枝葉間的縫隙灑進來,落在她大紅格子的披肩上。她微笑著望著我,全是幸福和滿足的神情。
「這麼好的機會放棄了,不可惜麼?」我問
她一邊慢慢攪動著咖啡勺,一邊凝神思索,然後說道「哦,不,怎麼會呢?這只是一份工作。對女人來說,事業可以讓你找到的只有價值,而愛情可以讓你找到自我。有什麼能比自我更重要的呢?」
我听著她用抑揚頓挫的語氣來回答我的問題,料想也是在熱戀期。于是,我質疑到「︰你相信愛情?可戀愛中的女人往往智商都不高。」
她微笑的搖了搖頭說道︰「我相信愛情,但促使我做出這個決定的不是愛情的沖動,而是與愛情有關的生活。你知道麼?」
她頓了頓,開始描述「我的先生,是一個會在我加班的時候,在車里默默地等我,然後送我回家;下面條會問我喜歡面條硬一點還是軟一點;不大會炒菜,做個番茄炒蛋把雞蛋炒焦,然後自己偷偷吃掉,把番茄讓給我……他並不浪漫,不怎麼會說甜言蜜語。可是就是這樣日常溫暖的小事,卻讓我覺得,我應該去為他做些什麼。而且,我也情不自禁會在天晴或者下雨的日子里惦記他,幫他著想;會給他買塊手表;會給他做飯、做菜、做湯。而我發現,這種時候才是值得回味的生活。生活的本身應該和喜歡的人一同分享。」
她說完後,望著我的眼神比她以往面對挑戰時所展露的還要更為自信,而她的笑容卻反而很平和。
第二件事情是聖誕節假期前,我收到了來自同學會的噩耗,我的一位同校師兄遭遇車禍不幸身亡。
記得回國前的同學會時,我還見過他。那時他剛成為梅隆銀行的中管,在工作的城市紐約已經購置了居所。事業正是飛黃騰達的開始,而接下來用他的話說該是找個如花美眷過日子了。而現在美眷未找到,人已經不在了。
我和其他同學一樣,自發趕去紐約約定地點集合,為他送行。
依據慣例,在美國的外國人如果遇難,原則上遺體是需要火化的,如果想要將遺體運送回國,則需要特別批準。因此,我們約定的地點是在舉行火化的殯儀館里。
我們在此見到了他年邁的悲痛欲絕的父母。他的母親見到遺體的第一眼就暈過去了,而他的父親死死不願放開抓住棺柩的手,哭嚷著要帶孩子回家讓親友見見最後一面。會長告訴我們,之前已經托了不少關系找門路特批,可目前為止都沒有得到回復。而車禍造成尸體慘不忍睹,停尸取證、等候家屬等耽誤了不時間,尸體不適宜再停放了,只能火化,讓死者父母帶著骨灰回家鄉。
我們靜靜立在殯儀館兩邊,看著工作人員將尸體抬走,放進特定的容器里進行火化。
氣氛非常壓抑,響徹著死者父母的哀嚎「你怎麼那麼年輕就走了,連個娃都沒給我們留下,你讓我們兩老可怎麼過活啊……」
我涌上心頭的除了傷感,剩下的就是自責和孤單無助。
自責是因為我覺得自己非常不孝順,無論父母對我的愛是否偏重,我也是他們的心頭肉。我遠離了他們,沒有過問他們的想法,或許在我遠離他們那麼多年里,他們總是會時常念叨和擔心。
而孤單無助是因為我突然明白了人這一輩子究竟是為什麼而活?
人生下來似乎就是為了等到死亡的那一刻,一捧黃土,結束你的一生,不管你曾經是輝煌的、平凡的、墮落的、上進的、頹廢的……所有的結果都是一樣的。而我們能做的,似乎只有在活著的時候,讓自己遺憾少一點,幸福多一點。
而對我來說,留在我記憶深處,刻骨的幸福和悲傷,似乎都和這個看似熟悉卻陌生的國家毫無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