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面,暖意融融,河水早已化凍,堤上的柳樹也冒出了新綠,人們也紛紛換上了春裝出城。
河邊踏青的人群五色雜處各得其樂,其間卻有悠揚的笛聲引得幾群人駐足聆听,若是有讀者在此,當然听得出是竹笛吹出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那活潑歡快的旋律,周圍听眾目光聚焦之處卻是一個坐于堤上的總角童子,這孩兒生得面白唇紅額角崢嶸,斜飛入鬢的劍眉已經初具雛形,眉間微皺越發襯得那隆準挺直,大大的雙眼正專注地虛視堤下流水,這種認真吹奏的神情竟使得他稚女敕的面龐顯出幾分成熟老道。
坐在吹笛童子旁邊的同樣是個總角,兩人看上去年齡相仿,而且後面這位竟然更加秀氣,可惜背部微駝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倆童子身後杌子上坐著位雙十婦人,一身素服映襯下顯得是端莊秀麗,翦水雙瞳溫柔地注視著吹笛童子,右手還不時輕撫他的頭頂雙髻。雖然模樣上婦人比倆童子大不過十歲,讓人不好猜三人關系,三人間那種溫馨和諧的氣氛仍然讓人不忍驚擾。
…………
這日,恰是漢乾祐ヾ三年的三月初三,西元950年……
好吧,郭煒也不能確定到底是西元950年的幾月幾日,這無關自己記憶力強弱的問題,也不是某些人宣稱的夏歷不準的問題(譬如有人宣稱孔子的生日按照「公歷」計算有可能在不同口徑差上一年,要麼就是夏歷不準,要麼就是中國史書不準)。
夏歷加上中國史書記載的傳統可是能夠精確到日的,問題是西歷經過了多次變亂,凱撒改革歷法導致的「亂年」和奧古斯都改革歷法導致的「羅馬失閏」都是相當的著名,更不要提儒略歷改成格里高利歷導致當年那個「失去的十天」,那麼由夏歷倒推西歷應該怎麼推?用儒略歷連春分秋分都定不準,用格里高利歷倒是可以定準春分秋分,可是和西方紀年就沒法接軌了呀~
于是,郭煒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已經決定要入鄉隨俗,重點應該遵循時歷,和西歷的換算精確到年就可以了,年頭年尾糊涂處理就算。
按照這種歷法的基本原則,那麼現在就是相當于西元950年的漢乾祐三年三月初三,庚子日,上巳節,春分已過,當朝皇帝劉承祐(當然,郭煒不能這麼稱呼他)的誕辰嘉慶節將臨,而且本月內皇帝即將出孝,從此又可以娛樂宴飲。
這時候,距離郭煒來到這個世界已經過去近四年,郭煒現在也不叫郭煒,大家伙都是叫他宜哥(幸好還是姓郭)、樞密使郭威家的小郎君,今年虛歲有十。
將近四年的時間里,郭煒經歷了穿越的心理沖擊,經歷了和宜哥融合的精神痛苦,恍惚間在軍旅的護送下與這一世的家人從晉陽ゝ奔波到了東京,見過沿途百姓在兵燹余燼之下的離亂淒慘,卻終于在東京ゞ安享了三年的平安生活——雖然西邊不遠處持續經年的叛亂結束還不到半年,而且就是自己這一世的阿翁郭威去平叛的;雖然北邊的契丹剛剛還在寇邊,自然又是阿翁去驅逐的,而且就是在上個月凱旋。
這個時候的宜哥在眾人眼里是春風得意的兒郎,幾乎已經升無可升的阿翁因為平叛之功由樞密使加檢校太尉進步為樞密使加檢校太師、兼侍中,阿爹郭榮也得授左監門衛將軍,阿母劉氏誥封彭城縣君,而且朝廷內外因為平叛成功授勛升爵者不知凡幾,追根溯源都得歸功于宜哥的阿翁。
于是可憐的郭煒心頭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卻是無人可以訴說。
初春的微風,明媚的陽光,青青的麥苗,如茵的草地,吐蕊的花朵……這些才是今日東京士民關心的事情。
今年三月更加不一樣的是,因為皇帝即將出孝,全國終于要過嘉慶節了。
東京的官民更是在上巳節假日之後沒幾天又有了三天的假期,再加上各重鎮的節度使、留後舉族來朝,東京郊外踏青處人頭如織。
雖然阿翁阿爹都有官場應酬,家人仍然不會讓郭煒縮在後花園傷春悲秋,阿母劉氏作為長媳帶著一家子女眷孩童也是加入了游人的行列,看著眾人言笑晏晏,心中有事的郭煒卻攜自己硬拉來的韓家小郎君跑到河邊堤上吹笛子去了,一直非常關心愛護郭煒的三姑郭華不放心,拿了個杌子跟了來。
一曲牧童短笛余音飄遠,心中沉重稍為紓解,郭煒轉頭尋韓小廝說話。
這韓小廝幼時生病傷了脊背,眼看著年齡漸長,這背也逐漸駝起來,平日里頗受同齡孩童歧視嘲笑,偏生他又是個極聰明的人,既受不得冷眼又瞧不上諸兒愚頑,性子便孤僻沉悶起來。
好在郭煒兩世為人,前世的長袖善舞雖然不好立刻搬到黃口小兒身上,倒是找準了突破口——因為韓小廝的父親韓通當年在驚馬蹄前救下宜哥(宜哥也就是那時候嚇昏過去,才讓郭煒附身成功),郭煒便經常登門拜謝恩公,多年世交下來終于化開了韓小廝的戒備,郭煒這才成了韓小廝唯一的總角之交。
兩個童子間的說話也沒有多少油鹽,這類交情能否成為布局深遠的棋子也在未定之天,暫時的郭煒也只能靠著小兒無聊對話排憂解悶,可是歷史的齒輪已經吱吱嘎嘎轉了將近四年,仍然沒有絲毫偏轉的跡象,自己那水蘿卜般女敕的手指實在是沒有力量干擾,眼看著再有七八個月歷史的齒輪就該攜帶一座足以滅頂的小山砸下來了,這煩悶又如何能解?
郭華溫柔的小手撫過頭頂,讓郭煒的思緒又飄到了她的身上。
三姑向來很寵溺他,所以平日里郭華對他的撫愛即便因為成年人心理有些抵觸也只好受著,三年前郭華出嫁,郭煒本以為再不會天天上演御姐蹂躪小正太,卻不成想三姑父李審也就是阿翁的帳前親將跟隨阿翁去平三鎮之亂々,結果在軍中犯了酒禁,被阿翁立斬以徇。
正了軍紀卻犧牲了女婿的阿翁對三姑心懷歉疚,平叛回京後就把郭華接回了家,于是郭煒繼續扮演小正太玩具,更因為對三姑的同情憐憫,比之前還要乖順。
既然生活中的事情都無法反抗,那就只好繼續享受,郭煒又一次拿起竹笛,吹出《我們的田野》,優美的旋律讓周圍的氣氛更加安寧,也讓郭煒能夠保持對前世鮮活的記憶,不至于因為要鍛煉少年的體魄和學習這個時代的規矩而遺忘了穿越者的最大優勢。
又是一曲結束,郭煒收起竹笛,挺胸抬頭吐出一口濁氣,微微閉上雙眼,感受著水邊草地的清新氣息。正入神時,忽然听得身後一個女聲問道︰「這就是養父常常提到的那個精通音律的小宜哥?」
得,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姑姑。
ヾ乾祐︰後漢高祖劉知遠使用的第二個年號,劉知遠在改元當年死去,其子劉承祐繼位,未改元。
ゝ晉陽︰太原郡、並州治所,今山西太原附近。
ゞ東京︰後晉天福三年自東都河南府遷都汴州,以汴州為東京開封府,改東都河南府為西京。今河南開封。
々三鎮之亂︰後漢劉承祐即位之後,李守貞伙同趙思綰、王景崇發起叛亂,李守貞在河中(今山西永濟蒲州),趙思綰在永興軍(治所今陝西西安),王景崇在鳳翔(今陝西寶雞、鳳翔一帶),史稱三鎮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