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麗娃河」文學社正式成立,我被選為社長,韓笑、吳華中和文學理論專業的楊曄當選為副社長。韓笑兼任《麗娃河》刊物的主編,楊曄兼任文學社的秘書長。
文學社的第一次采風活動是在青浦縣蓮塘公社。八十多人乘坐兩部大客車向蓮塘開去。我和韓笑、吳華中、楊曄等人都坐在第一輛車上,吳華中要和韓笑擠在一排,韓笑不好意思拒絕,只得往里面挪了挪。吳華中大大咧咧地坐下,開始高談闊論。
車窗外田里的秧苗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打秧草的農民也懶懶散散,有氣無力。站的比干的多,聊天比干活來勁。我心里想,這大呼隆干活,哪兒都一樣,農民的積極性調動不起來,田里也不長莊稼。
汽車的顛簸使人昏昏欲睡,滿車廂沉寂下來,好像都進入了夢鄉。忽听楊曄大聲喊道︰「吳華中,你給我站起來!」我抬頭一看,吳華中正在打瞌睡,耷拉著的頭向韓笑肩膀上靠去。楊曄一把把他拽起來,把一個女同學拉到韓笑的座位上。吳華中極不情願地跟著楊曄坐到後面去了,一會兒又閉上眼楮打起了呼嚕。
楊曄是北京人。身材魁梧,濃眉大眼,性格直爽,敢做敢為,連吳華中也讓他三分。他自覺地擔任了護花使者,使我緊揪著的心放下了。
到了蓮塘公社,先听公社領導介紹了粉碎四人幫後的大好形勢,然後,各位同學根據自己的選題進行采訪、參觀。
韓笑走到我的身邊,問我選什麼主題。我說,對農村我太熟悉了,到這兒就像回到家鄉一樣,到處都感到親切。我想隨意走走,什麼感受最深就寫什麼。韓笑說,那我和你一道吧,或許能從你這兒得到一些靈感。
我毫不謙虛地說︰「行啊,對農村我肯定比你熟悉。」
我倆走進一家破敗的院落。一個中年男人癱瘓在床,家徒四壁,只有牆角的籮筐里裝有幾十斤稻谷。中年男人告訴我們,家里就是他愛人一個人掙工分,要養活一家四口。分的糧食不夠吃,要靠兩個孩子每天放學後挖的野菜才能填飽肚子。他想讓他的大孩子讀完小學就回家掙工分,否則日子難以過下去。
韓笑听了心里很難受,她沒想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了,農民的生活還是這麼苦。她從包里掏出僅有的六十多塊錢,遞給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堅辭不要,說這可能是你幾個月的生活費,我不能要。韓笑說,這位大哥你放心吧,我們師範生國家有補貼。你用這點錢再買點糧食,慢慢往前過吧,日子會好起來的。你們千萬不能讓孩子輟學,有困難去找公社,公社不會不管的。
出了院門,韓笑的心情依然沉重。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嘆口氣說︰「從古至今,農民都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三年自然災害、大躍進和十年動亂,給農民造成的傷害最大。文革雖然結束了,但三農問題還沒有來得及解決,農民缺乏勞動就業選擇權,沒有土地經營權,沒有社會保障。生產率低,收入少,消費水平低,就醫看病難,子女上學難。三農問題歸根到底是農民的問題,農民太苦了!農民是我們的根,農民的問題不解決,四個現代化就是一句空話。鄧小平同志不是說過嗎,實現四個現代化關鍵是農業現代化。」
我驚訝地看著韓笑,被她對三農問題的深刻分析而折服。二十來歲的女孩子,一般都還做著天真浪漫的彩色的夢,而韓笑這個城里姑娘,對三農問題竟有著如此深刻的思考和見解。她的話不僅反映了對社會問題的高度關注,也體現出一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估計是家庭的燻陶和博覽群書的結果。而且她的想法和我很一致,我有了一種遇到知音的欣喜,接過她的話說︰
「你說得對極了!我也認為三農問題實質上就是農民的問題。具體說來是「三民」的問題,就是「民生、民權、民主」。哦,我說的「三民」問題不能和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相提並論,但也不是毫無相通之處。只有真正把農民當成是國家的公民,改變傳統的城鄉二元結構,讓農民能享受到國民待遇,建立起保障農民基本生存的安全網,解決農民的就醫、教育,養老問題,並且賦予他們對土地的經營權、對自己產品的自由處置權和對自己事情的發言權,這樣,農民的積極性才能充分調動起來,三農問題才能得到根本解決。」
韓笑听得很專注。她望望四周,小聲說︰「我們的話題有些敏感呢。圍繞農民的土地經營權問題,中央一直有爭論,**明確說過,‘包產到戶,這事不可干’。我倆說說不要緊,可不要和別人談論這些觀點。有些人受極左的影響很深,動不動給人扣帽子,我們可不要授人以柄。」
我贊同地點點頭,問她︰「5月11日的《光明日報》看了嗎?有一篇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文章寫得太好了!」
韓笑興奮地說︰「看過了,這是對近幾個月來關于真理標準大討論的一個總結,批評了‘兩個凡是’,為下半年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準備了思想條件。十一屆三中全會可能會成為我們國家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她幽深的黑眼楮里充滿了向往和憧憬。受她的感染,我突然覺得天特別藍、景色特別美,對中國的前途充滿了信心。
我告訴韓笑,我家的情況和剛才這家差不多,母親常年臥病在床,我們三兄妹都在上學,就靠父親一人披星戴月地苦撐著,家境也非常艱難。
韓笑很感意外,打量著我說︰「真看不出來,從你的氣質、你的穿著上看不出家庭的窘迫。」
「那你是不是批評我不顧家庭困難,一味地窮講究?」我開玩笑說。
「不是,不是!我是說,你的穿著讓人感覺到你家有一個很能干的家庭主婦。你看你這件襯衫,後背這塊分明是補上去的,但遠看像新的一樣。你母親還能做這樣細的針線活?」
「噢,我家還有一個表姐幫忙照顧我的母親、操持家務。」
「那你這位表姐相當能干啊。」韓笑由衷地贊了一句,接著說︰「我家在文革中也飽受歧視。父親剛直不阿,一門心思做學問,被造反派扣上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大帽子批斗。如果四人幫不倒台,我這個反動學術權威的女兒也不可能上大學。」
「那你一定也受了不少委屈。你很堅強樂觀,在你身上看不到過去的陰影。韓笑,是鄧小平同志給了我們這樣好的學習機會,我們都要好好珍惜呀。」
「是啊,和老三屆相比,我們是幸運的。一定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多學些知識和本領。」韓笑深有同感。
我們走進一條幽深的小巷。小巷兩邊是青磚砌就的馬頭牆,地面上的石板泛著青光,一道清泉沿著小巷嘩嘩流淌。恍然之間,好像置身于徽州的古民居,徜徉在那古老和神秘的歷史文化天空之下。正待發思古之幽情,後面忽然傳來 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楊曄。楊曄看見我倆談得正熱鬧,眼里露出妒忌之意,嚷道︰「韓笑,我到處找你,原來你和社長在一道!」
我連忙告辭說︰「韓笑,你倆再參觀參觀。我到公社去一下,聯系中餐的事。」
韓笑有些遺憾地說︰「好吧,那你先去吧,我們一會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