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咆哮著,像一群受驚的野馬,以摧枯拉朽之勢,從山谷里狂奔而來,所到之處,房倒屋塌,草折木斷。兩個人艱難地撐著竹筏,像一只年老力衰的蝸牛,慢吞吞地挪動著沉重的步子。
突然,又一陣狂風大作。霎時間,飛沙走石,遮天蔽地,天地更加昏暗了。只見山頂上一排大樹搖搖晃晃,樹枝格格地截斷,接著便是一股狂風卷騰起來的泥石流,像一頭無比巨大的怪獸,狂舞在林間。醬黃色的巨浪夾雜著沙石、樹干、牲畜甚至人的尸體,從上游奔騰而來,放肆地舌忝著他們的腰,似乎想把小竹筏掀翻。
天龍一邊拼盡全身力氣撐桿,努力保持竹筏平衡,一邊沖身後大喊︰「月兒,泥石流來了,站穩!」當他終于用余光描了一眼,只見月兒手執長桿,傲然屹立,鎮定自若,一臉的果敢。那根長長的竹竿,一端深深扎進河底的淤泥,一端牢牢地握在月兒手中,竟然像定海神針一般的堅毅,任那泥石流如何肆虐,都巍然不動,穩若泰山。天龍不禁對這個貌似柔弱的姑娘頓生敬意。
風勢轉向,形成強大的漩渦,不遠處合抱的一棵洋槐先是不情願地開始一點點松動,接著被連根拔起,卷上數十米的高空。巨石紛紛被卷到空中,然後又甩到半山腰,被撞得粉碎。那可憐的單薄的小竹筏,一會兒被拋上浪尖,一會兒又跌下深谷,在山谷間劃出一條優美的拋物線。長桿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作用,死亡在龍卷風的獰笑聲中步步逼近。他們只有緊緊擁抱著對方,分開雙腳,希望能求得一絲平衡,可是一切都是徒勞。
「龍哥哥,我們會死嗎?」月兒靠近天龍的耳邊,輕輕地問。
天龍緊緊地把月兒擁在懷里,說︰「月兒,願意和我一起死嗎?」月兒說︰「一起死吧,沒什麼遺憾了。」天龍又問道︰「如果有來世,你想做什麼?」「……」
龍卷風終于打起卷兒,往旁邊去了。只有短短的幾十秒時間,可是兩個人都覺得像是過了一生一世一般。
水面上終于風平浪靜了,雨也小了很多。河水緩緩地流淌著,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像貝多芬的交響曲。岸邊的樹木枝繁葉茂,微微地顫抖,有的樹枝上結的有野果子,野楊桃、野柿子、野隻果,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品種,紅的,黃的,青的,一串串掛在枝頭,那麼惹人喜愛,有一些樹枝直伸到水面,伸手就可以觸模得到。月兒摘了兩片樹葉,卷成筒狀,舀了些山泉,喝下去,沁人心脾的清爽。天龍摘了些野果,愜意地坐在船尾,一邊品嘗,一邊看月兒撐桿,說︰「月兒,唱支歌吧。」
月兒天生一副好嗓子,聲音清脆得像馬背上的銅鈴,順水順風,在青山綠水里蕩著幽幽的回聲。
唱的是《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狂風暴雨後的七月天氣有點悶熱,月兒把斗笠摘下來掛在背後,長長的麻花辮黑得油亮油亮,一根紅頭繩隨意地系著,像一只火紅的蝴蝶隨風起舞。稍顯尖窄的額,參差不齊的劉海,不知怎麼的倒給一張小臉平添了幾分秀氣。寬大的簑衣領口敞開著,露出粉女敕的玉頸和玉頸下面藍底白花的小襯衫。冰肌玉骨,未施粉黛,卻宛若出水芙蓉。
月兒把辮子自然地往腦後一甩,回頭望了一眼,明眸皓齒,顧盼神飛,四目相對之處,卻馬上把眼神挪開,然後接著唱她的歌︰「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清新的空氣,斜風細雨,綿延的青山,潺潺的流水,小小的竹筏,清純的姑娘,動人的歌聲,天龍享受著這一切,情不自禁地打起拍子,多年來的壓抑和苦悶在那一刻變得蕩然無存。
(筆者按︰天涯歌女是1937年周璇主演的電影《馬路天使》中的一首歌,本故事發生在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後,八一三事變之前,在當時算是一首流行歌曲。《馬路天使》講的是亂世中飽經滄桑的歌女浪跡天涯的故事)
雨過天晴。啊,只見一道色澤鮮艷的巨大的彩虹,出現在那雨後顯得特別蔚藍的天空之中,橫跨峰林,一直插進那幽深的山谷。
「快看,快看,彩虹來了!」月兒興奮地拍手喊著,天龍在一邊微笑著。
飽含水珠的天空是透明的。雲氣有的重了,還在下移,輕的,還在上揚。天空上水面的倒影,彩虹的反光,還在瞬息變幻不定。水紅、米黃、淺藍、深赭。微青的天底襯著,像一道迷離的天橋,莫不是要誘來仙子飛渡?
「太美了!」月兒感嘆道,「想必是織女姐姐巧手織就的錦緞吧?」
夕陽慢慢地墜下山去了,滿天紅霞,好似天女撒下一件紅衣裳。遠處炊煙裊裊的村寨,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薄霧藹藹,像是給大青山披了一件薄薄的紗衣,又像是一個遙遠、朦朧的夢。
此時,前面出現了一個小島。啊!終于看見陸地了!天龍一邊撐桿向小島靠近,一邊不由地吟起了唐代詩人孟浩然的詩句「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沒想到,月兒居然毫未遲疑地接了下句,「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天龍有點吃驚地問︰「月兒,你讀過書?」
月兒搖頭。她沒機會讀書。繼母說,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人,讀再多的書也沒用。可是月兒想讀書,經常砍柴、放牛路過村上的私塾,听到先生在授課。月兒聰明,常常是听兩遍就記住了,先生也禁不住夸她「可惜不是個男孩子,不然一定要中進士」。
可是她從那兩句詩中讀出了天龍的憂慮,問道︰「龍哥哥,你有煩心事嗎?」
天龍不語。他能說什麼呢?說日本人不費一槍一炮就佔了東三省?說如果上海陷落,南京就岌岌可危?說日本要搞「大東亞共榮」,而大上海的法租借仍然是一派歌舞升平?說清風寨有一個師的精銳部隊,金三爺老奸巨猾?說戴笠的耳目就在山外,隨時監視他一舉一動?而這些,月兒哪里會懂,而他,也不想給月兒平添幾多憂慮,畢竟,保家衛國,那是男人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