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十個小時,東京。
乾佑三年十一月十三,丙子,平旦。
冬至前後是北半球白晝最短的時候,東京真正日出的時間會是在辰時初刻,現在還是寅時,早朝時間都沒到,朝臣們已經陸陸續續地從家中趕過來,于廣政殿東廡下、西廡下等候,一切都顯得是那麼平靜,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
除了閻晉卿,他這天穿得特別多,很臃腫,並且眼圈略微紅腫。
因為閻晉卿對待執政非常明顯的不滿,讓小皇帝的集團找上了他來共同謀劃大事。閻晉卿慨然參與,但同時卻又首鼠兩端,他對大事能否成功全無把握,但是昨天向另一方通風報信卻失敗了——史弘肇根本就不見他。
他很矛盾,很彷徨,騎牆的願望沒有達成,要步步緊跟小皇帝則又心中無底,偏偏對先帝還保持著一份忠誠——之所以投入小皇帝的陣營,除了對執政的怨恨之外,這份忠誠也在起作用吧。
于是閻晉卿在家里的中堂一夜未睡,對著先帝的遺像又哭又說,凌晨終于下定了決心,朝服之下穿著軟甲上朝,無論成敗也就是奮力一搏而已。
不過他完全錯誤估計了形勢——他過高地估計了孤注一擲的難度,同時又過低地估計了對方的陣營深度。前面的錯誤對他來說是喜劇,後面的錯誤則是悲劇。喜劇即將發生,悲劇還需要時間發酵。
與小皇帝陣營的杯弓蛇影式受迫害妄想不同,楊邠史弘肇等人從未想過造反,他們只是弄權而已。
無非是楊邠他們弄權弄得非常沒有藝術感,這只能歸罪于唐末以來的軍閥混戰,讓很多低層軍官與小吏未經足夠歷練便暴得大位,他們都還沒有學會這門政治藝術,甚至更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們連這門藝術的存在性都不知道。
正是因為楊邠等人從未想過造反,而且居然一廂情願地以為,先帝遺命自己輔政這種狀態會是永恆的,小皇帝應該始終是俯首帖耳的。
所以他們沒有絲毫的戒備。
于是,當小皇帝劉承佑的身邊嬖幸,翰林茶酒使兼鞍轡庫使郭允明全身鎧甲,領著以散員都虞侯奔德為首的數十個殿前諸班甲士從廣政殿中沖出來的時候,群臣都懵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東廡下閣下等著上朝的楊邠、史弘肇和王章完全沒有想到今天等待他們的是這個,面對突變他們無所措手足,于頃刻間就被亂刃分尸。
然後,楊邠他們的兄弟子佷、部曲甚至僅僅是親信,都在下一刻被分兵捕殺,就連王章那已經嫁出去、而且纏綿病榻逾年的獨女都不能幸免,當然還有王章的女婿戶部員外郎張貽肅。
將近午時,楊邠等一黨全部伏誅,其中首要的十余人尸骸,被車載著運往南北市,在那里暴尸示眾。
東京城內大局初定。
事情並沒完,早朝前的血案,那是所有的朝官都目睹了的,而且清洗楊邠一黨時,因為他們有許多子佷就在殿前諸班任職,軍中互相殺戮,很多人都需要安撫。
雖然中二,雖然魯莽,這點政治智商小皇帝還是有的,即使他沒有,閻晉卿和樞密承旨聶文進也會教給他知道。
參與了大清洗行動的殿前軍軍士們把守住了所有的宮門,劉承佑則在嬖幸近臣飛龍使後匡贊、郭允明和小國舅武德使李業的陪護下,于崇元殿分三批接見了被迫滯留宮中的宰臣百僚、諸軍將校和前任節度使、刺史、統軍等人,由樞密承旨聶文進宣諭,或者皇帝直接面諭,對眾人曉以利害,直到日暮時分,認清楚形勢的朝臣們才得以離開皇宮。
搞定群臣以及諸軍將校,隨後就是論功行賞兼填補政治空白,這本來就是除了劉承佑之外的幾個人策劃陰謀的最根本目的。
樞密使楊邠死了,另一個樞密使郭威也在內定的誅殺名單中,樞密使當然出缺,于是以宰臣蘇逢吉權知樞密院事。
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史弘肇被清洗,他負責的開封府禁衛工作也出缺,于是以前平盧軍節度使ヾ劉銖權知開封府,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國舅李洪建權判侍衛司事,內客省使閻晉卿權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
只有三司使因此比較專業,同時也不是奪權的急務,所以暫時空缺著。
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王殷已經在前不久被調往澶州,而且同屬于清洗名單之列,李業便權領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
李業等人已經等不及誅殺駐外州的重臣之密旨塵埃落定,這邊早早地就分派了劉銖去誅除郭威和王峻家,命李洪建去誅除王殷家。
正如郭煒所知的歷史一樣,劉銖執行皇命不折不扣,甚至猶有過之,極其慘毒,郭威與王峻兩家的嬰孺都無免于難。李洪建對待王殷家則只是派人包圍監視,仍然讓他們正常獲得飲食。
也就在劉承佑曉諭群臣的同時,十余騎自宮中奔出,使者或持密詔,或持急詔,分赴外州傳信,一時間馬蹄聲聲,響徹了東京周圍的驛道。
是日,晴霽無雲,而昏霧蒙蒙,有如微雨,人情惴恐。
當郭煒于這天晡時進入柴家莊的時候,東京的一切似乎都已經結束,宮中傳騎有的已經到達了目的地——鄭州防御使吳虔裕接獲急詔,劉承佑詔令其領軍入衛。
另外一個重要使臣、身藏兩道密旨的供奉官孟業,則已經無限接近澶州。
…………
在柴家莊等著郭煒一行的,不光是柴守禮這一個舅老爺。
郭華和郭煒都沒見過柴守禮,不過相當好認,因為他幾乎就是郭榮將來老到五十多歲時候的那個樣子,除了神情憊賴、目光游移這幾點與郭榮不像以外,兩人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柴守禮的氣質不足影響不到郭華的激動,因為他是郭華的親舅舅,郭華見到他就像見到了阿兄郭榮,又像是見到了停留在五歲記憶中的阿母。
另外一個郭煒二人就太熟悉了,楊廷璋,郭威第二個妻子楊氏的弟弟,青哥和意哥的親舅舅,年近四十的美髯公。
郭威派來迎接他們去鄴都的是楊廷璋,確實是情理之中。那時候郭威還想不到時局會有如此大變,因此並不過分擔心安全問題。
楊廷璋只帶了一個十五歲的天雄軍衙內兵,郭煒也認識,這人名叫郭守文,去年被郭威收至帳下任親兵。郭守文的父親郭暉是護聖軍ゝ的一個指揮使,跟隨郭威征討河中的時候陣歿。楊廷璋帶這個孩子出來,應該是屬于鍛煉性質。
兩個名義上的舅老爺在見到郭煒的那一刻,齊齊地舒了口氣。十歲孩童遠行千里,听著就嚇人,雖然是有成年人陪同的,現在小郎君安全到了堯山柴家莊,待在這里就足夠安全了。而且從這里到鄴都不過三天路程,鄴都附近又因為備邊而駐扎大軍,足夠讓人安心。
這個時候,他們自然是無法想象東京發生的一切,更不會知道危險正在向鄴都的郭威逼近。
是夜,郭煒一行宿于柴家莊;供奉官孟業悄悄進入澶州,連夜密訪澶州節度使李洪威,又一個國舅;鄭州防御使吳虔裕連夜準備出兵名冊,以及一應留守事務。
ヾ平盧軍節度使︰治所在今山東青州。
ゝ護聖軍︰後漢侍衛親軍馬軍的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