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世宗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深夜。
「來來來…愛妃…滿上…滿上…」
「難得陛下今天有如此雅興,臣妾請陛下再滿上此杯。」
當今的天子,「道士皇帝」嘉靖皇帝朱厚熜已然是醉得東倒西歪了,卻仍死死攥著酒杯不肯放手。說來也怪,他平素里很少喝這麼多酒,這一次卻是開懷痛飲。陪著他的曹端妃卻是帶著淡淡的微笑,不住的提起酒壺,在杯中斟滿甘醇的酒漿。而朱厚熜則在愛妃的陪伴下愉快的享受著美酒佳肴,直到一醉不起。
將朱厚熜扶上龍床,听著他發出如雷般的鼾聲,曹端妃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淡去。縴手一揮,寢宮的大門立刻緩緩的打開,數條清麗的人影悄無聲息的掠入寢宮內,手中各持一條亮晶晶的金色軟索,分頭站在龍床四周,將熟睡中的朱厚熜圍了個水泄不通。仔細看來,這些女子身上穿的竟是宮女服飾!
待眾人分頭站定,接下來卻是死般的寂靜。片刻之後,曹端妃冷冷的盯著龍床上酣睡的嘉靖天子,不屑的哼了一聲︰「狗皇帝,你的死期到了!」隨即一揚手,從袖中甩出一條和其他宮女手中一模一樣的金索,凌空一揮,挽起一道紛亂的繩花。而其他的宮女也紛紛揚起手中金索,和曹端妃手中的金索在半空相絞,結成了一個繩結。繩結落下,不偏不倚卻正好套在沉睡中的朱厚熜頸上。一見繩套扣住朱厚熜的脖頸,曹端妃隨即一揮手,眾宮女就待發力,欲以這百煉精金制成的長索絞下朱厚熜的頭。
誰知就在繩套收緊的一剎那,本應沉睡的朱厚熜卻突然睜開了眼楮。只見他雙目如電,神色不怒自威,哪里像是醉酒的樣子?
「大膽賤婢,竟敢刺皇殺駕?!」
朱厚熜的突然醒來,雖然讓包括曹端妃在內的眾女吃了一驚,卻並沒有影響到她們手中套索收緊的速度。在她們看來,這個沉迷于煉丹修道的道士皇帝此刻除了求太上老君保佑自己活命之外,已經沒有其他可以反抗的本錢了。可惜的是,她們都被這位嘉靖皇帝那不理天下紛亂事、一心只修道德經的外在給迷惑了。從身手上來說,朱厚熜本來是個不怎麼厲害的人物,但是卻認識過一個很厲害的人,這個人雖然和他相處的時間不算太長,但卻不止教授過他如何煉丹修道,並且很「偶然」的瞞過了當時的首輔張璁,從御書房那堆經史典籍里找到一本幾近破爛的書,並把書中的內容--大明開國天子朱元璋總結的武學經典都悉數教授給了朱厚熜。
這個人的名字就叫--邵元節。
當繩套完全收緊時,曹端妃首先感覺不對勁了。她和其他宮女手中那組套在朱厚熜頸上的金索繩套收緊之後,居然就像勒在一根房柱上不動分毫,而且,那似乎還是一根生鐵鑄成的房柱。曹端妃驚慌之余便清叱一聲︰「壬癸位楊金英,加力收緊!」
壬癸屬水,而朱厚熜乃是火字一輩的朱家皇族後裔。曹端妃讓身處壬癸位的楊金英帶頭發力,正是取水克火之意,打算以這「黃綾金索陣」中的五行生克之理,徹底斷絕朱厚熜的生路。
「喝!」朱厚熜斷喝一聲,身體猛然坐起,雙臂一振,連刀斧都難以斫斷的黃綾金索居然在裂帛般「啪 」的一連串響聲之後斷裂了!曹端妃和眾宮女驟然失力,紛紛坐倒在地。朱厚熜一個箭步沖到曹端妃面前,一把掐住她的脖頸,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跟著一伸手,便從她的臉上撕下一塊面皮,而面皮之下,居然是一副完全與曹端妃迥然不同的俏麗面孔。
「賤人,原來你不是曹端妃!說!朕的愛妃在哪里?!」
「嘿嘿,朱厚熜,你這麼聰明,不會想不到本姑娘這人皮面具是用什麼做的罷?」
挑釁般的話語徹底的激怒了朱厚熜,他大吼一聲,一拳就重重的擊在了「曹端妃」的月復部。在其余宮女「右副使!」的驚呼聲中,「曹端妃」噴出一大口鮮血,整個人借力掙月兌了朱厚熜的鉗制,倒飛出了殿門。只留下一段悠長而低沉的話,遠遠的自夜色中傳來︰
「姐妹們,殺了朱厚熜,完成夫人交給我們的任務!」
此話一傳入眾宮女的耳中,她們就像是看到食物的餓狼一般,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紛紛擺出拼死一搏的架勢,爭先恐後的撲向朱厚熜。面對這排山倒海般的攻勢,朱厚熜心里也感覺發毛,尤其是听到那些雙眼灼灼放光的宮女口中不斷低吟的詩句時,他的脊背更是有一股涼意直撲頭頂!
「一入殺門踏殺道,大羅金仙也難逃!」
朱厚熜清楚若到此時還藏私留一手,恐怕會變成大明開國以來死得最慘的皇帝,而且還沒有之一。情急之下,他運足了十成功力轟出雙拳,拳上放出淡淡光芒,在擊中兩名率先沖上的宮女時,那光芒突然暴增,轉瞬間化成兩道光柱,貫穿了她們的身體。
「誅邪明拳•日月拱照!」
「誅邪明拳」是當初朱元璋在加入明教後,從明教的武功心法和他多年征戰習得的武功之中悟出的一路拳法,雖然在名氣上無法和趙匡胤創立的「太祖長拳」相提並論,但論起殺傷力之恐怖,則是完全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便是邵元節當年瞞著張璁偷入御書房之後找到的那本書,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本書居然在此時此刻扭轉了嘉靖帝朱厚熜的命運,而且在二三十年之後,居然還成就了他的後代。只是當下,若要單憑這手功夫將眼前這群殺紅了眼的假宮女真刺客一一伏誅,恐怕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朱厚熜雖然是皇帝,畢竟也是人。長期沉溺于煉丹修道,使得他的身體素質根本跟不上他所修學的這套拳法的進度。打殺了兩名對手,已經讓他有些氣喘,更遑論後面還有十幾個看上去武功並不弱的「宮女」高手存在!
慶幸的是,局面在下一刻被扭轉了,因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現在那些「宮女」的身後,以意想不到的角度出了刀。血花飛濺,登時有三四名女子倒在了他的刀下。那個人一躍而起,攔在朱厚熜的面前,身著飛魚勁裝,手持繡春刀,一副冷冷的樣子看上去就足以讓人發毛。朱厚熜對這個人其實也相當的熟悉,因為那是他從小一起玩大的朋友,情如兄弟。只是此刻的他沒有穿平時的官服,而是穿著普通錦衣衛的飛魚服,一時之間讓朱厚熜感覺有些不適應。不過這也難怪,在朝房里值夜的他本已安歇,但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只有選擇身邊行動最為便捷的衣裝了。而這身衣服,也標示著他原本的職責--錦衣衛的首領。
「臣陸炳護駕來遲,乞請陛下恕罪!」
「大事之前,俗禮可免!」朱厚熜一揮手,隨即下了一道緊急命令,「速速著人去追趕冒充曹端妃欲刺殺朕的殺手首領,此人受我一拳,已成重傷,剛剛逃離,應該還沒有跑遠!」
「臣之前已經知悉此人行蹤,著錦衣衛同知梁有道帶人去追了!眼下還請陛下降旨,除去這些冒充宮婢的反賊!」陸炳的話語中氣十足,有如金鐵交鳴一般。朱厚熜亦不落人于後,大袖一揮,斷喝一聲︰「好,陸炳听旨!今日咱們君臣聯手,鏟除這些潛進宮里的刺客!」
夜色之下,被稱為「右副使」的女子一邊捂胸咯血,一邊踉踉蹌蹌的發足狂奔。自從離開皇宮的那一刻起,她已經馬不停蹄的逃了數天。其實在挨上朱厚熜那一拳的同時,她就已經明白,這次的刺殺注定是無功而返。而且,執行這次刺殺的姐妹們也無一能夠幸免。她之所以用楊金英她們拖住朱厚熜,自己獨自逃跑,並不是為了苟且偷生,而是為了把一個消息傳達給自己的主子。
--當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不是一個輕易就能殺掉的目標!
眼望著前方越來越清晰的武當山,右副使暗自松了一口氣。只要越過武當山,便是主子現時的所在地。想到這里,她中拳的月復部又是一陣絞痛,連一張俏臉也痛得煞白,沒有半點血色了。她自恃有內功護體,但中了朱厚熜一拳,內髒還是大都被震裂了,便是立時調治,恐怕也活不過一個月去。唯今之計,只有拼命的逃,拼命的跑,能見到主子,搭上自己這條性命也不算白費了。
沒想到她還未及想完,一道道刀光卻自背後和身側亮起。鬼神莫測的錦衣衛高手,竟在此時追上了她!
閃過兩柄鋒利的繡春刀,右副使一個轉身,雙手驀地撒出兩蓬粉末。兩名追擊而至的錦衣衛百戶閃避不及,給灑了個滿頭滿臉。兩人又驚又怒,一邊拂去粉末一邊怒罵︰「賊賤人…」話音末落,這兩人竟同時慘叫一聲,翻身倒地。稍後趕上的一眾錦衣衛趨近一看,差點沒連剛才趕路時啃的干糧都嘔出來。這兩個百戶只不過是被迎面潑了一蓬粉末,一眨眼的功夫怎麼就會爛成兩副骷髏!
「這婆娘有可能是瘟門中人,會用毒下蠱,你們加著小心,別中了她的道!」錦衣衛領頭的同知梁有道見多識廣,一看就知道這個女刺客肯定不簡單。當下斷喝一聲︰「取我白虎追日刀來,本官要親自斬殺此姝,以正國法!」
錦衣衛的武器,通常都是繡春刀,但也有少數有權有勢有地位的錦衣衛高手使用著不同的武器。就如明成祖時代的錦衣衛統領紀綱,用的便是這赫赫有名的「白虎追日刀」。之後紀綱因謀反而被成祖朱棣誅殺,白虎追日刀也不知所蹤。但紀綱一手精妙出眾的白虎追日刀法卻在錦衣衛中流傳了下來,由于這種刀法特殊,需白虎追日刀配合,因此習學這種刀法的錦衣衛大多請鑄刀匠鑄出白虎追日刀的復制品來。雖無真品鋒銳珍重,卻也在錦衣衛中流傳甚廣。而梁有道,正是紀綱刀法的傳人之一。
一聲令下,一名負刀在背的錦衣衛立刻快步上前,抽出背上那柄闊面厚刃的大刀,恭敬的雙手奉上。梁有道一刀在手,冷笑一聲,身形急縱,竟比剛才趕路時還要快上五分。幾個起落之間,已來到距右副使身後不足五尺之處。這身漂亮的身法讓右副使大吃一驚,其實若她不負傷在先,豈會讓這種小角色追上?但現在的情況,自無法與全盛之時同日而語了。
急切之下,右副使揮手又打出了一蓬粉末。本擬這一下會讓來勢洶洶的梁有道自己撞上來吃苦頭,沒想到梁有道身形急縱,那蓬粉末竟被他全數避開了。右副使心里一凜,左肩卻是一涼。看似厚重實則輕靈的白虎追日刀,已隨梁有道的身形一起落下,將右副使整條左臂切了下去。右副使悶哼一聲,身形一個踉蹌,卻沒有摔倒,腳下竟反而跑得更快了。而且前方就是武當山的山崖。她竟然身形一縱,躍上了幾近豎立的山崖,跟著全身貼在崖上,以單臂雙腳發力,像壁虎游牆般貼著牆壁急速的爬了上去。
「南苗蠱神門的守宮攀天功!此姝果是邪道瘟門中人!」一見右副使施展的輕功,梁有道全身立時寒了一寒,心知今日若是給這女子逃去,他日自己必定無幸。想到這時在,他一咬牙,手中大刀一橫,也縱身上崖一路攀著追了過去。他不但刀法了得,連身法也是名家真傳,雖然沒有右副使詭異的「守宮攀天功」神速,卻也行動快捷,兩人居然就這麼你先我後,一路追了上去。隨後跟來的錦衣衛的千戶和百戶們都傻了眼,要他們拿刀追著砍人行,因為這是他們的本行。但是徒手攀崖這種本事,他們自認還沒有學會,只好從山道追上去了。只是這些錦衣衛剛剛跑到山腳下的石牌坊前,無數身穿青色道服的道士便不知從哪里紛紛的鑽了出來,手里雪亮的寶劍讓喊打喊殺威風慣了的錦衣衛們都有些頭皮發麻,而後,他們便听到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各位大人深夜光臨,武當上下蓬蓽生輝。只是此時天色甚晚,我武當已禁了山,各位大人若要上山參拜三清祖師,還請等到天亮再說罷,武當張松溪在此向諸位賠禮了!」
停在山崖上的一處石台上,右副使倚在石壁上一處小小的洞口處大口喘息著。不斷流出的鮮血已經浸透了她的半邊身體,也耗盡了她的體力。現在要想回到主子身邊是再也不可能的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趁那個錦衣衛同知爬上來時拼死一擊結果了他,但是現在自己受傷極重,能不能和他交手都是問題,又能如何解決他?
很快的,右副使發現自己已經用不著對這個問題頭痛了。因為梁有道已經爬上了石台,手提白虎追日刀,面色陰冷的看著她。
「錦衣衛左都督陸炳大人有令,逆賊刺殺當今聖上,罪無可赦,著即斬了首級,帶回復命!休怪我心狠手辣,這是你自作自受,由不得人!」
「朱厚熜昏庸無道,天下人皆可殺…!」右副使本想多罵兩句,但失血過多,只吐出這幾個字便已無力再說了。梁有道勃然大怒,大吼一聲︰「賤人,受死!」便舉起手中白虎追日刀,一刀砍下。
右副使見刀落下,便瞑目等死。誰知就在此時,一股陰熱悶絕的氣勁卻突然自石洞中涌出,生生把梁有道推開了兩步,差點掉到山崖下面去。跟著,石洞里便響起了一個動听的聲音︰「此乃武當禁地,不可犯血腥刀兵之忌,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在此行凶?」
「什麼人如此大膽,錦衣衛的事也是你敢管的?!」梁有道氣急敗壞的又吼了一聲,再次邁進兩步,舉刀欲砍。正在此時,石洞里突然掠出一條白色的人影,一掌按向梁有道胸前。這一下來勢極猛,出招又極快。梁有道還沒反應過來,胸前就已經被印了一掌,只覺得一股又陰又悶的掌力像潮水般的涌進胸臆之間,他張口欲呼,卻只是噴出了一團綠色的火焰,跟著全身都燃起了詭異的綠火,緩緩的向後躺倒,直跌下了山崖。而那右副使恰巧在此時睜開了眼楮,看見白衣人的出手和梁有道的死狀,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陰火玄功…你…你莫非是我門中人…」
「什麼門中人,我只是個囚中人,一個害人不淺的罪人罷了。」那白衣人緩緩轉過身來,竟是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年輕女子,看年紀只有十五六歲,比起右副使自己還年輕著好幾歲。
「姑娘…此話何解…」右副使不明白這女子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更不明白武當這樣一個堂堂的名門正派,居然會把一個年輕女子囚禁在山上,究竟是為了什麼?
「說來話長,你這傷似是已經捱不了多久,不趕快救治的話,恐有生命之虞。」白衣女子長嘆一聲,俯來似是想動手救治右副使。誰知右副使卻抬了抬手,阻住了她救治自己的行動。
「姑娘…我這傷已不成啦…只是…看你武功…似與我們南苗蠱神門有些因緣…我這條命死便死了…卻有一事放心不下…」
「有什麼事,你盡管說,雖然我刻下無法離開武當山,但能幫你辦的,我一定辦。」
見白衣女子應了自己,右副使便從懷里取出一塊黑色的木牌來,塞在了她的手中︰「這…這是蠱神門的陰火三仙令之一的右仙令…持著這面令牌的人…當為蠱神門三大天柱‘三仙子’之一的右副使…我死不足惜…但請姑娘…接任我蠱神門右副使…回報蠱神門主羅夫人…就說…大明皇帝氣數未盡…能人輩出…不可輕舉妄動…切記…切記…」
白衣女子微微皺眉︰「我知道了,但听你所言,此事應該甚急,我無法離開這片地方分毫,又怎能接任右副使之位,替你傳話?」右副使大聲的咳了一陣,又喘息著說︰「我等…刺殺皇帝失敗…必有風聲傳出…我本打算提前告知夫人加緊提防…不過終究沒這個機會了…我見姑娘言行…知道姑娘並非大奸大惡之人…他日姑娘若能出得武當山…還請到蠱神門受封右副使之位…助蠱神門中興…」
白衣女子呆得一呆,隨即無奈的苦笑著點了點頭,自己一時多事,竟攬上了這麼一個大包裹,可是眼前之人將逝,自己又如何能拒絕了?
見白衣女子點了頭,右副使這才淡淡的笑了。稍後,她似乎又想了什麼似的,急切的拉著白衣女子的衣袖說︰「還有一樁事情…姑娘答應入蠱神門…須改為羅姓…排紅字輩…姑娘…你可願意…」
反正已經背了一個包裹,多背一個又何妨?白衣女子又點了點頭,表示應下了。
「既然應了你,我便以羅為姓,以紅排輩,名字…就叫羅紅雅吧。」
說完這番話,白衣女子再低頭看去,右副使已溘然而逝。她靜靜的站起身來,揮手打出兩道綠色的火焰,將右副使的遺體火化,隨即轉身入洞。洞外的勁風呼嘯著,似乎是有人在悲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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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五年冬的一個深夜,福建的一個無名小鎮上。
天寒夜冷,路上已經沒有半個行人了,但是,一名女子卻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跌跌撞撞的走在街頭。寒冬的深夜,風冷得刺骨,但是這女子卻只穿著破舊的夾襖,一邊頂風冒雪艱難的挪動著腳步,一邊小聲的啜泣著。
「相公…夫君…你不要我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該怎麼辦…要怎麼活下去…」
就在這女子一邊哭一邊瑟瑟發抖的趕路時,前方的長街口卻拐過一頂轎子,轎子的速度也不算快了,但前面的轎夫還卻是停步不及,一下子撞上了那名女子。女子驚叫一聲,當即倒地不起。撞人的轎夫卻絲毫沒有要道歉的意思,反而凶狠的叱喝道︰「哪里來的村婦,敢犯夜禁,不要命了嗎?!」
「陸甲,休得放肆。」轎子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跟著轎簾一掀,一個中年男子緩步走了出來。跨過陸甲恭恭敬敬為他放下的轎桿來到那名女子面前,伸手將她攙了起來。
「這位夫人可傷著哪里了?此事是在下的轎夫魯莽了,休要見怪。」
「相公…夫君…」女子似著了魔般,口中不住的呢喃著。旁邊的陸甲見了,便偷偷的與另一個轎夫陸丙咬耳朵。
「看這婦人穿著破破爛爛的,還一口一個相公夫君的,莫不是棄婦麼?」
「我看是家里遭了災劫,死了丈夫的,可是這方圓幾百里之內,新近又鬧了什麼災?」
「難說難說,天災雖大,還是不如**…」
「你們幾個在那邊嘀咕什麼!沒看到這位夫人走不動路了嗎?還不快幫忙把她攙上轎去!」中年男子的怒叱聲傳入耳中,陸甲伸了伸舌頭,便招呼其余的轎夫和隨行的侍從一起上去幫忙。雖說男女有別,但自己這位主子似乎沒打算避諱什麼,自己這邊也就只好拿救人要緊、賠罪當前做借口了。
「妾身潘氏,多謝大人相助…」坐上轎子,稍微暖和了些,女子終于意識到眼前這個陌生的貴介男子幫助了自己,便理所當然的開口道謝,「…敢問大人貴諱,他日也好相報今日之恩…」
「今日之困還未過,理會什麼明日。夫人如不嫌棄,在下歇腳之處倒也有兩所干淨房子,可將就一晚。待明日一早,在下便派人送夫人回家…」
「家…哪里還有什麼家…」女子苦笑,眼角淚珠又滾滾而下,「我已犯七出被休,哪里還有家可歸?只是…只是我本無七出之過,被休得實在冤枉…」
「夫人安心,我家大人乃當今的太子太保陸炳陸大人,你若有冤屈,盡可…」
陸甲話說到一半,卻見陸炳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嚇得馬上閉了嘴。陸炳轉過頭,馬上換了一副溫和的面孔對潘氏說道︰「夫人,你且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說來,如實有冤屈,陸某定為你討回公道。」
「不必了…」潘氏長嘆一聲,「相公啊,汝賢!妾身無過,為何休我啊!」
「汝賢?」陸炳皺了皺眉頭,直起了腰身。此時,天空開始飄飄蕩蕩的降下了雪花。陸炳伸手去接那雪花,誰知雪落掌心,竟自化了。
「雪落一捧,轉瞬即逝。汝賢,汝賢否?無故休妻,將來定有是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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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九年,武當山。
蒼涼的西風掠過武當山巔,讓負手站在一塊巨石上遠望雲海的張松溪打了個冷戰。雖說練武之人體格壯健,應該對寒冷暑熱已經不太在意,但今天這陣風來得著實蹊蹺,給他的感覺,是心驚之冷多于身體膚發之冷。
「老師,該用飯了。」一名精悍男子手捧一件長衫走上山巔,他的步伐極為穩健,神色里也透露著一股讓人安心的穩重感,正是張松溪之徒︰葉繼美。
「近泉啊,你知道我在看些什麼嗎?」張松溪沒有動彈,但卻意外的問了這麼一句。葉繼美不明白老師話里的意思,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張口結舌了半天,才遲疑的說道︰「徒兒駑鈍,不知師父…?」
「在你我的腳下,有一個當年三豐祖師親手鎮伏的絕世凶魔。听說這凶魔十分了得,自秦漢之時就已存在。每次朝代變更,必定出來禍亂天下。當年此魔重出,造成武當大劫臨頭,三豐祖師費盡氣力與之纏斗,也只以險勝一招的代價將之降伏…」張松溪緩緩回身,白須白發無風自動,「近泉呵,將來你若傳得我衣缽,千萬要告誡後世徒子徒孫,切勿接近山下,切勿開啟封印,以免凶魔重出,殆害蒼生啊。」
「…弟子知道。」葉繼美躬身表示已明了恩師之意,張松溪也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揮手讓徒兒先回紫霄宮去。葉繼美心知恩師定是有莫大的心事不想予人知曉,因此也不好多說什麼,又施了一禮便迅速轉身離開了。張松溪目送愛徒遠去,這才長嘆一聲,縱身一躍,自山巔躍下。幾個起落,已落在一個小小的洞口前。洞口雖小,卻也足夠容納一人出入。只是張松溪來到洞前,卻駐足不前,只是負手靜立,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我教授你的太極拳,可練習熟稔了?」
「太極拳式,雖已大部分融會,尚有些許不明之處未曾貫通,還望恩師予以點撥。」平靜的聲音自洞內傳出,听上去似乎還是個年紀甚輕的女孩子。
「習武之道,不在一朝一夕,你雖天資過人,但若希圖速成,卻也並非易事。有何疑難但說無妨,我為你解惑便是。」
「您傳授太極之時曾說過‘天下至柔莫若水’,但‘上善若水,厚德載物’,若為‘至柔’,何以‘載物’?」
張松溪會心一笑︰「水是至柔,但柔中仍存剛,所以依舊是‘力’。天下事物就算再柔,亦要剛柔並濟方可留存,全剛則莽,全柔則怯。我說‘天下至柔莫若水’,並非說舉手投足間必以全柔為根本。柔中有剛,剛中帶柔,陰陽並濟,相輔相成,既能寬容,又有擔當。此點不但是太極真諦,亦是做人真諦。」
「您…願意把我當成是‘人’嗎?」聲音遲疑,听起來竟有一絲哽咽。
「雖說當年三豐祖師和你一場惡戰並將你鎮伏于此,但他老人家曾經在傳記中留言,說你本性不壞,只是已與凶魔化為一體,魔根凶性太深無法自控,所以才把你留在此地研習太極道法一百余年,以削減你的凶性。說起來,他老人家也是誠心希望你能去除心頭魔性,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
听了這番話語,洞內人便長時間陷入沉默不語的狀態。張松溪負手靜立片刻,見洞內毫無動靜,便縱身躍起,借助崖壁上的碎石枯枝向山頂躍去。
「絕世凶魃,當你體內的‘魔’也真正想成為人的時候,就是三豐祖師遺訓實現,要你離開武當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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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島扶桑永祿五年,美濃稻葉山城一間狹小的暗室內。
「該放的東西,已經放了?」
「放了,假尸的妝化得極像,沒有人會察覺大人依然活著。」
「那就好,那就好。」舒適的坐在墊子上,望著對面單膝跪地、俯首帖耳的忍者,現任的美濃國主齋藤義龍模著下巴上的胡須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自從老頭子死掉的那一天起,想殺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尤其是那個信長…我可不想因為這種事情,阻礙了我的大計劃進行。麻煩事就交給龍興去辦,我啊,也該做點大事了。」
忍者單膝跪地的姿勢仍然保持不變,也未發出任何的聲響,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齋藤義龍可能是覺得氣氛有些無味,便揮了揮手說︰「好了好了,站起來吧,總是一聲不吭的,像個死人一樣。我問你,伊賀那邊的情況如何?」
「先行的忍者軍團已經全數向著中原明國出發,為首的是百地家的三公子。另外在明國那邊,先行的探子已經傳來了回報。他們已成功的混入了明國宮廷,準備隨時行動了。」
「很好,不過,這個‘隨時’恐怕還要拖得久一些。」齋藤義龍坐直了身體,隨手抄過手邊小幾上的一幅畫展開,那是他的「探子」為他繪制的大明疆域圖。
「哈哈哈哈哈,明國,明國!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的所有臣民都拜倒在我未來的明國天皇︰齋藤義龍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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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二年,朝鮮,京畿道開豐。
一枝利箭穿破有些死滯的空氣,準確的刺進了草制的箭靶紅心之中。而在箭靶的紅心上,數枝相同的箭支已經靜靜的停留在那里了。新伙伴的到來讓它們似乎有些振奮,于是便一起嗡嗡的輕顫著,表示對新伙伴的歡迎。
「還差一點,就可以完全的掌握用箭之道了。努力吧,汝諧。」
「是的,師父大人。」十七歲的少年轉過身來,向著身後那名和自己年紀不相上下的白發少年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說起來,師父大人您為什麼會從大明不遠萬里的來到這京畿道呢,比起這里來,明國的南北兩京應該是好很多的地方啊。」
「這個嘛…」夾了一片泡白菜塞在嘴里,白發少年一時也語塞了。叫做汝諧的少年見師父卡了殼,也就不再多問,徑自悶頭扒起飯來。
「…該說是為將要到來的危險做準備嗎?」放下手里的飯碗,白發少年咕噥了一聲。汝諧抬頭「嗯?」了一聲,將白發少年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向他勉強的笑了笑。
「吃飯吧,吃完休息一下,我來教你水戰之策。另外,你的木工手藝鍛煉得怎麼樣了?」
「還行啦…但是師父大人,您說要讓我向著成為將軍之道努力,可您為什麼只著重教我水戰?還有,學木工和打仗有什麼關系嗎?」
「我教你的東西,以後你一定會用上,而且能救家救國于危亡之時,萬萬不可輕視…」
白發少年正慢悠悠的囑咐著,突然听到一個難听又尖銳的聲音,在兩人背後嘎嘎的笑了起來。兩人微微側身,看到的是一個衣著華貴的公子帶著幾個滿臉痞氣的跟班,正一步三搖的向自己這邊走來。
「喲喲,我當是學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居然學什麼木工!我說李舜臣,你家好歹也是士大夫出身,雖然沒落了,也不至于墮落到去學木工吧?給我當個跟班吧,每個月多賞你點飯錢!」
「樸成道,你小子欠揍…!」汝諧憤怒的想站起來,卻給白發少年一手按住了肩頭。跟著,白發少年緩緩的站了起來,隨手拂去了衣服上剛剛沾上的一絲塵土。
「樸家少爺,我們兩個可沒吃沒佔你家的一點東西,你整天跑到我家門口來挑釁,是不是有點過份了?」
「你個要飯的臭白頭佬,我跟你說,趁早離開京畿道滾回白頭山那一邊的大明國去,別在這里教這塊木頭學木工了!就憑你…」
「就憑我怎麼了?」白發少年身形一晃,突然像箭一樣沖到了樸家公子的面前,一伸手就掐住了他的喉嚨。樸家公子驚駭得想叫,但卻叫不出來,只能扭曲著面孔發出嘶啞的怪聲。旁邊的跟班都慌了手腳,其中一個膽子較大的上前指著白發少年怒吼道︰「小子!你難道不知道我家公子的父親是堂堂的承政院都承旨樸大人嗎?你敢傷我家公子一根毫毛,就讓你和這個姓李的沒落小子一塊兒抵命…」
「哼,俗人之見!」白發少年手腕輕輕一抖,樸公子整個人就飛了出去。當那些慌了神的跟班雜手雜腳的將樸公子接下後才發現,原本站在他們面前的兩個少年,竟然在一瞬間不見了!
「鬼…鬼呀…!」樸公子和那些隨從嚇得臉色都變了,哪里還敢在這里停留半分,馬上連滾帶爬的逃走了,連鞋掉了都不敢回頭去撿。而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的樹頂,原本失蹤的師徒二人正靜立在那里,冷眼觀望著這群落荒而逃的小丑。
「汝諧,之後陪我走一趟全羅道吧。」
「好…可是師父,為什麼…?」
白發少年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因為我要把該教給你的東西在更短的時間內讓你融匯貫通,我留在朝鮮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