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契丹軍可來得太巧了。
雖然中國自古就有「防秋」一說(草原游牧部落沒有什麼精飼料保持馬的體力,游牧生產方式對大自然的簡單粗暴利用,讓其蓄養的牲畜基本遵循「夏飽、秋肥、冬瘦、春死」的循環,所以多半是在秋高馬肥的時候才能南下搶劫,而且正好可以搶得中原農民的勞動成果去渡過他們冬瘦春死的坎),契丹軍趁著秋季到河北打草谷也是常態了,但是秋冬之交的時候不來,卻在鄴都行營大軍南下清君側的冬季才來,這配合未免太精確了,消息未免太準了。
若是郭煒現在不是在鄴都而是在朝廷的話,並且能夠被知會這些急報,那麼他就會很明確這是一次遲到的軍報。因為郭煒知道,在他所來的那個時空,《遼史•世宗本紀》的確記載了契丹的這次南侵——冬十月,自將南伐,攻下安平、內丘、束鹿等城,大獲而還。
嗯,看時間就好了,至于所謂的戰果,既然遼史可以把高平之戰說成「與漢王會于高平,擊周軍,敗之,仍降其眾」,那麼就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而《新五代史》有一段記載︰漢乾祐元年,兀欲率萬騎攻邢州,陷內丘。契丹入寇,常以馬嘶為候。其來也,馬不嘶鳴,而矛戟夜有光,又月食,虜眾皆懼,以為凶,雖破內丘,而人馬傷死者太半。
而《資治通鑒》是這樣說的︰契丹之攻內丘也,死傷頗多,又值月食,軍中多妖異,契丹主懼,不敢深入,引兵還,遣使請和于漢。
考乾乾祐元年時遼史的記載,耶律兀欲「十一月,駐蹕彰武南」,而且其他史書都未記載這次入侵,乾祐年間的月食也未有記載。而乾祐三年恰恰既有契丹入侵和內丘失陷,十一月初一又有日食,十月二十七還有太白犯歲,看來多半是歐陽修等人記錯了時間點與日月食等天象。
顯然,後漢河北諸州在乾祐三年十一月底上報的緊急軍情,實際上是發生在十月。契丹永康王耶律兀欲親率契丹軍進行每年一次的打草谷活動,雖然攻下了內丘並且進行其常態的屠城活動,搶劫有所收獲,但是因為後漢軍抵抗頗為激烈,契丹軍傷亡很大,加上十一月初一的日食(不管是東西方哪里的古人,多以為日食是凶兆),于是就撤軍了。
河北諸州這是把十月發生十一月初結束的事情搬到了十一月底來匯報,而且是作為緊急軍情,所以契丹軍就這麼配合地入侵了。
但是這些史書在乾祐三年的十一月底都還沒有,既然河北諸州紛紛馳報,朝廷當然要按照程序審議、討論、決策,于是臨朝听政的李太後下令總攬朝政的樞密使郭威率大軍北征,朝政暫且交給宰相竇貞固、蘇禹珪、樞密使王峻等商量施行,留在京城的軍隊則由禁軍統帥王殷統轄。
十二月初一,郭威領天子旌旗,率大軍從東京北上。
不同于南下清君側時候的其疾如風,雖然這次北上是因為河北諸州的急報,大軍卻是走得其徐如林,直至十二月初四才走到滑州,然後大軍就駐扎下來不走了,有說是等嗣君的使者前來慰勞諸將。
可是真的等了十來天,嗣君劉的使者到滑州慰勞的時候,除了郭威,其他將領在受宣時都互相看著,就是不看使者,不行拜禮,而且當場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
郭威很困惑啊,就派正好侍衛身邊的廳直右番副將趙匡胤去問問眾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反正這事郭威是不方便親口問的。
這個曾經在鄴都軍事大會前親自站崗的身材胖大的紫膛臉小軍官倒是交游很廣,他老爹趙弘殷是從後唐莊宗時就在禁軍騎兵服務的老軍官了,雖然蹉跎多年沒升什麼官,但是戰友多得很,大家多少還賣他的面子。
然後趙匡胤就回去給郭威匯報︰「他們都是在議論,說這次清君側也就罷了,可是後來導致天子駕崩,攻陷京城還剽掠了一天多,這得罪劉家可是得罪狠了。要是再立一個劉家人,我們還有得活嗎!」
郭威一听這話,當時表情就是大為驚愕,然後一言不發,立即下令全軍整裝出發。
十二月十六,北上大軍從滑州開拔,士兵們都走得拖拖拉拉的,一路上都是交頭接耳嗡嗡嗡鬧個不停,一直捱到十二月十九才渡河到澶州,部隊便再也不走了。沒奈何,郭威只好讓部隊扎營,自己宿于澶州館驛。
第二天一大早,郭威集合軍隊,試圖強令部隊開拔。士兵們徹底不干了,大家為了你的家仇,都已經狠狠地得罪了劉家,結果最後你還去請一個劉家人當皇帝,大伙想著秋後算賬的可怕都是憂心忡忡的,你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那怎麼行?難道你就確定了秋後算賬不會算到你頭上?這可不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定得拉你下水,不然天塌下來誰去頂。
當然士兵們的這種小心思是無法宣之于口的,但是總有人能夠想得出冠冕堂皇的說法,也不知道是誰先喊出來一嗓子︰「天子須侍中自為之,將士已與劉氏為仇,不可立也!」
群起響應。
看著集合的諸軍將士齊聲大呼,甚至有上千人更為勇敢地逼迫過來,似乎就要抓住自己去做皇帝了,郭威扭頭就走,匆匆回到館驛,命令親兵緊閉館門。
驛館可不是金城湯池,更何況身邊的親兵也未必不是與其他士兵一個心思,驛館這矮牆薄門又怎麼擋得住求生心切的武夫?那句話不管是誰喊出來的,確實給士兵們指引了一個方向,一個免于死亡恐懼而且還會有分紅的希望。
軍士登牆越屋而入,亂軍山積,登階匝陛,扶抱擁迫,亂紛紛中還是強行把郭威架了出來。
但是這還不夠,郭威不開口認自作皇帝,士兵們的心是不會踏實的。但是任憑士兵們圍著郭威呼喊,眼巴巴地看著甚至目光中都透著祈求,郭威就是不開口。
這個時候,關鍵角色登場了,他來得是那麼的拉風。
這次出征,郭威是以代天子討伐北虜的名義,所以隨軍是有天子旌旗的,那面旗子正是和皇袍一個顏色,現在正掛在驛館門口呢。
就見一個胖大身材紫膛臉的軍漢排眾而出,向著掛在門邊的天子旌旗走了過去,在如此的混亂當中,他是這樣的冷靜,他知道這面旗子的關鍵性價值,更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哧啦一聲,旗裂。周圍幾個軍漢都嚇了一跳,趙副將的膽子可真大,居然敢撕碎天子旌旗。
趙匡胤排開身邊擁擠的軍士,穩步走向郭威,他那一臉的鄭重,以及軀體力量帶來的壓迫感,讓周圍混亂擁擠中的軍士紛紛退避。
猶如分水一般,趙匡胤來到了郭威面前,將撕下來的半面黃旗往郭威身上一裹,胖大的身體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了下來,以面見皇帝的大禮下拜。
周圍還在吵嚷的迷惑的軍士們突然安靜下來,看看跪拜中的趙副將,再看看滿臉尷尬的郭威,還有他身上披著的破旗。
驀然間,剛剛還在莫名情緒支撐下鼓噪不已的軍士們恍然大悟,現在侍中身上不就是穿著赭袍麼?這不就是今天大伙一直在追求的目的麼?這不就是能夠解決幾天來大家心中所憂的最佳結果麼?
侍中總算是被做皇帝了!
如釋重負。
大伙終于成功了,可以松口氣了,可以盡情歡呼了。
澶州館驛外,眾軍一齊拜伏,山呼萬歲,聲震四野。