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宴席上一個人站了起來,向天子抱拳道︰"啟稟皇上、皇後娘娘,為慶賀皇上龍誕,成德節度使王承宗大人特地預備下一班歌舞,命微臣帶來獻給皇上。王大人坐鎮成德,日夜公務繁忙,只盼送來的歌舞能搏皇上和皇後娘娘一笑,王大人在成德也仰沐天恩。"
看這人年紀不過四十歲上下,一臉絡腮胡子,長相粗豪,身穿武官服色。琳瑯和容若都不認識此人,但听他言語,也知道他是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派來賀壽的。座上的大臣們卻有識得他的,知道此人其實是王承宗的堂弟王承業,頗得王承宗寵信,因此此次才派他來長安。
德宗天子面含喜悅,征求了一下王皇後的意見,向王承業點了點頭。
王承業早有準備,向殿門外候著的人揮了揮手,不一會兒,只听得鼓樂聲再次響起。
樂聲中,兩隊舞姬從殿門外魚貫而入,每隊六人,一共十二人,每人手中執著一柄長劍。
眾人一看之下心中了然,原來這班成德來的舞姬們準備表演劍舞。
唐朝舞樂發展得空前蓬勃昌盛,其中舞蹈有健舞、軟舞之分。健舞如"劍器"、"胡旋"、"胡騰"、"柘枝"等,矯健剛勁,軟舞如"綠腰"、"春鶯囀"、"涼州"、"回波樂"等,優美柔婉。剛才宮中的舞姬們表演的"霓裳羽衣舞"就是典型的軟舞。
只不過在皇上面前表演劍舞,卻不能使用真正的劍,而是用有劍之形而無劍之鋒銳的劍器來代替,因此劍舞也稱為劍器舞。
這來自成德的十二名舞姬,身著如軍士般的戎裝,在節奏鮮明激昂的樂聲翩翩起舞。她們沒有剛才霓裳羽衣的嬌媚,可是劍器的剛健由柔美的女子手中表演出來,別有動人心處。更何況她們的劍舞也確實不俗,雖有十二人,可行動舉止卻宛如一人,動作姿勢嫻熟,也看得出並非是花拳繡腿的花架子,而是頗有些功夫底子。
一時舞畢,殿中贊嘆之聲四起。文武大臣們都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長安也有不少表演劍舞出名的舞姬,劍舞也是宮中飲宴上常常出現的舞蹈。可是如這成德舞姬們一般,淋灕盡致表現出軍士風範,舉止整齊劃一,剛健柔美兼而有之的,卻不多見。
德宗天子微笑著點了點頭,贊道︰"果然不錯。來人啊,賞。"又向王承業道︰"回去告訴王承宗,就說朕很欣賞他送來的歌舞,難為他了。"
王承業抱拳道︰"多謝皇上夸獎,微臣一定帶話回去給王大人。"
落座後,王承業越想越是得意︰今日得了皇上的親口稱贊,趕明兒回了成德,堂兄王承宗還不夸獎自己這趟差事辦得好?
想到這里,他頓時臉冒紅光,再加上剛才又多喝了幾杯,不由得就有些忘形。
旁邊有鄰座的官員湊過來恭維他兩句,又贊這劍舞甚好,王承業開懷笑道︰"我們成德,就是這個調調。妞兒們跳舞,也是講求個真刀實槍的,正是我們軍人本色。不像長安這里弄那些花架子,只會比比劃劃,要不就是賣弄嘴皮子的,中看不中用。哈哈哈哈~~"
王承業笑得開懷,卻沒注意到自己最後那兩句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不少。本來大殿中眾人看過舞後贊也贊過了賞也賞過了,又都開始飲酒吃菜,殿中比剛才安靜了許多,他這粗豪的嗓門一放出來,居然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這一下,就連本來笑著恭維他的那大臣臉上都不由自主尷尬起來。王承業隨隨便便一句話,卻連在座的人都損了進去,可是偏偏又不好出言反駁,否則倒好像是落實了他所說的"賣弄嘴皮子,中看不中用"。
有些老成持重的大臣,雖然心里不以為然,面上卻淡淡地沒有表露出來。有些年輕氣盛些的,都向王承業怒目而視。
王承業只顧喝酒,卻也沒大感覺出來殿中氣氛的改變。
德宗天子微皺眉頭,對這成德來人的無禮甚是氣惱,卻又不好發作。
事實上,成德、緇青、淮西、魏博等等這幾個重鎮,一直是德宗天子的心病。安史之亂之後,尤其是經歷了涇源之變,朝廷的權力已經漸漸式微,藩鎮的節度使們擁兵自重,不大把朝廷的號令放在眼里,常常只是口頭上敷衍敷衍了事。這種情形,尤以河北諸鎮為最,偏偏這幾鎮的權柄又是世襲,朝廷就算有心也難搞出什麼事端。反而為了撫慰這些藩鎮,避免他們鬧出更大的亂子,常常要給予額外的容忍和撫慰。
今日這王承業酒後的言語,恰恰反映了藩鎮上輕視朝廷的心態。
一想到這里,德宗天子更是心緒難平。
王皇後素來深知皇上的情緒想法,此時見皇上面色微沉,便知道他已經有了怒氣。想寬慰丈夫幾句,卻又一時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言語。看了王承業的狂態,皇後心中也有幾分氣惱,心中正在盤算如何打擊他的氣焰。
正在這時,一個本來貼身服侍王皇後、此次筵宴上安排在後面照顧茶水的宮女從後殿走進來,在王皇後耳邊低低說了些什麼。王皇後剛開始一怔,唯一凝神,思索片刻,低聲回了幾句,那宮女躬身施禮,退了回去。
包括德宗天子在內的大殿里的諸人對王皇後和宮女的這一番私下對答並未在意。畢竟王皇後是後宮之主,後宮中的大大小小事情每日里需要向皇後請懿旨的不知有多少。
王皇後目光在殿內掃視一圈,朗聲道︰"王愛卿獻上的成德舞姬確實身手不凡。不過長安的歌舞也自有特色,為給皇上祝壽,本宮倒也安排了一場劍舞,也算是和王愛卿不謀而合了。雖然成德的珠玉在前,還是請皇上加以品鑒。"
最後一句,王皇後是向德宗天子說的。
德宗天子心下詫異,他在筵宴開始之前已經完全知道席上的歌舞節目安排,卻不知皇後還有這一下伏筆。對于宮中的劍舞,他不知看過有多少遍了,平心而論,確實不及成德所獻上的這一場,既然如此,又何必出來獻丑,徒然給藩鎮們增添笑柄呢?
可是德宗天子又深知皇後向來是個穩重的人,不輕浮不莽撞,此舉必然有她的深意。或者,近日宮中的舞姬又有精進,暗暗排練,而他居然不知道?其實也不奢望宮中的劍舞能真正壓倒成德的,只要看著差得不太遠,也就能過得去了,不至于被人譏為花架子,讓朝廷在藩鎮面前失了顏面。再者,既然皇後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他總要給皇後這個面子啊。
一念及此,德宗天子微微點了點頭︰"辛苦皇後了。"
王皇後微微一笑,先命宮女給諸位大臣們再斟一圈酒。王皇後主動舉杯,和大臣們一起再祝德宗天子壽誕。德宗天子心下有些奇怪,但也不願拂了皇後的一番好意,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如此一番,又擾攘了一陣。
剛才那一個宮女從後殿又進來,這次在皇後耳邊只低聲說了一句。皇後點了點頭。
這時無論是德宗天子還是殿內群臣,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來,不知皇後安排的究竟是怎樣的歌舞,居然如此神秘。眾人齊齊地向殿外望去,殿內頓時安靜下來。
在一片寂靜中,突然響起錚錚錝錝的琵琶聲,眾人一怔。琵琶素來以慷慨激昂的音韻見長,但是卻未免失之悲壯,總不及諸般樂器一起演奏來得華美,因此在宮庭歌舞上單獨使用的卻不多。今日這樣听來,多少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受。
在琵琶聲中,一個白色的身影旋進了麟德殿。身形起伏間,白色的舞衣輕揚,仿佛殿中看這一場舞的人的心情,隨著琵琶樂聲震蕩沉浮。一雙劍器灑下點點銀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又如織成一張細細密密銀色的網,將在場的人的心網住,讓他們的目光再也不舍得離開。
郭鈺今日自然在筵宴出席之列。早在王皇後有言安排了一場不遜于成德舞姬的劍舞之時,他就隱隱感覺到了什麼,此時一見,心中立刻雪亮。
今日在場的人,沒有人比他更知道眼前這劍舞的厲害之處了,因為他曾經親自領略過身在這舞中的滋味。也沒有人比他更困惑這究竟是劍還是舞?說是劍,卻比劍法來得優美,說是舞,卻比舞姿更多凌厲。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這不是武容若,又是誰?
郭鈺忙看向李純。
只見他手中緊緊握著酒杯,眉頭深蹙,黝黑不見底的眸子中暗暗跳躍著的仿佛兩小簇火焰,燒得人痛徹心脾,可目光卻不舍得離開那如驚鴻如游龍的身影半分。
與李純相交二十年,郭鈺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郭鈺又看向殿中的舞者,心中又是不安又是嘆息又是難過,一時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正在這時,只听得有人曼聲吟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燿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吟詠聲在大殿里回蕩,但是人人都不覺得這聲音來得突兀無禮,反而每個人心里都生出心有戚戚之感。
郭鈺一驚,頓時明白過來。
如果不是傳承自"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數第一"的公孫大娘的劍舞,哪里有這樣的千變萬化、夭矯無方?
他看向聲音的來處,只見廣陵王李純下首一個俊秀青年,身上穿著一件寬松的潑墨流水雲紋縐紗袍,斜倚在案前,雖然雙目如其他人一般正注視著殿中那一場絕代無雙的舞,眉宇間的神情卻仍然慵倦閑適,正是洋川王李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