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緣之月在天心 第十七章 重逢

作者 ︰ 文秀華

月兒在灶房生火,听見院里有腳步響,隔著窗戶問道,「怎麼回這麼晚?上墳了嗎?外面到處都是端著槍的日本人,我都嚇壞了。」

風蕭蕭扶天龍進屋,沖灶房喊︰「月兒,快拿金瘡藥來,這個兄弟受傷了!」

月兒拿了金瘡藥出來,看到風蕭蕭扶了一個人坐在床上,此人身材偉岸,寬肩膀,細腰身,頭發又黑又粗,一根根朝天豎立著。天龍抬起頭,四目相對之處,月兒呆住了,天龍也怔了一下。

風蕭蕭沒有注意到兩人表情的變化,只是自顧自地一邊給天龍上藥,一邊跟月兒說︰「兄弟給老婆送葬,遇上狗日的日本人色膽包天,居然連死人都不放過……可憐弟妹一世清白,臨到死還……兄弟功夫真是了得,幾把飛刀,把個小日本子殺得屁滾尿流的……不過日本人太多了,手上又有槍,兄弟飛刀用完了,又受了傷,你說巧不巧?我上墳回來,正好遇上,就從後面給了小日本子一扁擔……」

風蕭蕭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月兒只說,好好養傷,想開些,便轉身進了灶房,著實發了一陣呆。隔了許久,兩個人的談話聲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听得不大真切。顯然,兩個人都壓低了聲音,不想被月兒听到。

天龍說︰「你以為你善良、仁慈就能感動得了日本人?關鍵時刻,還得靠這個!」說著,拍了拍腰間嶄新的魯格08手槍。

風蕭蕭說︰「小日本子,不好好在日本國待著,要跑到我們這里來殺人,放火……機關槍一響,就倒下一大片……我們村東頭的劉寡婦,正在屋頭跪著磕頭求日本人放過他們全家,就被日本家一刀刺進後心,可憐留下個沒爹沒娘的娃,幸虧鄉親們照看著……」

天龍說︰「是啊,你空有一身力氣,就該去參軍應戰,好好地教訓下這些自以為是的日本人,叫他們滾回島國去!」

風蕭蕭說︰「我走了月兒怎麼辦?老子是孤兒,就只月兒一個親人,何況,她還懷著我的孩子……」風蕭蕭特意把「我的」兩個字強調得很重。

天龍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中國都要亡了,你的小家還能保住嗎?何況,月兒是個堅強的姑娘,她一個人,能行!」

風蕭蕭說︰「媽的,你小子站著說話不腰疼,反正老婆沒了!……小日本兒是不是東西,可你們國min黨就是好的嗎?媽的,以前是紫禁城有個小朝廷,現在是東北有個滿洲國!你們委員長,是個什麼東西……東北白白給了人家,娃們都學說日本話…….年年來我們村抓壯丁,丁二娃給抓了,跳牆跑了,又抓回去,打個半死,可憐丁二娃他娘,眼楮都哭瞎了……媽的,別以為老子那麼好曚,老子祖上中過探花……別以為留過洋就不得了了,風大爺從來就沒拿你當根蔥!媽的,老子要是光棍一條,早當共chan黨去了……」

天龍向來都是才子。他可以在西點、劍橋的辯論會上口若懸河,可面對這個淳樸的山里漢子一番嘮嘮叨叨的肺腑之言,卻無言以對。他知道,抓壯丁,是事實;不發一槍讓東北也是事實。可是,共chan黨那群烏合之眾,靠鋤頭、菜刀、斧子,能救中國于水火之中嗎?

月兒在灶房听得真切。她原來以為,有機會再見面的話,天龍會帶她走,到天涯海角去,可是沒想到,他想帶走的,居然是風蕭蕭。月兒苦笑了下,嘆了口氣,然後把蒸鍋架到火上。唉,龍哥哥,難道,你沒認出來我嗎?

天龍是希望風蕭蕭能給這次行動幫忙。他們的計劃是,把看守公墓的一對夫妻軟禁起來,派李四看管;趙六和夏紅扮作兩夫妻,看守公墓,等待聯絡點的人,以上墳為明,前來取貨。為防止萬一,沒有白紙黑字,天龍的大腦就是地下網絡的名單。天龍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七百二十三人,姓名、照片、體貌特征、聯絡暗號、地點、名義上的身份等等在大腦里像地圖一樣清晰明朗。但是,目前,小組有可能遭到懷疑,頻繁出面聯絡顯然不大合適,如果身份暴漏,他會在第一時間選擇自我了斷,免得抵擋不住酷刑,聯絡網上的七百二十三人被敵人一鍋端。可是,如果他身份暴漏自我了斷,名單就從此遺失了,和他單線聯系的十二個聯絡點就會像斷線的風箏,收集的情報傳不出去。所以,他想在身份尚未暴露的時候,把名單傳給另一個人,在烏牙莊一帶活動比較方便又有一定威信能識文斷字的人,風蕭蕭當然是最佳人選。

再沒有人能比天龍把月兒認得更真切了。三年來,風里來雨里去,他以各種身份在不同的場合穿梭,走過了多少槍林彈雨,听過了多少號角轟鳴,經過了多少生死考驗,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大上海的舞廳,霓虹燈閃得耀眼,舞女們光彩奪目,滿身異香,太太小姐們身著旗袍,身材養眼,舞姿綽約;也有不少滿身洋裝,清純可人,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或者法文的女學生對他暗送秋波,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動過心。身為軍統要員,天龍早已習慣了不相信任何人。你知道,哪一個,會是東京,或者延安派來的特務?他知道,日本女特務,個個都是面如桃花,心似蛇蠍,剛剛還在對你笑靨如花,一轉身,便會一顆子彈,射穿你的胸膛!他怎麼能夠忘記那個山洞、那個竹筏、那個茅屋,還有那個純得透明的月兒呢?月兒當然不會知道,他留聲機的唱片里,永遠都只有那麼三首歌︰天涯歌女、走西口,和那首催眠曲。月兒也不會知道,他每晚只有听著那支催眠曲才能夠進入夢鄉,否則就會輾轉反側。「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蛐蛐兒叫錚錚……」

啊,月兒,我該怎麼告訴你,那個所謂的毛氏夫人根本就不存在,棺材里裝的乃是五百支新嶄嶄、亮錚錚的槍……

啊,龍哥哥,我該怎麼告訴你,三歲的小伯岩本不是風蕭蕭的骨肉,卻是在三年前那個荒島上的茅屋……

啊,月兒,如果,有來生的話,讓我跟你解釋我的無奈,然後吻你千遍萬遍……

啊,龍哥哥,如果,有來生的話,遇見了,就再不要錯過……

風蕭蕭爽朗地說︰「兄弟,到家了就不要客氣,讓你嫂子炒幾個雞蛋,哥哥陪你喝幾盅!」然後,他又沖灶房喊︰「月兒,兄弟不是外人,不用回避了。」

月兒把晚飯端了出來——香噴噴的香椿芽炒雞蛋、腌咸蘿卜、熱氣騰騰的蒸紅薯、才打的新谷熬的米湯,還有一個純麥面的貼餅子——莊稼人過年才吃得上的。

月兒說︰「莊稼人,沒什麼好的,將就吃吧。」

天龍上下打量著月兒。比三年前略顯豐滿了些,臉上也有了血色,皮膚依然白淨得幾乎透明,兩彎柳葉眉似蹙非蹙,頭發自然地在腦後盤了一個圓髻,插一根亮晶晶的銀簪子。她比三年前少了些許青澀,卻多了幾分少婦的圓潤。

他想說,月兒唱支歌兒吧,可終究說的是︰「謝了……嫂子。」

月兒怔住了,一時間眼里噙滿了淚。風蕭蕭注意到了,關切地問︰「月兒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月兒說︰「風吹的沙子,迷了眼楮。」

天龍也注意到了,卻什麼也沒有說。

其實,外面的樹枝紋絲不動,那會兒,根本就沒有風。

餐桌上,月兒旁若無人地給風蕭蕭和伯岩夾著菜,伯岩羞怯地用余光瞄著這個不速之客,風蕭蕭侃侃而談,大口地嚼著,嘴巴吧唧吧唧直響,天龍則一言不發。

雖然偶因時空扭曲,有了交點,但他們終究是兩條平行線——一個生在大都市,一個生在小山村;一個博覽群書,漂洋過海,一個目不識丁,足不出戶;一個為報國雄心壯志,揮金如土,一個終日為缺米少柴心焦——兩條平行線,相交了,然後又沿著各自的軌道,漸行漸遠。三年了,他們都不再是當初的舊模樣。

已知緣淺兩茫茫,奈何情深一世痴。

天龍惦記著聯絡線上七百二十三名同志,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可以走路了,便離開了。

夜里,伯岩睡熟了,月兒卻失眠了,為了不讓風蕭蕭起疑心,她只是閉上眼楮裝睡。下半夜,月朗風清,卻只見風蕭蕭起身收拾行裝。他動作很輕,唯恐吵醒了月兒。月兒半閉著眼楮看他把冬夏衣服都裝進包袱,想起來頭一天他跟天龍說的話「老子要是光棍一條,早當共chan黨去了」,難道他……

風蕭蕭打點好行裝,又在箱底取出僅有的十幾塊大洋,放在月兒枕畔,然後伸出手來模了模月兒的額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月兒仍然半閉著眼楮裝睡,她不想干涉他的選擇。既然風蕭蕭有他自己的路要走,那麼,就由他去好了。她強烈感覺到,他不會再回來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她始終記得天龍的話︰「月兒是個堅強的姑娘,她一個人,能行!」她會堅強地活下去,在這個亂世里面。

哎,如果有來生的話,就當醫生好了,就可以跟他們一起奔赴前線,既然要打仗,總會有傷病員吧?總會需要醫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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