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是從閶闔(音︰昌合)門駛入宮城的。在宮城門口,一隊羽林軍立即擋下了馬車。不過,當看到車里面的白無沙,帶隊的軍官立即肅然行禮︰「白總鎮,原來是您,不好意思了,請進吧!」
馬車緩緩駛入了攻門,那由長條巨石砌成的城牆深沉而巍峨。
一路上,一座座氣勢恢宏、飛檐梁柱的宮殿從孟聚面前掠過。
北魏以武立國,他們的建築崇尚胸大,不尚奢華,宮殿以黑白兩種顏色為基調,顯得簡樸而大氣,那無形的威壓如山一般凝重。
雖然平素孟聚和易先生說話時總是「韃子」、「蠻夷」地形容鮮卑皇族,對他們鄙夷又輕蔑,好像彈指間就能把他們灰飛煙滅一般。但此刻真要直接面對鮮卑皇帝時,心懷鬼胎的孟聚還是感覺壓力蠻大的。
看著孟聚神色忐忑,白無沙笑說︰「孟聚,別怕。陛下很和氣的,他最喜歡的就是忠心又能打的猛將。就算你有什麼對答失誤,他也不會怪罪的。」
「是,卑職第一次覲見天顏,沒見過大場面,實在緊張。倘若有什麼紕漏,還望總鎮大人幫我多多彌補。」
「呵呵,你放心便是。禮儀上不必太擔心的。粗陋一點無所謂。」
景穆皇帝喜好豪邁武夫,其實按白無沙的想法,他恨不得讓孟聚扮成大字不識的粗魯武夫型,說話粗聲粗氣,憨厚的一口一個「俺」——只是孟聚一副白臉書生的樣子,那氣質,怎麼扮也不像頭腦簡單的粗魯武夫。
在宮城內,馬車一路前行,經過了好幾個門口,途中被羽林軍攔住檢查了好幾次,但看到白無沙時,他們都是立即打禮放行了。
孟聚不懂宮廷禮節,但也知道能在宮城里坐車騎馬,這種特權不識一般大臣能夠享受的——看來白無沙與景穆皇帝關系密切的留言還真是不虛。
馬車順著御道試過了氣勢宏大的宮殿區,前方出現了綠意盎然的園林。從車窗里一路望過去,眼見重樓起霧,高台芳榭,還有一路上的太監和宮女,孟聚不由得大驚失色︰「這里好像是後宮吧?我們做外臣的,進了陛下的後宮皇苑里,這不是犯禁了吧?」
「陛下已經退早朝了,他等下會在芳華苑見我們——誰說外臣不能進後苑的?孟聚,難道你還盼著陛下在正殿見我們嗎?」
「卑職以前听說過的,說是外臣不得擅入後宮,擅入者死什麼的。」
「那是外邊人亂傳的,我大魏朝沒這樣的規矩,歷代陛下都常常在宮苑里召見臣屬。來,前邊就是御園芳華苑了,我們下車吧。」
在一個繁花似錦的大花苑前,馬車停了下來。白無沙領著孟聚下車。花苑門口也不見羽林士兵站崗,取而代之的是幾個紅色衣裳的侍衛。
他們也不帶兵器,或站或坐地在那聊天,很悠閑的樣子,渾然不像護衛天子的精銳人馬。
見到白無沙,幾個侍衛笑著打招呼︰「白頭兒,這可是好幾天沒見了!」白無沙也很客氣︰「龍大哥,陸老弟,邱老弟,今天又是你們當值?我帶著新晉的東平同知鎮督來給陛下過目——孟聚,這幾位都是大內高手,陸大人,邱大人,龍大人。你要好好向幾位大人請教,倘若能得幾位大人傳授個一招半式,這輩子就受用無窮了。」
三個紅衣侍衛一胖一瘦一個矮子,都是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只是氣度頗為沉穩。白無沙說他們武功很厲害,孟聚倒也看不出。但知道這幾個人都是皇帝的心月復,他不敢怠慢,恭謹地打禮道︰「卑職孟聚餐間諸位大人。」
幾個侍衛點點頭就當回禮了。那個矮子問白無沙︰「最近我們听說東平那邊出了個猛將,一人殺穿了魔族的軍陣,很是了得,好像也是姓孟的……」
「哈哈,小伙子誤打誤撞運氣好,就是他了。」
听到白無沙這句話,幾個侍衛都是悚然,他們眼中陡然發光,認真地打量著孟聚,嘖嘖稱贊道︰「瞧不出孟鎮督年紀輕輕,武功這般了得。改天我們得好好切磋切磋領教了。」
白無沙對眾人拱手笑道︰「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識幾手粗來粗去的粗淺刀法而已。論其武功來,怎能跟御前的大內供奉相比?以後還盼諸位多多指點他——諸位老兄,回頭聊,我得進去見陛下了。」
「呵呵,陛下在泉亭那邊,白頭兒你自己過去就好,我們也不用帶路了。」
告辭了侍衛,白無沙領著孟聚進了花苑。雖然是寒冬,但進入了花苑,孟聚就感到了一股暖洋洋的氣息,眼看著一路花草茂密,繁花似錦的,倒像是春夏一般情景。
在冬日里看到如此的奇景,孟聚不禁大為驚奇,白無沙解釋︰「說白了倒也尋常,在芳華苑中挖出了溫泉,水龍澆灌,這里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所以陛下平素也最愛留駐此處的。」
他突然壓低了聲量︰「外邊那幾個侍衛,你覺得武藝如何?」
白無沙突然轉換話題,孟聚一愣,答道︰「那幾位大人?既然是宮廷里的侍衛高手,無疑想必是很高明的吧?」
「很高明?真要廝殺起來,你多少招能收拾他們?」
孟聚听得一驚︰「那幾位大人都是大內供奉的好手,卑職如何是對手?」
白無沙冷笑︰「什麼供奉好手,欺世盜名罷了!陛下好武,有愛听江湖的演義傳奇,于是就有拍馬屁的臣子去招攬一些江湖人士回來給陛下湊趣,那幾個家伙匪號‘神拳無敵’、‘鐵掌震中原’、‘塞外神龍’——都是吹出來的!真那麼厲害的人物,怎麼不去邊塞拿軍功換富貴?
偏偏陛下對他們還稀罕的不得了,高奉厚賞地侍候著他們,還給了他們大內供奉的職位——呸!這幫家伙除了會吹牛,還會什麼?真打起來,不用孟聚你,我拿塊磚頭都收拾了他們!」
孟聚不禁莞爾,看來白無沙對那群大內供奉的怨氣還真不是一天兩天的。只是這些話,白無沙能說,他卻不能說——天知道這花苑里還隱藏著多少大內侍衛在竊听著。只要其中有一兩個有真本領的,自己就麻煩了。
看來白無沙對後苑很是輕車熟路了,他也不需要太監帶路,帶著孟聚在花苑間小徑上幾個曲折,面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溫泉。在溫泉旁邊的亭台上,一群宮女太監如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中間一個黃衫的男子。溫泉中白茫茫的水汽如雲霧一般籠罩了整個亭台,那群衣裝華麗的人物便如雲中的神仙一般飄逸。
不必白無沙說明,在宮中能有如此做派,孟聚知道那黃衫男子肯定便是北魏朝當今的皇帝——也就是易先生常用鄙夷的口吻提起的「韃子頭目」——景穆皇帝拓跋晃了。
雖說非議君皇是大罪,但這種事也是無論哪個朝代都免不了的。按照民間的說法,景穆皇帝不是昏君——也就僅僅不是昏君而已。八年前景穆皇帝即位,他實在算不上一個勤勉的皇帝,他喜歡美色、美食和各種新奇的游園嬉戲玩樂,雖然每天的早朝都能出席,只是奏章送上去他常常要拖上一兩個月才能批復。有時候大臣等得不耐煩來催他,他倒也不發脾氣,只是腆著臉保證︰「明天一定批。」但回頭又把奏章給忘了。
好在皇帝雖然憊懶,但他任用的大臣們卻都稱職,這些年也倒也沒出很麼大漏子。
「你在這邊等我。」
白無沙拋下一句話,離開孟聚朝那群人走過去。
孟聚遠遠望著,看著白無沙對著那中年人施禮,兩人坐在亭台里交談,景穆皇帝笑吟吟的,顯得與白無沙對答甚歡,旁邊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都是笑容滿面,氣氛很和睦。
過了一陣,白無沙回頭朝孟聚招手,示意他過去。
孟聚壓抑一下緊張的心情,沉穩地走過去。靠近那亭台,他感覺到了一股騰騰的熱氣迎面撲來,暖烘烘的。
在亭台前,他跪倒行禮︰「微臣孟聚扣減吾皇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頭頂上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孟聚,這不是朝廷上,不必那麼多禮。起來吧,讓朕看看你。」
「微臣遵旨。」
孟聚長身而起,抬頭望向高高的亭台上。
一身黃衫的皇帝拓跋晃是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他面目白淨,臉龐圓圓的,臉上帶著笑意,十分和藹——他的相貌與六鎮大將軍拓跋雄有幾分相像,只是更年輕、氣度也更雍容些。只是他的眼楮有些浮腫,臉色微微蒼白,一眼便知是因為酒色過度了。
拓跋晃也在打量著孟聚,看到面前的年青軍人挺拔如松,氣質英武又儒雅,他微笑著點頭︰「果然氣度不凡,一表人才。白卿,你們東陵衛出人才啊!」
白無沙在旁邊微微欠身,笑道︰「是我們東陵衛的人才,更是陛下的臣子啊。上天降下此等猛將為陛下效力,正是因為陛下德行深厚啊。」
「哈哈∼」拓跋晃看來心情很好,微笑著說,「孟聚,你的事,兵部和東平都督府都給朕稟報了。你在靖安大戰中斬將奪旗,很為朕爭氣。今後,還望你繼續努力了。」
孟聚響亮地答道︰「微臣不才,願為陛下效死!」
「呵呵,好好!你雖然不是國人,但我朝唯才是舉,針對國人和華族都是一視同仁。只要你盡心盡力,朝廷是不會虧待你的,好生做去吧。」
「謹遵陛下旨意。」
白無沙在旁邊插嘴︰「孟聚,陛下很關懷你,還不叩謝?」他使個眼色,孟聚便知道,覲見到此結束了。
「聖恩如山高,如海深,微臣感激涕零。聖恭安康,請容微臣告退了。」
「嗯,邊塞苦寒,你也要保重身體——你下去吧。」
他向皇帝拓跋晃叩謝辭別,然後退了下來,這才發現,手心已滿是汗水了。
沒有白無沙領路,孟聚也不敢亂走,怕被宮廷侍衛抓住說不清楚。他站在原來的位置,等著白無沙退下來好歹自己出去。
遙望著那邊談笑風生的皇帝和寵臣,孟聚感覺如釋重負。當今皇帝拓跋晃和藹平和,一雙眸子卻甚是深沉。不知是真有所謂的皇威還是心理作用,在他面前,孟聚感到了很深的壓力。
孟聚本還以為皇帝會問一下葉迦南陣亡的經過或者拓跋雄的事,他還打好了月復稿想暗暗告拓跋雄一個黑狀呢,但預料中的對答場面卻是沒有出現,皇帝只夸了兩句就讓自己退下了,讓孟聚滿肚子話都是憋在肚子里。
這時,身後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幾個捧著酒具器皿的太監正順著花苑的小徑走過來。
看到這幾個太監,孟聚心頭輕咦︰白無沙雖然把宮廷侍衛們說的很不堪,但宮中其實還是有高手的。比方這幾個太監,步履沉穩又輕盈,目中神光湛然,都是難得的好手——只是他們有此等武功,為何要從事這等賤業?真是可惜了。
太監們順著小徑一路走來,孟聚主動避在道邊讓他們過去,走在前面的太監望孟聚一眼,眼中有些詫異。他客氣地向孟聚道謝︰「謝謝大人借過。」聲音有點沙啞。
「公公不必客氣,請吧。」
孟聚避在道旁,幾名太監從他身邊魚貫經過。這時。他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香料味。
孟聚不由多望了太監們幾眼,他又發現了一個古怪︰在幾個太監臉上,他都發現了細密的胡子茬。
太監們也能長胡子嗎?真是稀奇了。只是,剛才那個太監說話的聲音,好像很耳熟啊?自己到底在哪听過呢?
孟聚絞盡腦汁思索著,陡然,他整個身子僵住了︰那個沙啞的聲音,幾天前自己剛剛听過的。
「白狼,有種的從狗窩里爬出來!」
一瞬間,孟聚陡然醒悟︰對方身上用了很重的香料,那是為了掩飾身上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