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紙上寫的是"賦詩一首,七步為限,題目殿內生春"。
這殿內能用來吟詩的題目原也不少,可是能用的越多,反而越不容易抉擇,盧貴妃所說的難也就難在這里。
鼓點聲再起,響了沒幾下,便停了下來。
洋川王李緯本來一只手持酒杯,另一只手從隔座接過來紅花,正要往下傳,卻發現鼓聲陡然停止了。他怔了怔,看了看手里的花,忍不住笑起來。
盧貴妃也笑道︰"那就看洋川王的了。王爺詩酒風流,長安聞名的,今日我們洗耳恭听。"
李緯將紅花放在幾案上,站起身來。眾人都注視著他,不知道他要選個什麼樣的題目。
李緯的目光四下里一掃,笑道︰"有了。"
在高台下放著幾只青花大缸,缸中蓄滿了水,養著幾支亭亭玉立的荷花,青翠欲滴的荷葉鋪滿缸面,荷花盈盈,花瓣欲展未展,一段天然的風流裊娜態度。
李緯走到青花大缸旁,伸手折了一支荷花。
眾人心內不由得詫異。這等場景下賦詩,如若換了旁人,肯定是歌功頌德、盛贊今夜繁華的應制之作,可是看洋川王這舉動,卻又不似如此。
擎著荷花在手,李緯悠悠嘆了口氣,腳下卻已經走出了三步。又走了三、四步,便听得他曼聲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
眾人心中發怔,不知道這兩句怎麼和他手里折下來的荷花扯上關系,只得繼續向下听。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吟到這里,他已經走到琳瑯和容若這一席前,將手中的荷花雙手捧給容若︰"武姑娘笑納。"
容若沒想到他竟然來這麼一手,當著滿殿的皇親國戚,還有皇上和皇後娘娘在上,居然如此不避形跡,倒是給旁人落了口實。可是自己也別無選擇,總不能當眾落他的面子,只得站起身來,接過這支荷花︰"多謝洋川王。"
李緯一笑,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不忘了還向盧貴妃一揖︰"李緯交令。"
宗室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洋川王素來行事不羈,所以他今天沒有應景做歌功頌德的詩句,又當眾將折下來的花送給一個女子,也沒什麼人覺得意外。倒是有些人想起近日來長安城里關于洋川王和武家小姐的傳言,不由得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眾位世家門閥的小姐們,多有平日里便仰慕洋川王舉止氣度的,今日里見到他七步成詩的才華,不由得更是心折。仔細想去,這簡簡單單四句詩中,都是在反復感慨莫負好時光,而句句又都有微妙的變化,重復而不單調,回環而有緩急,韻律優美,更是打動芳心。可最後卻見他將手中的花贈與一個女子,態度謹慎鄭重,顯然這女子在他心目中地位非比尋常,不由得芳心暗碎。
殿中諸人什麼心思都有,一時間投向容若的目光也復雜起來,有好奇,有探究,有羨慕,更有那一等嫉忌尖刻的目光,恨不得用眼神都能施放毒箭。
琳瑯悄悄抿嘴一笑,用手肘輕輕踫了踫容若的胳膊。
容若心中嘆了又嘆,卻也無可奈何。
德宗天子和王皇後相視一笑,彼此心中都有幾分欣慰之意。
王皇後含笑開言︰"緯兒的詩也有長進,本宮已經有許久沒有听過如此節奏優美,含義雋永的詩句了。美酒佳句,缺一不可,便將那琉璃盞賜與洋川王吧。"
李緯謝過皇上和皇後娘娘的上次。
盧貴妃笑道︰"看時候也不早了,也該出去賞月了,再行一支令便罷。卻不知這支令要著落在哪一位身上。"
她伸手又取出一張紙條,展開一看︰"-以賞月為題,或歌或舞或吟詩作文,體裁不限。倒也巧了,剛說了也該出去賞月,便拈出這個題目來,倒真是一個應景兒的。"
盧貴妃一揮手,鼓手又開始擊鼓。
容若听盧貴妃說這是今日最後一令,心中一松,想著總算將這一場熱鬧混過去了。雖說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可是眼看著這群人勾心斗角,都想壓著別人一頭出盡風頭,連眉梢眼角都是官司,心里也著實煩悶。
她正這樣想著,忽然覺得身邊的琳瑯在推她,回過神來一看,卻見那紅花已經在琳瑯手中,正向她遞過來。還沒等容若伸手去接,無巧不巧,鼓聲偏在這時候停了下來。琳瑯趕忙松手,那紅花剛巧落在容若懷里。
容若帶著幾分嗔怪地看了琳瑯一眼,只得拾起紅花。琳瑯吐了吐舌頭。
盧貴妃見是她,輕輕揚了揚秀眉︰"原來是武姑娘。上一次皇上的壽筵上,武姑娘的劍舞滿座皆驚,今日也是準備為皇上和皇後娘娘獻上一舞嗎?"
容若起身,襝衽行禮︰"臣女不敢。還望貴妃娘娘借臣女一張琴,臣女想起來一支和今日中秋佳節恰好應景的曲子。"
一旁的宮女捧過一張琴來,容若伸手試了試弦。心中默想了幾遍旋律,十指便在琴上輕輕拂過︰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一時間琴音縹緲,歌聲空靈,余音裊裊,座中諸人無不心神俱醉。
好半晌,王皇後輕嘆一聲︰"倒是從李太白的-青天有月來幾何?我今停杯一問之-化出來的,卻又別出機杼,自有意境。"
德宗天子也點了點頭︰"好一個-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朕今日與眾位兄弟子佷歡聚一堂,共度佳節,原也是樂事。不過想起來還有遠在封地的一些兄弟見不到面,未免又有些遺憾。听了這句,朕倒是釋懷了,大家即使遠隔千里,終是對著一輪明月,倒也像見了面差不多。"
容若垂首道︰"皇上和皇後娘娘的贊譽,臣女惶恐。"
王皇後笑道︰"能讓皇上贊一句,也真是難得了。倒要好好想想怎麼賞你。"
王皇後想了一想,看了看洋川王,又看看了容若,笑道︰"這樣吧。剛才那一對羊脂白玉鐲,賜了一只給廣陵王妃,這另一只便賜給你吧。"
容若心中一翻個兒,王皇後雖是一番好意,可是這……
然而她卻也不能不領下這賞賜,否則便是藐視君王的大罪。容若只得俯身道︰"謝皇上恩典,謝皇後娘娘賞賜。"
殿中諸人心下明白,王皇後此舉,就是落實了這位武家小姐日後將成為洋川王妃的事實,現在只是礙著皇上曾經親口允諾的讓她自主擇婿,而不便立即賜婚。
想到此處,一時之間眾人神色各異。
太子一向疼愛洋川王這個兒子,只要見他如意,皇上和皇後也喜歡,就沒有不高興的道理。
李緯臉上含著笑意,目光落在容若的臉上。
李純面色鐵青,將案上的酒杯舉起一口喝個干淨,又將酒杯重重放回案上。
郭凝香悄悄看了一眼丈夫,以為他是為了皇後將他與洋川王一般看待而暗暗生氣,心中大是不以為然,暗怪他小氣。
長公主倒是頗為喜悅,不管有可能還是沒可能,將那些有些才貌和來歷、有可能在未來和自己女兒爭後宮之位的女子都安排下出路,掃清隱藏的障礙,對她而言是至關重要之事。
琳瑯心中歡喜,側過頭來打量容若,卻見她目光低垂,不去看任何人,臉上也淡淡的看不出神色,心中不由得嘀咕︰這個武姐姐到底在想什麼呢,難道二哥在她心里真的是一點地位也沒有嗎?
更有那一眾心心念念著洋川王的女子,不免肝腸寸斷,黯然神傷。
德宗天子笑道︰"也差不多到時候了,不知道外面看煙火、賞月的所在準備好了沒有?"
司宴官躬身回話︰"啟稟萬歲,早已經備下了。"
德宗天子點頭道︰"那便移去那邊吧。"
德宗天子和皇後娘娘,殿中諸人也連忙跟著站起身來。一行人等浩浩蕩蕩向麟德殿外行來。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按例,是要在皇城北面的玄武門燃放各式煙火,鳳子龍孫、文武百官、長安百姓一同觀看,顯示聖明天子與民同樂的情懷。
麟德殿本來就座落在太液池畔的山坡上,此時出得殿來,偌大的庭院里早備下了數十桌時鮮瓜果、月餅蜜餞等物。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拂面,太液池上月色水光粼粼,一眼望去,宮殿樓閣掩映在夜色里,點點燈火燦如明珠,真如人間仙境一般。
待到德宗天子和皇後娘娘安坐停當,早有人飛一般向玄武門外負責今夜燃放煙火的人通稟。
不多時,只听得遠遠一聲巨響,頓時天上五彩繽紛,照耀得夜空如同白晝一般,連皎潔的明月都失去了顏色。五彩繽紛的花星從雲端紛紛墜下,拖得長長的尾巴上燃著一串串色彩絢麗的火光。
容若自從來到唐朝,還是第一次觀看如此絢麗的煙花。雖然在蜀中時也曾跟隨父親在節年歡宴上看過煙火,但終不及這一次的壯觀瑰麗。
又是一個五彩的大火球從平地里旋轉,火花爆裂著從它的邊沿噴閃出來,火球越轉越快,最後升起到高空中又突然炸裂,灑下漫天的七色燦爛星雨,無比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